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焕彦:对对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对对

邓焕彦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流行的《小苹果》手机铃声不断地从黎丽的手包里传出,她却未听到。不知是排练室的音乐声太大了,还是她排练的太投入。她这个单位的文艺爱好者正在排练“七一”晚会的节目。

当她休息时打开手机一看,嗬!好家伙,一连十个未接电话,而且都是同一个号码。陌生号码。

谁呢?打错了?

黎丽查了一下电话号码的归属地,是四川。四川?黎丽想,自己在四川并没有熟悉的朋友,可能是打错了,也可能是哪些烦人的骚扰电话。嗨,管他呢!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电话声又响起,黎丽迟疑着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哪位?”

话筒里传来一阵粗粗的急促的呼吸声,黎丽感觉就在她身边一样。

“喂!谁呀?”

“你猜猜。”一个具有磁性的男低音送入她的耳里。

哦,这声音好像熟悉,好像一个久远的熟悉。黎丽一阵心跳。但这是谁呢?

“呵呵,对不起,我猜不出来。”

对方说:“我想你也猜不出来。我是王子麟。您好!”

“王子麟?哪个王子麟?”黎丽惊诧了。

“呵呵,我们小学时是同学,还记得吗?”

啊!是他呀!怪不得声音这样熟悉呢?黎丽小学时的确有个同学叫王子麟。她的心感觉就要蹦出来了。

“我出差到贵市,听说您在这里工作,所以想见见您。我住在鹏宇酒店,不知可否能够赏光?”

“当然可以。这样吧,我现在正在排练,大约下午五点结束。你来了,我当然要尽一下地主之谊。我订好饭店再与你联系,好吗?”

“好的!”

放下电话,黎丽的心却放不下了,再没有心思去排练。一个依稀的模样,不住地浮现于眼前。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黎丽的家庭遭遇到了突然的变故。年仅四十岁的父亲,因为长久的积劳成疾和从北方南下到福建工作气候与生活的不适应,病倒了,然后没有多久就去世了。留下年轻的母亲带着四个女儿,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实在难以维持生活,便回到了故乡,落户到了一个小镇。黎丽自然同姐妹们一起转学到了镇里唯一的一所小学。

这所小学,虽然在农村,但却很特别,因为当时有好几个三线企业迁到这里,一切都未就绪,他们的子弟也都在这里读书。所以,班容量是很大的,一个年级四个班,一个班也有50多人呢。

黎丽被转到了三年级四班。

她的到来,似乎给这个班带来了春日一般的气息。老师向同学们介绍:“这是咱们班转来的新同学,她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福建转回来的,对咱们这里很不熟悉,希望大家多多关心她。”

福建?同学们还是第一次听到,都觉得这个地方一定很神秘,很幸福,因为有一个“福”字嘛。而觉得黎丽呢,长得眉清目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动一闪间,便生出百般的情万分的义。口一开,嘴角便轻俏地翘上眉间,笑意顿时就写在了圆圆的脸上。那衣服,是在电影里才看到过的,是那样的合身合体,洋气又显得大方,穿在她身上就像个仙女。黎丽,黎丽,用当地的土话一说就是“铃铃,铃铃”,呵呵,好记;而且吧,她说话的声音特别特别的好听,满嘴的普通话,一说起来就像鸟儿歌唱似的,比班里哪些三线企业的子弟们说得标准得多了。

这堂课,是这个班班史上最静雅的一堂课。从这堂课开始,同学们的眼睛便开始斜视了。

从南国回来的黎丽,活泼,喜气,整洁,学习也好。女同学爱与她玩,听她讲南方那里的事情,听她讲坐火车几天几夜的故事,也爱让她教哪些说着顺口、玩着尽兴“跳皮筋”之类的游戏。男同学呢,也爱听她讲话,几乎是她讲的什么话都爱听。时不时的,还偷偷的拿眼睛的余光瞄她一眼。如果能够看到她微微的一笑,高兴得真想把学校对面的那座大山掀翻。

黎丽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同学们当中的中心。

女同学在羡慕黎丽的同时,渐渐地感受到了她们在男同学心目中地位的下滑。特别是那几个漂亮的女同学,久而久之心里也自然地开始泛酸。说不出黎丽有什么不好,却在心底与她筑起了一层看不见的防护膜。

男同学呢,常常好在课余时间撩逗黎丽。黎丽开始还说他们,谁知越说男生们就撩逗得越厉害,甚至在课堂上也有扔纸团、扔粉笔之类的小举动,黎丽就不理他们了。对于这些男生来说,恐怕没有再比黎丽不理他们是再大的惩罚了,可又无可奈何。他们撩逗、扔东西,实在是因为打心底里喜欢黎丽呀!这些小男生,正是想通过一系列不雅的举动,去引起自己喜欢女生的注意。其她女生在男生撩逗时虽然也表现出生气的样子,甚至追着男生打,但她们心里是蛮喜欢的。可黎丽却不是这样,是真的生气,真的跑到老师那里告状去了。这些男同学,自然会吃老师一顿硬圪铮铮“刀削面”。

于是,男女同学之间,似乎在黎丽的身上,达成了某种不成文甚至未出口的默契:要治治这位“公主”的傲气。

人说想什么就来什么,机会就像黎丽的到来一样,不经意间就突然来了。

这天,班里又转来一个同学,是男的。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高挑的个儿,在男同学当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老师介绍说:“新同学叫王子麟,是四川人,他的父母亲是支援三线企业建设来的。”

一下课,不知是哪位同学说了一句:“有个福建的女的,又来了个四川的男的,干脆把他们配成‘对对’算了!”

这话刹那间便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好啊,好啊,以后咱就叫“四川老汉”、“福建婆姨”了。

嗷——四川老汉!

嗷——福建婆姨!

男同学们在起哄,女同学们则用书本掩嘴偷笑。那教室里的情绪,比起今天看那些相声、小品节目高涨的多了。起哄声越过教室屋顶的青瓦,飞出了校园,连四周围的农户家都能够听得到。

“对对”实际上就是“拉郎配”。同学们看到男女同学之间谁对谁好点,或者谁与谁多说了几句话,就好像他们有“意思”,便给他们配起了“对对”。那时,大家都很封建,男女同学之间单独说话很少,要是配成“对对”,那简直就更不能说话了。

黎丽与王子麟,糊里糊涂地就被人配了“对对”。也别说,他们也还挺般配的,都是大城市来的,都说着普通话,都是“吃供应”的,哈哈,就这么好玩。

黎丽受寡居母亲严格家庭的教育,加之回家乡也已经半年多了,虽说是从大地方回来的,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也不敢造次地与男同学多说话。这可好,新来的同学还没有说上一句话,倒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对对”,吓得黎丽起意也不敢与王子麟说一句话了。

真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黎丽怕与王子麟说话,却事情偏偏逼得他们非说话不行。当然,不是正常的“说话”。

这大地方的人就是聪明,同学们说。王子麟在班里年龄不大,却多才多艺,吹笛子、拉二胡、唱歌,都很在行,人嘛,当然也长得帅气、精干,用男孩子们的话说就是“切切塔塔地”。同学们嫌他的那个“麟”写起来麻烦,读起来拗口,就干脆叫他“王子”了,可方言中此“王子”非彼“王子”,是“小鸡鸡”的意思。

巧的是,因为张二蛋经常上课调皮捣蛋,还不断地撩逗座在后面的黎丽,黎丽多次找老师反映过情况,所以老师安排座位时就把王子麟安排到张二蛋的位置上,把张二但调到了后面一排。这让张二蛋很是不爽,他不怪老师,不怪黎丽,却怪刚来的王子麟。更巧的是学校成立宣传队,挑人,他俩自然地就被选上了。宣传队排演革命现代样板戏《红灯记》,让“四川老汉”扮演李玉和,“福建婆姨”扮演李铁梅,让这俩“对对”真的对上了。

宣传队排练节目,老师让他俩对戏,“四川老汉”倒还行,一句一句地练习;“福建婆姨”却羞红着脸,一句也不敢说。急的老师直想骂人,还是在另外一位女老师的说服下,他俩才勉强的对起戏来。

一时间,这对“对对”声名鹊起,成为了全校师生瞩目的人物。

那时,学校的文艺活动很多,不是今天庆祝什么会议召开,就是明天迎接什么检查,或者准备后天什么节日的演出。反正,一有什么节目,需要男女搭配,都少不了他俩。一上台,看到“福建婆姨”就会想到“四川老汉”;看到“四川老汉”就会想起“福建婆姨”,只要一个不上,就会觉得好像饭里少盐似的,淡寡寡地。

老实说,“福建婆姨”心里是极喜欢“四川老汉”的,“四川老汉”与班里的同学根本不一样,爱学习,多才艺,也懂礼貌;类似的经历,也使他们之间心有灵犀。最主要的是,他们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地的方言俚语,他俩根本听不懂,与同学们交流起来比较困难。现在,班里就他俩会说普通话,自然感到比别的同学亲切。如果不是配成“对对”,他俩说不定会成为好朋友呢!

座位是前后,天天打交道。“四川老汉”到座位,必然从“福建婆姨”前面走,“福建婆姨”的心便跳得“咚咚咚”的;“福建婆姨”朝前面看一眼,“四川老汉”的脸立马就红得像晚霞,要把整个教室烧了似的。有时,无意间相互对视一眼,俩人都囧得要命,尴尬的要死。

张二蛋有意看王子麟的笑话,动辄乘“四川老汉”不注意,猛地把他推到猝不及防的“福建婆姨”身上,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到了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四川老汉”突然消失了。老师说,王子麟转学走了。

同学们都有点遗憾。遗憾什么呢?谁也说不来。但的的确确有那么几天大家都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说起“对对”来,也没有以前那么兴奋了。

黎丽是最感“失落”的人。“四川老汉”走了,剩下“福建婆姨”,能不“失落”吗?黎丽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空空如也。好后悔,同学一场怎么就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呢?这小子也够绝的,走时连声招呼也不打。他去了哪里呢?是转到太原?还是回到了四川?无人告诉她,她也不敢找人打听。后来,隐隐约约听同学说王子麟给老师、同学来过信,她好想知道信的内容,可因为“对对”的事,生怕别人说三道四,只好拼命地压下心中快要迸发的欲望。

后来,读中学,读中专,王子麟在黎丽的脑海中渐渐地模糊起来了。离开了家乡,到了省城,有了真正的“老汉”,有了幸福的家庭,这个“四川老汉”便彻底从“福建婆姨”心头消失了。不是这个不情之请的电话,她也许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想到他。

黎丽提前请了个假,让女儿在一家具有地方风味的饭店订了包间。她把情况告诉了丈夫,想让丈夫陪她一起去,可通情达理的丈夫说,我去了,场面不尴尬吗?吃完饭我去接你。黎丽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电话约王子麟过来。

“通,通,通”,一阵敲门声。

黎丽急忙起身开门,只见一个魁梧的男子站在了面前。“您是——?”

来人说:“您好!我是王子麟。”

这是他们之间真正的对话,第一次对话。

黎丽伸出双手,王子麟也赶忙伸出双手,跨越四十年,两双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两对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像要在对方的脸庞上,寻找出过去的影子。

“发福了!”黎丽说。

“仍年轻漂亮!”王子麟说。

“哈哈哈,都已经当奶奶了,还年轻漂亮?都已经成黄脸婆了。”黎丽响亮的笑声,冲淡了初见的窘态。

黎丽特地为王子麟点了“炒粉条”、“炒豆腐”、“木须肉”、“平遥牛肉”,都是山西的特产。他们要了瓶老白汾酒,慢慢地喝起来。

酒喝着,话说着。王子麟告诉黎丽,当年,他们全家是因为父亲的问题被下放到那个镇里的,后来,父亲落实政策,全家都回到了四川。走时,他曾经写过一张纸条,托一名女同学给她。黎丽说,没有呀!那女同学叫啥?王子麟说,我忘了。额头竟然流下了汗水。

黎丽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心里暖暖的。她也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黎丽问,你怎么会想起来看我?

王子麟说,是在四川工作的一个同学告诉我的。在那个镇小学,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心里老是忘不了你。现在能够见你一面,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们当初的这“对对”,算不算一个人的初恋。

话说着,酒喝着,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说着他的工作、家庭,她静静地听着;她说着她的企业、家庭,他默默地听着。王子麟说,可以拍张照片吗?黎丽说,当然可以。

微醺的王子麟拿出电话,“老婆,你知道我现在跟谁在一起吗?跟我的‘福建老婆’。呵呵,你同她说几句吧”

“您好!是黎丽吗?哦,我是王子麟的爱人,子麟他说起过你,说您是他的初恋,也可能是他单相思。刚刚看到子麟发过来的照片,您果然是美丽动人啊!看上去,很年轻的。呵呵,很高兴他能够再次见到你!同学之间的情谊是非常珍贵的,你们之间特殊的情分更应该珍惜。”

黎丽说:“好呀!以前我与王子麟是同学,现在我们就是朋友了!真诚的欢迎您来山西做客!很高兴认识你。”

放下电话,黎丽说:“很为你幸福的家庭高兴!希望今后我们常来常往,彼此珍惜!”

“彼此珍惜,常来常往!”

电话铃声响起,“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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