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刀牌手研究补遗

笔者在前一篇文章《训练一名剑盾兵有多难?(明朝篇)》中介绍、分析了明代藤牌手使用的装备和士兵的选拔、训练、考核、作战的方式。近日笔者在反复翻阅兵书,与朋友的交流中发现了一些新问题,于是以本文作为补充,为读者描写出更细致的刀牌手和古代战争的样貌。

腰刀与战斗强度

刀牌手所用之刀为“腰刀”,有时候也被成为“长刀”、“长腰刀”,实际上其他士兵也会装备腰刀。在形制上,“刀要与手相轻,柄要短,形要弯,庶辄转藤牌下,不为所碍。”《纪效新书》里特别指出了制造方法:

“腰刀造法,铁要多炼,刃要纯钢,自背起用平铲平削至刃,平磨无肩,乃利,妙尤在尖。近时匠役将刃打厚,不肯用工平磨,止用侧锉将刃横出其芒,两下有肩,砍入不深,刃芒一秃,即为顽铁矣。”

戚继光对“砍入不深”的刀非常反感。他在自己的著作中说过很多诸如“马上惟轻捷锋芒”“旗总……锋利腰刀一把……”“旗总……锋利腰刀一把……”“牌手……锋利长腰刀一把”之类的话,多次强调要锋利,还要平造。 《筹海图编》亦云:“……各备锋利器械几件。”

A即平造,截面是三角形

这直接驳斥了一条陈年老谣:很多人认为上战场的武器不需要开刃或者不开利刃。实则不然,战场之上杀敌为第一要务,岂能因担心折损器械而因噎废食?虽然短兵相接确实会导致损耗,但是就当时的人看来,这种损耗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成本。在《大英帝国剑士》一书中有一条这样的记录,大意是:1790年,一名英国人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俄军参与对土耳其的伊兹梅尔之战,在这场战斗中这名英国人十分活跃,投入多场混战,打断了好几把土耳其弯刀,然后从被他手刃之人的尸体中捡一把新的。当时的英国人对土耳其弯刀的评价是这种刀给他们英国的强壮士兵用,会像玻璃一样断掉;但是土耳其人用起来非常威猛,甚至能砍透头盔和胸甲(土耳其人有与这种刀适配的武术)。由此可见,在“冒着折损的风险用锋利的快刀杀伤敌人”和“保证刀剑强韧但会降低致死能力”之间,大家有充足的理由选前者。

当然,笔者并非否认战争中刀剑的碰撞会导致折损,但是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一把刀需要在一场战斗中从头打到尾吗?或者说,一场战斗的整体强度,是每个士兵都要平均承担一部分的吗?

在此先声明,以下内容是笔者目前的个人猜想,亟待更多文献考证与现代模拟实战分析,但笔者认为可以提供一个认识古代战争的新思路。

明代多部兵书介绍过一种行阵的方法:抽叠进退法,徐光启的《选练条格》描述最为清晰。举个例子,过程尽量简化,只为讲明原理。此时有一哨(明代一级军事单位,按《纪效新书》行伍法,一哨下辖前后左右四队,设哨长为中军)于某地行军,按二路行营法,此时前、后两队在左侧,左、右两队在后侧,哨长所在的中军殿后(如图1)。假设突遇倭寇于百步之外,哨长立即命令手下四个队做好战斗准备,摆出二字平队法待之(如图2)。

倭寇逐渐逼近,四队依次放完鸟铳和箭矢,即将进入肉搏战的距离,那么首先与倭寇交锋的必然是排在前面的前队与左队。经过一段时间的战斗,前队、左队战果显著,杀伤了大量敌人,此时哨长命令后队、右队从侧面切入战线(如图3),那么接下来与倭寇格斗的就是后队、右队,而前队、左队得以短暂休整(如图4),如此往复,直到彻底击溃倭寇。

同理,如果敌众我寡,那么先接触敌军的两队且战且退,退到后两队之后;后两队接触敌军,且战且退,退回前两队之后,直到退回安全地带。这种分为两股前后交替的行阵方式便是“迭更之术,叠阵法也”。不仅一哨可以指挥四队如此使用,一营也可以如此指挥四哨,以此类推,阵法变换的奥妙就在其中(这也证明了,列阵不能一股脑地把所有士兵捆成一团,搞得像春运时的火车站一样,须要留出足够的进退穿插之通道)。实际上在这场战斗中,前两队与后两队交替作战,每队只花了整场战斗一半的时间。即便整场战斗打得很激烈,对个各队来说强度也比从头打到尾轻松。

实际上熟悉近现代军史的读者应该了解一定的战争艺术,例如某师某旅接到上级命令,要守卫某据点两天,那么旅长就会下令某团先上守几个小时,其余团轮替;团长下令某营先上守一个小时,其余营轮替……直到战争强度不允许继续下分为止。道理是一样的,虽然一般枪械也不能连着打几个小时,但战士的枪也不会因为所在连队投入长期战斗而报废。

藤牌

在南方,藤牌“大藤为骨,以藤蔑条条退藤缠联”,是纯用藤条编织而成,有一个缺点“铅子竟入,无以为御”。之后戚继光改进藤牌,“以丝绵数层制度牌上,名曰刚柔牌,以拒鸟铳”。但是效果并不好。何良臣认为最好的是以“荆花铠法”制成的藤牌,铅子射来只会弹开,遗憾的是,“但人鲜得其制矣”。

北方无藤,以轻木制牌,也可使用。使用木圆牌的刀牌手仍被习惯称为“藤牌手”。

“刚柔牌”在清代仍有应用。雅克萨之战前,康熙召见林兴珠商讨应对火器之法,林兴珠进之以藤牌并演示用法,康熙大喜,即命募集福建兵卒500人,并制造藤牌。“藤牌稍薄,双层者加旧棉一层,单层者加旧棉两层,坚固可用”。与沙俄殖民者交战时,藤牌兵

“众裸而下水,冒藤牌于顶,持片刀以进,罗刹众见之,惊所未见,呼曰'大帽鞑子’。众皆在水,火器无所施,而藤牌蔽其首,枪矢不能入,以长刃掠牌上,折其胫,皆踣江中,杀伤大半,余众溃而逸,兴珠不丧一人”。

清代的藤牌手

考核与赏罚

在前一篇文章里,笔者提到过在刀牌手会定期接受考核。戚继光设定的考核项目一是藤牌手自舞刀势,二是与长枪手对练。与戚继光几乎同时期的何良臣也曾在东南抗倭。他特别提出了刀牌手的标枪考核标准。“悬银钱三个,于三十步内滚牌进标,如临敌势,标中银钱者,以银钱赏之;三限不中者,罚而复责。惟三标百试不差者为奇。”

这种定期考核一年四次,在每个季度第二个月的初二举行。考核成绩分为上等、中等和下等,另有无定制的上上等(超等)和下下等,被列为下下等者视作“不可用之人”。但是请注意,刀牌手并非不列入“下下等”就万事大吉了。实际上考核会有很多次,等次的划分更详细,有严格的参考标准。每等内再分三则,即三个小等级,共三大等九小等,在之后的考核中,刀牌手如果没有进步,会依军法责罚,甚至被踢出。

例如刀牌手小明,刚入伍不久且学得慢,在第一次考核中只获得了“下等上则”的评定。到了第二次考核,小明仍止步不前,还是“下等上则”,可以当无事发生,免于责罚。如果第三次考核还在原地踏步,那就要打五棍。想不挨打也可以,罚银钱一分。第四次考核还是如此,那么打十棍,或者罚银钱二分。要是再往后还是没有进步,那就打四十大棍,或者第几次没进步就罚几分银钱,然后踢出刀牌手的行列。不仅是小明,他的伍长、队长、哨长都要跟着倒霉。

当然,戚帅赏罚分明,如果小明好好学习,勤奋练功,也是可以获得奖励的,“进一则者,赏银一分;进二则者,赏银二分;超进一等,赏银五分”。赏钱正是从那些无进步又不愿挨打的士兵交的罚款。假设某一天,小明的武艺足够纯熟,超越“上等上则”,被评为“上上等”时,他就足够成为一名小教头了。

那么被踢出行列的刀牌手干什么去呢?“战兵内,懒惰不习武艺,号令生疏者,降改火兵”。若是知耻后勇,勤加练习,火兵也能在考核前自行报备,然后参与下次考核,合格者升为战兵。

反骑利器

刀牌手克制骑兵,听起来是非常反直觉的。在人们普遍的印象里,长枪才是骑兵的克星。然而戚继光说:

“中原之地,兼防内盗贼,可用长枪;与虏战,则长枪难用。何也?虏马万众齐冲,势如风雨而来,枪身细长,惟有一戳。彼众马一拥,枪便折断,是一枪仅可伤一马,则不可复用矣。”

这个意思不是说长枪手不能对付骑兵,而是不能指望长枪手单独对付骑兵。骑兵袭来,长枪一戳,伤人则不能止马,伤马则难以杀人。况且在高速且拥挤的情况下,枪容易断,枪一断就赤手空拳了。这并不是好办法。

那么要怎么反制骑兵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可以首先了解敌军骑兵使用什么装备。明边军在北方面对的蒙古骑兵,主要用三种武器:“远惟弓矢,近惟腰刀,别有铁钩枪”,而且这些武器质量并不好。戚继光镇守蓟镇时召开军事会议,曾将在南方抗倭时缴获的日本盔甲、刀剑展示给边军将领看,诸将皆惊:“一向只说倭贼易杀,如此观之,骁利当在虏上。虏只势尔,若论军器,十不当一。”潜台词是,本以为只是倭寇菜,没想到北虏更菜(但是明军还是打不过)。

这三样武器,铁钩枪用于冲破阵地后使用,蒙古骑兵在冲锋时使用弓箭和腰刀。而弓矢的射程不过五十步,只要军士一齐拥前,蒙古骑兵最多来得及射三支箭,就得短兵相接;蒙古人的腰刀在马上用,难以触及低处。这个戚继光做过亲身试验。在军营中,戚继光令一名军官骑马执刀而来,马背高三尺,人骑在马上又高了三尺,腰刀只有三尺长,马头和马脖子加起来也有三尺长。戚继光拿过一名军士手中的长枪,当他能戳到马上军官时,军官却够不到他。不仅是长枪,“每一杀器如此试之”。这里的“杀器”,即杀队之器。戚继光镇守蓟镇时改变了伍法,步军的“队”分两种,一种是火枪手队,全队都是火枪兵;另一种是杀手队,包括刀牌手、狼筅手、长枪手、镗耙手这些近战兵种。“杀器”就是以上这些兵种所用兵器,在戚继光手里都达到了这种“长克短”的效果。在场将士一看,原来咱们有这么厉害,高兴坏了,“诸将士喧哗踊跃,以为贼必可杀”

所以这个低处,正是圆牌手的作战空间。当然并不是说纯队刀牌手就能克制骑兵了,战马飞驰而来,人躯可阻挡不住,闪避不及只有被撞飞踏死的份。正确的反骑方式是,多兵种通力合作,各兵种各司其职。蒙古骑兵呼啸而来,当然先让鸟铳手、快枪手、弓弩手先施放铅弹箭矢;等骑兵抵达近处,狼筅手持狼筅阻滞,让骑兵的速度慢下来,减缓其冲击力;刀牌手滚入地面,“令军低头,只砍马足”,骑兵骑在马上无法向下击破藤牌,战马又受伤,骑兵的机动性也丧失了;长枪手持枪,从狼筅细枝其中穿过,戳刺人马喉面这些无甲胄保护的要害,从而杀伤敌军;如果这名骑兵穿着坚固甲胄,刀砍枪戳不破,则先前退入阵中的鸟铳手、快枪手、弓弩手持大刀大棒砸之,“则毋问甲胄之坚,皆靡”。这是步军遇到骑兵时的做法。

想当然地把西方人的战术套到中国人头上并不合适,也许有效,但不史实

另有车营,战车上也会配备刀牌手。一丈五尺长的战车内设20名军士,其中2名刀牌(藤牌)手。无论《练兵实纪》还是《车营扣答合编》都是这个数量,只是藤牌手的地位不尽相同。在车上的刀牌手还需每人自备六块“好水光拳石”,也就是光滑的、拳头大小的石头,以代南方标枪之用。当敌军骑兵来袭时,车上的鸟铳手、炮手放枪炮,刀牌手可以放火箭;敌军接近战车时,刀牌手投掷石头;进入肉搏距离,刀牌手与车上的长枪手、镗耙手整队,摆出鸳鸯阵,执藤牌厮杀。

参考文献

[1] 《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编《中国兵书集成》,解放军出版社,2001年第1版;

[2] 孔德骐著《车营叩答合说浅编》,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第1版。

[3] (清)刘献廷著《广阳杂记》,中华书局,1957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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