王开东:风继续吹
晚上到城里拜访我的兄弟海滨。我在县城复读的时候,海滨和我一湖之隔,经过一个桥就到,相距只有200米。我们经常在海滨家打牌玩耍,聊天到深夜。海滨常带我们去吃夜宵。一种非常薄的臭豆腐干,放一点红辣椒,至今还让我回忆满满。
海滨父亲在上海远洋货轮工作,常年不在家。他常在海外带回各种稀奇鬼怪的东西,那个年代国外进口的东西是很罕见的。这也让海滨家很多东西具有魔力。我还记得海滨家洗手池是从德国带回来的,乌黑的钢,高端大气上档次。
海滨妈妈极为随和,从不在意小孩学习,经常遇见好电视就喊我们去看。所以海滨家成了我们农家孩子的据点。海滨如同孟尝君一样,我们就是他们家食客。只是我们这些食客只混吃混喝,不干活。
海滨的衣服很多,而且时髦,经常有人借他衣服穿,很多都是借而不还。海滨也不讨要,一笑而过。我对此愤愤不平。但这愤愤不平的背后竟然是阿Q式心理“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其实我也想借他衣服穿,不好意思开口。农民都喜欢占便宜,但我这个农民在乎面子和尊严。
海滨那时帅得一塌糊涂,是很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印象中,学校有一个女孩很喜欢海滨,好像是某老师的女儿,非常漂亮,温和娴静,黑色直发,如瀑布。因为漂亮,很多地痞流氓都喜欢骚扰那个女孩,但那女孩从不抬头,也不搭理。更奇怪的是,我从没听这姑娘说过一句话。那时候,我们从来不讨论这个话题,也不知道海滨有没有喜欢过这个女孩。但这女孩喜欢海滨是确凿无疑的,这是班里公开的秘密。
海滨带我去过一次舞厅,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这样的场所。一个大舞池里,一大波人在跳舞。我不跳舞,也不会跳,就怂恿海滨上去唱歌。海滨唱歌水准是一流的,最擅长唱张国荣的歌。那一次他唱的是《风继续吹》,简直是模仿秀,全场掌声雷动。
很多人窃窃私语,说:狼来了!狼来了!海滨是谦谦君子,这个“狼”,不是色狼的狼,而是指男人唱歌的帅。齐秦风靡一时,靠的就是《狼》。那天海滨穿着一套白西服,吊打舞厅里所有人。海滨正准备下来,又被大家鼓励再唱一首,我在下面忘乎所以。突然一个男人坐到我身边,拿一张证件晃了晃,居然是刑警队的。然后他对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北京犯下的事,给我放老实点。”他抽了一会烟,过了一会儿,就跳舞去了。
我的天,我吓得魂飞魄散,我天天在复读班读书,没去过什么北京?我能犯下什么事?但我吓傻了,嗓子哑了,嘴巴发干,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等海滨下来,我们就走了。这是一个谜,迄今我不知道那个警官为何恐吓我?但从此我对娱乐场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此再也没有进过舞厅和酒吧,并且觉得进这些场所的人不务正业。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记。
海滨要结婚了,我那时在乡下做老师,赶上城来了。海滨说,今晚你帮我压床。压床是我们老家的风俗,那是我第一次睡那么好的被子,又轻软又暖和。反正海滨家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从那时起,将来要有一床松软的被子,也成了我的奋斗目标。海滨娶了校花,自然怜香惜玉。这又让我们羡慕不已。
有一年有个极好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很可能我就可以进城了。万事俱备,但还需要一个人点头。海滨开车到乡下来接我,买了两瓶酒、两条香烟去拜访某人。某人不在家,其先生招呼我坐沙发上等一等。电视新闻正播放反腐画面,我如坐针毡,浑身流汗。想要赶紧逃离,事情最终没办成。如果办成了,我就脱离教育行业,那有多么可惜。
那时还没有手机,海滨坐在黑暗的车里等了我一个多小时,不知道是否和我一样心急如焚。后来我离开了老家,和海滨天隔一方,就很少联系了。等到再次联系的时候,海滨儿子考取了本一,我们商讨他报考什么学校。弹指十八年,男人真马虎啊。
什么是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兄弟,就是平常各自繁忙,但任凭岁月蹉跎、天南海北,情感永不改变。任何时候都是兄弟,毫无隔阂,没有距离。
所以有天我接到海滨电话,问我哪次回来,小聚一下。我就想着兄弟一定要见一面。于是安置好母亲,告诉海滨,前段时候骚扰了很多朋友,这次就我们见面,不再联系他人。
很多年前,我带着程老师去海滨家,海滨不在家,但我们还是在他家吃了饭,程老师还记得当年的臭豆腐,味道非常好。只是海滨家在公园里的别墅已经卖了,这让我们唏嘘不已。
程老师也想着再去海滨新家。我们见到了传说中的校花,可是没见到海滨的公子,他也写网络小说,而且还签约了网站,可见水平非同一般。他的志向是做编辑,这个年代想做编辑的男生不太多了,希望看见此文的出版社记得这个小伙子,尤其是上海的出版社和杂志社。
海滨说,他特意去外面定了一个野生大甲鱼,晚上让饭店加工。果然野生大甲鱼非常好吃。据说在城里吃谢师宴是有讲究的,安排野生大甲鱼的就是985,我们享受了一次985的待遇。
我没想到海滨告诉了合肥的两个朋友,季兄和林兄居然答应过来。从一个城市奔赴另一个城市见面,实在太难得了。真是好兄弟。
季兄后来有事没来成。有点遗憾,季兄是个苦人儿,我记得他读书很苦,很认真,满面愁容。我们都喜欢找他玩,但他总要拒绝,一心一意读书。
虽读书不太见效,但最终还是考上了。那一天我正在侯奶奶的院子里下棋。季兄从我这里经过,告诉我,开东,你还不去看成绩?高考分数下来了。我问,你考上了吗?他说,考上了。然后,慌慌忙忙就走了。我继续下棋,连续走错几步。对方说,你还是去看分数吧。我就去了,借助季兄的好运,那一年我也考取了。
季兄后来就读安徽一所大学,工作几年后,单位倒闭了。季兄无路可走,就开书店,卖教辅图书。听说现在开了10多个书店,生意特别红火,把弟弟妹妹都带到合肥去了。《山海情》中说,乡下人资源有限,所以要把钱砸在一个人身上读书,还是有道理的。一个人读书成才,就肩负起振兴一家人的重任。季兄做到了,可惜我没有做到,想起来就汗颜。
季兄书店之所以做得好,我觉得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季兄人品太好了,待人太真诚,谁也不忍心伤害他,谁都愿意帮他。二是做教辅,这可是我们老复读生的老本行。我们对什么图书好用,什么图书畅销,都有过切身体验,所以有发言权,做起来比较顺手。
另外一个林兄,现在叫林总。见面没啥变化,先是握手。他握手很有特点,先把手抬得很高,从上面猛然向下,紧紧扣住,好像比拼力气大小,这么多年习惯都没改变。
这种握手,与我北京的一位领导很相似,握手用力其实是表达热情的一种方式。还有一种握手,女性的握手,她们几乎不握,手伸过来,柔弱无骨,让我们盈盈一握。总觉得比较敷衍,没有周兄拼命一握有味道。
林兄一过来就给我出难题,让我解读《老子》的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
还有校花呢,还有海滨呢,这让我像一个蹩脚的学生,不敢胡乱解释。我把程老师推出去,说程老师是读《老子》的,让她解释解释。程老师做了一个解释,她说:“可以说出来的道,就不是真正的道。因为道无法说出,所以不得不给它们命名。”林兄说这个解释好,但还有一种解释。“道可,道非,常道。”别人说你可以,别人说你不是,都很正常,都是生活的常理。
我说这是曾仕强先生的解释。曾仕强说《老子》,喜欢我注六经,我对此不置可否。但这只是一个引语,很快林兄说了三种道。
一是书法之道。
林兄是学哲学的,做了企业领导之后,这些年跟着林散之某弟子,学了十多年书法。一直到今年才突然领悟,看出了书法的一点门道。自此一日千里。他说,老师永远不会告诉你真正的书法奥秘。为什么你的字一钱不值?人家的一字千金?人家怎么可能会把最核心的秘诀告诉你?所以学书法最重要的是自己悟。
我这兄弟悟出来的奥秘,就是所有的横竖撇捺,都是点画而来。他问我“东”字怎么写?我写了,他还是名师呢,你这个字写得一塌糊涂,一逼屌糟。东字下面的两点,左边应该写成一竖,右边写成一横。一个字任何笔画之间,都要有变化,都要有呼应,都要有感情,左边的这一竖,是王开东,右边的这一横是程媛……
他还批评我。“你是一个文人,怎么能不写好字?必须要练好字!”我非常汗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个我太接受了,本来我也想写好字的。每次别人让我签名,我就会露怯,但我对自己太放松了。这一次我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字。
我还想说,林兄十多万学费没有白花,如果没有这十多万打底,是不会悟出这些奥秘的。
二是教学之道。
林兄说,开东,你是特级教师,我如果做老师,也能做得很好。很多学校请我去讲书法,后来我二宝的学校请我去,我就去了,讲了半个学期,效果好得不得了。没有哪个学生不喜欢我。我就是夸学生,这个写得太好了,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你太了不起了!
我怎么上书法课呢?
第一步就是和同学们聊天,昨天我们学的书法,你有哪些收获,请同学们分享,大家都来说一说。
第二步,我就讲10多分钟,老师哪有那么多东西要讲?主要是让学生自己学,自己悟。老师千万不能多讲,一多讲就死了。
第三步,让学生们自己练,练过后,再来谈今天你有哪些收获,每个人的收获碰撞一下,又有新收获。
第四步,我搬出很多书法宝贝,有的都是真迹,让学生们欣赏。老师最重要的是让学生见世面,扩视野,长气象,产生更进一步的兴趣,攀登最高峰的激情。这就是教育之道。
三是做人之道。
林兄做一把手,他如何管理一个企业?这就要说到为官之道。
林兄说自己为官的特点是务虚。一把手千万不能实,你实了,什么都包办,下面人工作不好做。巧娘必有拙女,你就务虚,提出目标、愿景,放权让下面人大刀阔斧去干,遇见什么问题、什么困难需要你时才出现。一个企业必须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才是好气象。你只需要铺好红地毯,让聚光灯打在别人身上……
其实为官之道就是做人之道。林兄如何做人呢?
林兄有三句话:
一是,背后说你坏话的人是活菩萨。
道可,道非,乃是常道。别人在背后说你坏话的,是你的活菩萨。说你好,你听得快活,但快活之后呢,你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滋长了骄傲自大的情绪,离失败也就不远了。别人说你坏话,可不要小看这个坏话,好话可以随便说,坏话可是认真分析观察才说出来的,这相当于给你体检和诊断,这不是活菩萨是什么?
二是,中国是“人情”社会!大帅张作霖的名言:“江湖哪里是打打杀杀,就是人情世故”。只要人情在,一切就好说话。在中国不讲人情,肯定是寸步难行的。
三是,大妈妈做媒的几句话。林兄说,我们这些农村的穷孩子,过去能娶到老婆真不容易。农村大妈妈做媒,也有三句话非常经典。开东,你要用小本子记下来,以后要写到文章中去。我没有用小本子。我记忆力超群。三句话是:一要男的不做声,二要男的高中生,三要高的就弯弯腰,低的就踮踮脚,这样十有八九就成了。
但现在林兄绝不将就,也没听大妈妈的话。因为他有标准。后来娶了一个非常好的妻子。妻子也做一把手,但还是辞职了,专心把大宝和二宝抚养成人,大宝今年考取了研究生,二宝还很小,但入选了几个艺术团的小演员,艺术感觉非常好。
林兄说,他妻子也姓王,两个孩子都是王老师辅导的,王老师又做饭,又辅导,关键还陪孩子他爸睡觉,哈哈哈……
在这样烟花倾盆、疫情反扑、人到中年,一地鸡毛的时候,我们几个中年人聚在一起,回忆我们过去的青涩时光,交流我们彼此的光辉岁月,感叹我们都娶了一个好老婆,内心充满了感恩。夫子说:“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我们就有那味道。
晚上程老师问我,你们同学,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有趣呢?我答非所问:“道可道,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