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贫穷之极而又美好之极 | 博尔赫斯《对时间的新驳斥》之三
图:去年12月,北京某后街
<<<续这两个相等的时刻难道不就是同一个? | 博尔赫斯《对时间的新驳斥》之二
一切语言都有一种连续的性质;它不适于论证永恒性,无时间性。那些怀着不快读完了以上论证的读者也许会更偏爱写于1928年的这一页。我已经提到过它;就是题为《在死亡中感觉》的叙述:
“我希望在这里记下我在几夜之前的一次经历:过于倏忽与迷醉而难称冒险的琐事;太过非理性和感伤而难以思考。它包括一个场景和它的词语:一个我早已说出,但直到那时尚未以完全的投入被经历的词。接下来我要讲述它的故事,连同将它宣示的时间与空间的偶然。
我记得它是这样的。那一夜之前的下午,我在巴拉卡斯[1]:我的习惯不曾访问过的地方,它与我后来走过的那些地方的距离,已经给那天打上了一种陌生的味道。它的夜晚没有任何目的;因为天晴,我晚饭后出门去散步和回忆。我没有想为我的漫步决定路线;我试图达到一种诸多可能性的最大包容,以免将希望消磨于对单独一种可能的必然预见。我在可能性的不完美程度上,设法做到所谓的信步而行;我除了避开较宽的大路和街道外,不怀其它有意识的偏见,接受了机遇最隐晦的邀请。然而,一种熟悉的引力却领我走向远处的几个街区,它们的名字我万分渴望回想得起来,它们将敬意注入我的胸中。这里我并不是指我自己那个区,我儿时的确切环境,而是它依旧神秘的外围:我在词语中完全拥有而在现实中甚少接触的地带,近在咫尺而同时又恍如神话。熟悉之地的反方向,它的远端,对于我来说是那些尽头之前的街道,实际上几乎与我们房屋的隐秘地基或我们看不见的骨骼一样不得而知。行走把我留在了一个街角。我呼吸着夜晚,在远离思想的宁静假期之中。那风景绝不错综复杂,似乎被我的疲惫所简化了。正是它的典型性使它变得不真实。这条街是一条遍布矮房的道路,尽管它的第一意是贫穷,第二意却肯定是幸福。它贫穷之极而又美好之极。没有一栋房子敢向街道敞开;无花果树遮蔽着街角;小小的拱形门廊——高过墙壁的紧张轮廓——似乎是由与黑夜同样的无限物质打造的。人行道陡然高过街面,街道是自然的泥土,仍未被征服的美洲的泥土。深远处,小巷,已然与草原相接,渐渐垮塌成为马尔多纳多[2]。在混浊纷乱的泥土之上,一道玫瑰色的墙壁仿佛并没有接纳月光,而是散发着自有的光芒。没有比那道玫瑰色更好的方式来命名温柔了。
我凝望着这份简朴。我心想,肯然是大声说道:这与三十年前一样……我猜想那日期:在别国是最近的时代,但在世界易变的这一端已属久远。也许一只鸟在啼鸣,我感到了一份对于它的微小情感,尺寸与鸟儿相同;但最确凿的是在如今这晕眩的寂静里,除了蟋蟀同样无时间性的声音之外并无别的声音。我是在一八九零年代这一轻松的念头不再是几个概括的词语,而是深化为现实。我感到死去一般,我感觉自己是世界的抽象感知者;一种不确定的恐惧,充满了科学即形而上学的最好澄清。我不相信;不,我并未沿着臆想的时间逆流而返;我宁可猜想自己是不可设想的永恒一词沉默或缺失的意义的拥有者。只在往后我才有能力来定义那想象。
我现在把它写在下面:那同类事物的纯粹呈现——宁静中的夜晚,清晰的矮墙,郁金香的地方气息,基本的泥土——不惟与那么多年前在那个街角曾经有过的那一次相同;而更是,并无相类或重复的,同一个。时间,假如我们直觉得到这同一性的话,乃是一个妄想:其表面之往昔的一刻与其表面之当今的另一刻之间的无差别与不可分,就足以将它击碎。
显然人世间此等时刻的数目并不是无限的。那些基本的时刻——那些肉体痛苦与肉体享乐的时刻,那些入眠的时刻,那些倾听一曲音乐的时刻,那些极度紧张和极度厌倦的时刻——甚至更不属于个人。我先行归纳出这个结论:生命太过贫乏,不能不又是不朽的。但我们甚至对我们的贫乏也并不拥有确信,因为时间,它在感性上易于驳斥,在智性上却并非如此,连续的概念与后者的本质似乎是不可分割的。就让它留存在情感的轶事里吧,被隐约窥见的理念,留在这一页昭然若揭的犹豫不决之中吧,那个夜晚不吝赐我的真正迷醉时刻与可能的永恒意味。
[1] Barracas,布宜诺斯艾利斯东南部一区。
[2] Arroyo Maldonado,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暗河,位于胡安·B. 胡斯托大道(Av. JuanB. Justo)下方。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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