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传京:外婆的村庄 | 品读
邵传京
一
外婆曾预言我此生一定会靠笔杆子吃饭。外婆预言的依据是我是个书痴。人生最好的辜负,便是虚度。外婆的话让我怕了,我逃也似的离开那片土地,离开外婆的村庄,离开村庄的竹林、小桥、果树、红薯窖、菜地……在外婆的笑容里,渐行渐远。在村庄的朝霞和夕阳的余光中,仰天而去。小水牛和牧童在笛声中,已去了另外的村庄。瓦场旋转的瓦坯,赤红的瓦窑,忙碌的人群,在时光的利刃下,渐行渐远。我是书痴,但手中的笔己废弃,我已离开外婆的村庄。
我背负着养家的责任来到了工地。钢筋、水泥、砖、沙子、模板……没有休止的白天黑夜,寒风酷暑沙尘霜雾,没有理由的跟着四季轮换。争吵埋怨羞辱谩骂指责……不容商量如期而至。我脚踩苍茫大地,眼望前方。城市,一幢挨一幢的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一辆接着一辆跑起扬尘的汽车。霓虹灯下,永远繁华。我在工地。外婆的村庄才是我的家。家门前有碧波荡漾的堰塘,有麻灰的鸭子在堰塘里戏嬉,有白鹅小舟样倘佯。杨柳青青,蝉鸣鸟叫,轻风拂来,岁月静好。玉米大豆花生高梁,牛羊野兔鸡鸭猫狗,哪一样不是村庄的精灵?哪一样不是心灵的史诗?我在工地,这些只能是大脑的呓想。
工地,是楼的天地,没有高矮,只有一二三四五六七……都很整齐。一样的脸庞身材头发和腰身,一样的台阶楼层与电梯。有草,有树,有绿,当然也吸进二氧化碳呼出氧气,可这些只是外婆村庄的十万分之一。路是水泥路,平坦干净整洁。比起外婆村庄的路,闻不到雨后雾起的土腥,当然也见不到蚯蚓或听蛐蛐高歌,各色蝴蝶五彩的翅膀,雨前蜻蜓的盛会都让你忘记一切。城市的森林没有,这是工地。工地上只有工人的故事。故事里也满是江湖:谎言欺诈哄骗……泥沙俱下,也有血泪辛酸。
我梦见满山遍野的旱稻。昂首挺胸的稻子,从山角一直往山坡上漫延,乡亲们在田边笑嘻嘻的议论着这片已焦黄的庄稼。我还看见外婆端着粉蒸肉,大口的咬着肥片;我拿着蒲扇在稻场上追逐星星般的萤火虫。一个翻身醒来,才想起是梦。回味梦里黄灿灿的稻子,回味外婆的慈祥和蔼,回味萤火虫在无尽的夜色中,是那么自由,自已是那么欢欣……一切的一切都是梦。旁边是工友各色的鼾声和梦呓,有微光穿透窗子,有轰鸣的夜行车辆在无命的嘶叫,还有蛐蛐没有停歇的演奏,各种声音和着室内沉闷浑浊的味道传进耳朵,涌入鼻孔。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拿起笔,讲一讲工友们的江湖,讲一讲他们的爱情孩子和家庭,讲一讲乡下的父母的艰辛,讲一讲家乡古老的传说,讲一讲那翡翠一样的村庄,讲一讲村庄里雕龙画凤古韵古风的祠堂,讲一讲那山上生长的灵芝如何神奇,讲一讲那清澈见底的塘水治病的传奇,讲一讲有一条龙差一点修仙成真的故事,还有那千年不会干涸的老井……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讲。家乡是一条奔腾的河流,在我的脑海里波涛汹涌;家乡是外婆的村庄,是外婆的孩子出门后,在孤独寂寞的夜里眺望的地方;是受伤后,忍不住想念的地方。
腾一个方寸之地,让她们容身。默默呼喊,这世界,我来啦,不管狂风暴雨,还是山高路远水长,我来啦。
二
尹氏祠堂就座落在外婆的村庄。听老人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那是一色的青砖黑瓦。祠堂檐壁上还有黑白绘。或龙蛇或凤凰。有三大间正房,还有厢房和厅堂。庭院里铺的是黑方砖。具听老人们讲,前方杨树荡里有一条泥鳅精修行千年,欲让这河荡变为江河,就暗使法力,让东北角的山日夜生长,好与西南角的山相连。不想被一阴阳先生识破。逐在东北角山头修了座百家庙,在河荡旁修了尹氏祠堂。泥鳅精一看阴谋识破逐逃循而去。
后来阴阳先生在距祠堂三四里地方发现一风水宝地,临终叮嘱他儿子,在他百年之后,就葬于此。并交待三点:一、三年孝未满,家里中门不能开;二、照看好家中两条黑狗;三、把他尸身用九根稻草绳缠上,放入葬地即可。
听老人们讲,这阴阳先生家四周是一片林海。全长着水桶般粗的竹子。他家的两条黑狗就睡在他家两旁稻草堆上。阴阳先生一死,他儿子就遵其嘱,把他尸身葬于风水宝地。
这风水宝地其实是一口山堰。堰中还有水。没想阴阳先生儿子把其尸身一放堰塘中,却见九条游龙翻滚,顿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他大骇。
几天后,他再上去看,堰塘消失,平起一座坟丘,他暗暗称奇。
泥鳅精不服,便夜夜报梦与皇帝,有人三年后要造反。皇帝身边有高人。在夜观星象时,也发现玉兔湾有天子气,逐命人下来巡查。可查来查去,有两坨黑云飘浮阻挡,一时无法识辨。
皇帝顿觉压力,便命国师微服私访查这龙气。
查来查去,便查到了阴阳先生家。国师一见这竹海的竹子和黑狗便明白了几分。便命人猎杀了黑狗。借机征夫,把阴阳先生儿子抓走,找到中门玄关一开,但见一支响箭“嗖嗖”而去。正好落在皇帝桌案上。而竹海竹子全部爆裂,从里面跃出提刀挎箭未长成的竹人竹马。
国师一见,暗叫,好险。
听老人们讲,三年孝满,响箭定会射死皇帝,天下必乱,而这儿竹人竹马已长好,定会兵强马壮去助其主夺天下。
黑狗死,龙气显。
国师命人去挖龙脉。不想这龙脉,白天挖,夜里长。怎么挖也挖不断。
国师夜巡,泥鳅精扮一山神唱歌:不怕你锄,不怕你锹,就怕你铜锅钉我的腰。国师一听大喜。第二天,向一老农借来一吸烟的铜旱烟锅,往龙脉正中一放,一锹下去,只见地下血泉一涌。至此,龙脉断,天下安。
外婆村庄的传说总是让我们充满幻想。还有呢?后来呢?在夏夜,在满天繁星的夜空,我们遥望幽静的无尽的苍穹,在竹席上,被外婆蒲扇的微风扇呀扇,扇得瞌睡来,扇得睡意浓,扇得奇怪的问题在风中,飘向远方,飘向梦乡。
三
木子树是我在工地上交的第一个朋友。因相识而相知,因相知而无话不谈。慢慢的知道了他的故事。
在很多年前,木子树不是穷人。那时,父亲是一个小包工头,挣了不少钱。便给他和他哥买了辆大车跑运输。在九十年代初期,他们兄弟俩抓住了社会发展的潮流,挣了不少钱。后来父亲中风去逝,他和他哥也分开各自单干。
他的第一段婚姻以失败告终。前妻丢下儿子逃循而去。好在家境还好,没有财务危机,孩子交给母亲带。他开始了第二段寻爱之旅。
木子树新交的女孩子是一位在校大学生。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女孩子很喜欢他。为他学会了手织刺绣。像围脖鞋垫……她一定会自已亲自织来绣好送给他。他被她炽热的爱包裹的喘不过气来。她还为他怀过孕堕过胎。她大学一毕业,就想与他结婚。木子树胆怯了。这种胆怯来自女孩子的强势与自私,他怕了。女孩子对他怒吼,你不与我结婚,我就告你强奸。他一下懵了。
刚好有朋友约他到贵州去发展。那边正在修铁路,大量要运输的车辆,前题是自己买车过去,挂对方公司的车牌,就可在工地上干活挣钱了。木子树经过几翻实地考察,也是为了逃避女友的逼婚,悄悄去了贵州。
木子树花光家里钱,买了辆新车在工地上干活。干了半年后,突然法院一纸封条把工地上运输车全封了。只要是上公司车牌照的全封了。起因是公司欠别人钱。
木子树和其它车主被法院搞的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根据《物权法》,他们买的车上了公司的行车证就是公司财产。开始进来就是一个圈套。木子树请律师调查取证告公司,老板根本不现身,找不到人。几年官司下来,人被拖的精疲力竭心力憔悴身无分文。他一穷二白的回来了,女友也嫁了人。
没有办法,为了养家糊口,只好来到了工地打工。我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告?他苦笑着摇摇头。他告诉我,这是个骗局,叫“虚假诉讼”。我摇头,示意不懂。他又给我打比喻:就是一对夫妻,老公给妻子出了一张欠条,然后叫妻子起诉老公还钱,没钱,就用资产抵债。而我们的车上的他公司牌照,就属于他公司财产,他老婆一告,根据《物权法》把我的车变成他老婆的了。他老婆与他是一家子,钱还在他们兜里,而我却成了受害者,我恍然大悟。
世事无常,曾经的中产阶级,因为不懂法,掉进了泥潭,我不知怎么去安慰他,也许丛林法则里不光有弱肉强食,还有兵法和谋略。只是让正义卑微到尘埃,让卑鄙无处不在,让奸诈横冲直撞,让我们世人情何以堪?
看我愤愤不平,他笑笑道,值当我害了恶病花了的。我也笑笑说,为什么说自已,不说那个坏人?不说那个坏人早日患上癌症?他被我的话逗乐了。我说,好,我一定帮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要让丑恶在阳光下暴晒,让那个卑鄙无耻的灵魂终身受到良心的谴责,让他的行为遗臭万年。我看见他眼睛湿润了。
夜,有蛐蛐在欢唱;有夜行的车传来的轰鸣声;有蚊虫飞舞。美好和邪恶,善良与丑陋,坚强与懦弱,光明与希望一齐涌来。依稀,我看见外婆左手拎着竹篓,右肩扛着锄头,在乡间小道,踩着晨光与露珠走向阡陌田园。外婆,您干啥呢?外婆笑盈盈的道,除草去。
外婆一生都在用爱,帮我们清除心灵的杂草。我拿起了笔,她的预言是真的。
作者简介
湖北宜城市刘猴镇新垱村邵传金,笔名邵传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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