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母亲过寿

母亲过寿
李贵伦
小时候,在我们老家,老人是有过寿的习俗的。去给老人过寿的大都是至亲,不送钱,只送简单实惠的礼品。大家都很快乐。第一次去给人过寿是和母亲一起,外婆的寿辰。
外婆的寿辰是农历五月初三。傍晚,母亲从土地里回来,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裤,在一块巴掌大的镜子前左扭扭,右瞅瞅,脸上露出快乐的笑。我正在墙根下寻找一种叫“地牯牛”的虫子,兴味正浓,母亲却在我身后轻轻说“你外婆过寿你不去呀?”我一轱辘转过身来,立即奔到床上翻找出一条咔叽布裤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上,就想跟着母亲跑。“你看你那屁股何时通了?”母亲指着我裤子后边的一个洞嗔怪着,我红着脸说不知道。母亲就叫脱下来缝补。
自然,等我们步行赶到外婆家时,人全走光了。外婆正在清点礼品——大多是一些发霉的饼干,过期的罐头或者麦乳精之类。她嘴里念念有词“大舅爷家一把面条,二姑爷家一包白糖……”看到我们来了,她就爱怜地挑出一盒饼干,让我打开来吃。我狼吞虎咽地嚼起来,确实很久没有吃过这类花钱买的东西了。过后感觉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梗在喉咙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让我难受了好几天。
那年我六岁,从没享受过生日待遇,母亲二十九,也未享受过过寿的滋味,外婆五十二,因为子女都成家立业了,所以几乎年年过寿,我也因此几乎年年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时和母亲一起,有时自己去。每次去,外婆总会给我一点好处,但想着第一次的饼干味道,我便不敢张口就吃了,内心却是很感激外婆的怜爱。直到外婆去世后,给她的过寿才算终止。但我依然能记得她的寿辰。
外婆去世时,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我们之前始终没有给母亲过过寿。有人说现在的时代已经反了——小孩子生日热闹得要死,老人的寿辰却常被淡忘(谁知道他们内心的孤寂?),这话一点不错。
于是,今年我和大哥便想回去给母亲过寿。
母亲的寿辰是农历十月二十六。可是,一点也不巧,父亲偏偏在母亲寿辰快要来临时,住了院,——脑梗,那是随时需要人照顾的。母亲的寿辰本是星期一,我和大哥商量说星期天去,星期一我们除了要照顾父亲,还要上班,毕竟都不在一个地方工作。
那天,天气格外舒服,大哥便问父亲:“爸,我妈过寿您要回去不?”
父亲不屑地说:“她过她的寿呀!难得跑!”说完,便侧过身子睡去了。
我和大哥无奈地笑了。我们私下说:“老妈在家那么担忧他,要是她老人家听到这句话,还不定气疯了。”这就是纯爷们的表现。“也许是生病的人心窄吧?”我们只能这样想,却打死也不敢把这句话捎给母亲。说归说,后来父亲还是被我们架着去了,——父亲就是一张刀子嘴。
我们去时,母亲正在洗红薯煮给猪吃,累得满头大汗。看到我们,就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小跑到父亲身边关切地问这问那。那样子谁看了谁艳羡。我在想:要是现在我把父亲说的那句话告诉母亲,她绝对不会相信。母亲平时能容纳父亲的所有呵斥,难道还不能容纳这一句随口说的话吗?或许这就是他们能和睦相处的秘诀吧。
大哥说推豆腐吃。母亲便去堂屋里盛了三斤黄豆出来,大哥就拿着刷把去洗磨子。本来我想和大哥推,让母亲休息一下的,她老人家偏不放心我们做。母亲说:“添磨要匀速,推出来的豆腐才细嫩。”我只好去菜地里摘菜去了。
因为家里有大锅,点豆腐就快,母亲看到又白又嫩的豆腐,心里特别开心。在我们当地,人们都很迷信,母亲也不例外。在他们寿辰当天所做的一切,直接会被大家当作征兆来储存,以后发生的所有不善都会被人们拿来与这些事联系在一起。记得外婆得病的那年,我们去给她过寿,舅妈也是推豆腐,不知道什么原因,十多斤黄豆居然没有点出一丁点豆腐来。外婆为此而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卧病不起,从此竟然拖了两三年才离开人世。因为这个,母亲更注重细节了。当大哥拿着酸汤站在锅边准备往豆浆里倾倒时,被母亲叫住了,她要自己亲自来做。我这才想起开始她不让我和大哥单独推磨,她是怕我们大手大脚惯了,弄出什么忌讳,给她心里蒙上阴影。我不得不佩服,母亲总有自己做事的小九九。
其实,说是回去给母亲过寿,我和大哥都没有想过要买什么礼物,特别是生日蛋糕这类俗气的东西,我们直接想都没有想过。倒是爱人想得周到,给母亲买了一套保暖内衣。女人的心思就如他们的头发一样密而柔。我递给母亲时,特意说:“妈,我给你买的。”母亲笑一笑,接过去看了看,说:“去年买的还没有穿呢,又乱花钱。”“那就赶紧穿呀!”我大声说,“不然人家还真以为儿子没女儿好,不懂体贴呢。”媳妇在旁边嘟囔:“拿人家屁股做脸戴的就是你。”我向她做了个鬼脸,坏坏地笑起来。
平日里,我最反感母亲的节约行为,总喜欢在公众场合穿那些旧的衣物,而箱子里装满的全是崭新的,甚至发霉的衣物。我就对她说:“妈,现在过日子过的是质量哦。”她笑一笑,“忆苦才能思甜,娃娃。”我默然了。
晚饭后,大哥又要把父亲送到医院去了。母亲就去给父亲找了一些衣物,问父亲在医院里冷不冷,有人说话没有。父亲则抛出一句,“那么大的医院,怕你不喜欢听?”母亲喃喃地说:“那就放心了。”我则又想起一件事来。父亲住院后,母亲因为家里忙,没有机会去。有一天早上,我不知道回老家去拿什么东西,母亲就想跟我去看看父亲,我说“有什么看的,还不是老样子。”母亲就沉默了,她黯然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我清楚地看见她的手在来回地比划,嘴中念念有词,我知道她是在为父亲祈祷。我有些过意不去,就想缓和一下气氛,说:“妈,什么事不都在电话里说清楚了吗?”母亲自言自语地说:“电话?能说清吗?”后来,我还是没让母亲和我一起去医院,我怕回来时她难得坐车。但是,我错了,母亲后来自己坐中巴车去了。我这才感到母亲和父亲是真正地把婚姻过成了爱情的人,而我们平时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都是经不起患难的。
大哥送父亲去医院后,我在家陪母亲坐到半夜。我们有时默默地坐着,看着火炉里烧的旺旺的火,有时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母亲都显得很兴奋,只有在说到父亲的病时,她才会垂下眼睑,做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黯淡表情。因为第二天一早我要上课,就只好乘着夜色开车走了。我走时,母亲站在墙角那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楚,但是我的内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发出的每一个音符。我好想大哭一场。
第二天下午,堂弟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回老家去,我问他有什么大事。他说去给我母亲过寿,我说昨天已经过了,虽然她是今天的寿辰。堂弟便不再说什么了。倒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这已经不重要了。
其实,过什么寿,只不过是找一个机会回去,陪陪老人家而已,哪怕是做一顿简单的饭吃。似乎这样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李贵伦,贵州息烽鹿窝一教书匠,闲暇,喜欢读读书,用肤浅的文字表露一点心迹,披露一些不平事。现在更喜欢做公益事。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