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赵锋:那一畦烟草
那一畦烟草
苏赵锋
月如梭,一晃参加工作多年,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烟隐,香烟淡淡的苦涩味儿确也能提神解乏,成为人们高谈阔论、觥筹交错间的“催话剂”,也是人们孤独寂寞、伤感抒怀时的“安慰品”。香烟在指尖燃烧,青烟缓缓弥散,思绪如烟四散飘去,有人追忆过去、有人畅想未来、有人感叹当下。我时常追忆逝去的时光,忆苦思甜,那一畦烟草是童年辛劳过的记忆,也是一个农家子弟能走出黄土高坡的恩赐。
烟草是一种外来物种引进种植历史悠久,明朝时期从美洲传入国内种植。它栽种在田间,成熟的烟叶采摘后,历烤房烘烤、按品质分拣、经工厂现代工艺制做,成为出售的香烟。指尖燃烧的香烟不论身价高或低,弹指一挥间,燃烧的灰烬是逃不掉的宿命。如人一样无论风光一世还是平淡一生终将归于生死轮回。那一畦烟草父母曾饱含深情地说道,得如爱自己孩子般精心呵护,它可关系到全家人一年光景的好坏。而今想想的确如此,那一畦烟草在庄稼人手里被赋予了人一样的生命,播种时期望它呱呱坠地,生长时盼望它茁壮成长,长大后渴望它出人头地,以一年的辛劳换取养家糊口的血汗钱。
我的故乡正宁县地处黄土高原腹地,据说这里是周部族先祖建立豳国的地方,曾刀耕火种出一片天地,是农耕文明发源地之一。日月轮回,生生不息,这片故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愣娃、女子。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不知何时起西北风裹挟着黄沙层层堆积,加之人口激增驱使人们四处开荒,滥砍滥伐,大地被刨的伤痕累累,少了郁郁葱葱的植被蔽体,又遭水浸风剥的残食,形成了千创百孔般沟沟塬塬的地貌。黄土高原如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奶水被激增的子女贪婪地吸干,营养不良又患了重病,牺惶地在西北风中苟延残喘着。老天爷似发怒了一般,雨水一年比一年少,十年九旱,勤劳的人们辛劳一年往往白忙一场。
八十年代初,黄土地上的人们还挣扎在温饱线上,蜗居土穴寒窑。几亩薄田遇到天旱的年岁,收获不了多少粮食,平常吃饭也要计划着省着吃,但到了年尾时常会出现断炊的危机。记得五岁那年,烟草这种经济作物引入我县种植,它的绿叶子经烘烤变黄变干后可以卖钱,胆大的农户在粮田里改种烟草,烟草竟然长势喜人,如此适应这贫瘠、干旱的黄土地,烘烤好的烟叶果真能卖钱,还大赚了一笔,大大地改善了生活条件。我家便也跟风改种烟草,从此开启烟草种植数十年的历史。
正月刚刚过去,春寒料峭,黄土高原上寒冬正浓。父母就得下地干活,用锄头凿开还被冻僵着的黄土,掘一个长方形的土筐,俗名叫“烟畦子”,施上农家肥,在里面蔓烟苗儿。黄土地干旱缺水,为了能蔓出新绿的烟苗儿,这时全然不顾水贵如油,从十里之外卖来井水,一桶接一桶地往烟畦里灌,好让口渴的黄土地喝个饱,使烟苗儿早些冒出来。又怕冒出来的烟苗儿冻着,在烟畦顶端罩个塑料棚子保温,就这样足水足料又保温地呵护着。烟苗儿也不曾辜负人们的辛劳和期望,一片片嫩芽一天天挤满烟畦,新鲜而有活力,给荒凉、满眼土黄的山村带来一丝春的讯息,这烟畦里的苗儿应是初春最早的新绿。
到了农历三月间,迟到的春天才光临黄土高坡,田间的小草吃力地从黄土地的角落里钻出来,苍凉的孤枝上点缀着点点绿芽,春风拂面间杂着丝丝寒意,人们还不敢脱去厚实的绵衣去肆无忌惮地拥抱春天。父母扛着锄头去田里翻动渐渐解冻的黄土,锄头掘下黄土碎屑随风飘散,满嘴的黄土沫儿。日头高挂在淡蓝色的天边,面朝黄土背靠天,一代代黄土人辛勤地劳作着,只为挣一口食吃。深掘过的田地泛着保墒的新土,新土略显深黄,平整成略高出地面五厘米的田垄,垄垄成行,得立马用塑料膜罩住,以防止土壤中仅有的水分蒸发掉。家中几亩薄田经父母连日劳作,一条条白色的巨龙整齐地蟠居其间。勤劳的庄稼汉在与日益恶劣的生存环境争斗中,也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这种被叫做“白色垃圾”的塑料在黄土地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功效。
农历四月间春意盎然、桃红柳绿,冬日里深居简出的鸟儿在枝头肆意地鸣叫着,山坡上的野草如脱缰的俊马发疯似的开疆拓土,处处充满希望。烟畦里的苗儿长势喜人,约有一寸高,便要移栽到平整好的田垄上。田垄上间隔两尺打一个圆形的窝儿,烟苗连根带泥铲起,每株栽进一个窝儿,在窝儿浇满水,可眨眼间水会被干渴的黄土吸干,连续浇灌三次黄土方才解渴,随后用手扶正烟苗往窝儿里填上泥土,不出几日功夫,白色巨龙身上植满烟苗。苗儿起初都无精打彩地耷拉着脑袋,仿佛抗议把它们移栽到这么贫脊的黄土上。母亲每天都要到田里去查看,检查苗儿有无枯死的,枯死的又得接着补种。有时呼啦啦的大风会把田垅上的塑料膜吹起,如一条条白色的旗子飘荡在田野。苗儿离开了塑料膜的保护,枯死的、连根拔起的,让庄稼人看着心痛,只渴求苗儿们争气快快长大,来束缚住一条条遇风发怒的白色巨龙。
到了农历五月间,黄土地上生机盎然,玉米、高梁、小麦等农作物节节拨高,绿油油地占领一片片农田。烟苗儿也渐渐长至成人那样高,嫩绿的叶子如荷叶那般大,烟株顶端开出白色、粉色的花朵,同样招蜂引蝶,预示着烟叶成熟可以摘下来去烘烤了。花朵虽漂亮但不是庄稼人所需要的,得马上剪去,烟株越往高长烟叶则不会长大,烟草上有价值的部位是叶子。鲜绿的烟叶层层叠叠,交错着挡住人行的行道,烟叶从底层开始成熟,采摘时得曲膝猫腰,每株烟草一次可摘两至三片成熟的叶子。看似鲜绿的烟叶惹人喜爱,但它包藏祸心,不过几分钟,你会发觉手掌变成深灰色,那是烟叶里含有焦油的汁水,积质于手掌如胶水一般粘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我真的很讨厌这种气味。猫腰在烟株下摘烟叶令我腰酸背痛,年幼的我如小矮人穿梭在无边无际的雨林一般,累的直不起腰来。我气急败坏地咒骂这该死的烟叶,将它踩在脚下发泄。
“娃儿,别怨天怨地,你手里的烟叶可是你上学的学费呀,要么好好上学,要么一辈拾弄烟叶。”父亲严肃地说。
是啊!父亲采摘时把它当做拾弄一家人的口粮,望着父亲猫腰继续挪步向前背影,我还能埋怨什么呢?
这烟叶着实金贵误不得时日,约一周得摘一次,不然叶子成熟后会枯掉脱落。遇到下雨的天气也得下地采摘,烟株上的露水用手一摇哗啦啦往下掉,你得狠下心来往里面钻,淋地像落汤鸡一样狼狈。黄土地上虽正值夏天,但雨水打湿衣服却身感冰凉。如今想来母亲单薄的身体落下风湿病,与经年累月在此间辛劳不无关系。
摘完田里的烟叶往往日落坡头,天色暗淡。将烟叶装车拉回家中,扒拉几口咸菜、馒头,顾不上歇息,得立马将烟叶系在杆子上,不然堆积在车上的烟叶会因无法散热而变质。两片烟叶一撮交叉地系在一米五长的木杆子上,往往是慢功细活,大小一致烟叶挑选出来糸在一起,一人分拣烟叶,递给另一人用绳子整齐地糸在杆子上。苦噪无聊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家人在老家那棵核桃树下,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披星带月夜晚,一次次将采摘的烟叶地糸在烟杆上,整齐地架在阴凉的棚子里,如吐鲁番阴房里待风干的绿葡萄。一夜的辛劳将我折腾地体力透支,失去耐心时曾拿烟叶撒过气,可看到父亲严肃的脸庞,母亲巧灵的手指,我压抑着自己的不悦。一次母亲似乎觉察到我脸上的表情,她说:“儿呀,这烟叶金贵得很,咱家每年的光景可不就靠它呀,累了就歇歇,妈手脚快马上就拾掇完了。”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咬牙坚持着,直到月淡星稀、万籁俱寂之时,不知夜深几许,烟叶终于系完了,我脱着疲惫的躯体踉踉跄跄地倒坑而眠。可父母还在忙碌,得给上次架在烤房里烘烤烟叶添煤加火。
次日清晨,父母早早起床叫我,我极不情愿地梦游着来到烤房门前,父母冒着40多度的高温在烤房内忙碌着,上次摘的绿烟叶在烤房历经烤制变黄变干。听父母淡论说这楼烤烟成色不错,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我立马清醒过来,看到金黄色的烟叶内心兴奋,手脚也麻利起来,万般小心地接过父母从烤房里拿出的烟叶,似一串串金灿灿的金片挂在杆子上,这烤干变黄的烟叶不再有令人作呕的霉味,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草香味,这是最开心的收获时刻,全家人卯足干劲,预示着改变家里光景有了希望。出完烟叶,接着将昨夜糸好的绿烟叶挂进烤房,封门闭孔,一连七日,白加夜万般小心煤火伺候,用把控火温的艺术使烟叶由绿变黄、由湿变干,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重复着直到深秋。家里的光景也一年年变好,由小窑洞的穴居到盖砖瓦房的敞亮,并添置了山里人知晓外面天地的电视机,有了供我完成学业的学费,这一切都是那畦烟草所赐。
当自家烤制的烟叶被商贩看中时内心兴奋,可烟价往往掌握在商贩手里,烟农薄利而销,但总比种粮实惠。收成往往是好一年、坏一年,不好不坏又三年,但父母还是固守着庄稼人的本分,仍然坚守着、期望着。那一畦烟草,初春时播种蔓苗,仲春时移栽田间,初夏时拔高长大,一片片绿叶在烟农魔术师父母的手中演变着,变成金黄如玉待出售的艺术品,深秋里以感恩的心给予每个烟农父母辛劳的回抱。那一畦烟草是父母终年辛劳的杰作,杰作里饱含着对子女的爱,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香烟在指尖燃烧,青烟缓缓弥散,在一吸间忽闪的亮光中,我仿佛看见父母日渐苍老脸庞,燃烧的灰烬似父母辛苦忙碌过的年华,
燃烧了自己确把爱给了子女,从不要求什么抱答。
每当过年回家,父亲仍旧会沉默寡言地蹲在门槛前吸自制的旱烟,他从不去商店买香烟抽。当我拿出自己买的还算名贵的香烟递给父亲,父亲总会说:“这香烟虽名贵,但抽着不得劲,庄稼人嘛,就该抽老旱烟,别浪费钱了。”父亲叭哒……叭哒……地抽着。“娃儿,这香烟里卷的烟丝说不定是咱家里产的呢?”母亲说着脸上展露出自豪的微笑,坐在灶台旁烧火。
我愣在坑头上,心酸地瞄了一眼父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抑制着没有掉下来。
他们忙碌着为我与妻儿张罗着一席饭菜……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