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饪故事丨亲情泯灭于一纸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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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郎氏风干鸡的来源有两种不同的版本,一则是说在1963年,华北地区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造成了十几个县大面积受灾,特别是F县下游的X县,粮食几乎绝产,淹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这样一来,X县逃难的人纷纷涌入上游五十里外的F县。
在逃难的人群里,有一个叫左梁玉的老汉, 在他女儿饿得奄奄一息时,被郎老大用一碗玉米糊救活了,之后,郎老大便收留了左梁玉父女,期间,老哥俩同吃饭同劳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左梁玉走的时候,拉住郎老大的手说: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我没别的特长,只有一手还算过得去的风干鸡技术,您要是看得上,我就教给你。
第二个版本是,左梁玉和女儿在逃难的路上,口渴不已,路过一户人家,讨了碗水喝,可能是那水没有烧开,左梁玉女儿喝了之后便坏了嗓子。
民间有一个偏方,就是用生鸡蛋清,搅匀,慢慢喝下去就会痊愈,可是,那年代,老百姓谁家有鸡蛋?即便有,谁肯给陌生的逃难人?就在左梁玉绝望的时候,恰好遇到郎老大正端着两个鸡蛋去换盐巴,左梁玉冲上去,一把拽住郎老大,指指鸡蛋,再指指女儿的嗓子。
郎老大犹豫了一下,但是看到左梁玉乞求的眼神,叹了口气,就把仅有的两个鸡蛋,给了左梁玉一个。左梁玉的女儿及时喝了那个鸡蛋后,嗓子这才好了起来,为了报答郎家的恩情,他就把自己家祖传的风干鸡技术教给了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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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两个版本的真实性,随着郎老大的去世已经无从考证,但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果然如同左梁玉所说的,他家的风干鸡技术,不愧是从宫廷里传出来的,其味道、口感、颜色,皆可以与各地名鸡肴相比,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上个世纪人们食物匮乏、生活拮据的年代,郎老大只有在年底才能重温风干鸡的制作方法,即便如此,风干鸡的香味竟然能氤氲整个村子,久久不散。
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每逢过年,村子里的乡亲们便杀几只鸡,让郎老大代加工,由于这风干鸡实在是太好吃了,以至于成了送礼的首选,于是随着每年越来越多的代加工,转变为有偿收费,最早的时候,郎老大代加工一只鸡,收费一元,到2003年,一只鸡的代加工费用涨到了五元,即便如此,从腊月中旬开始排队,一直到小年都卤不完,院子里的两口大锅,通宵达旦地卤鸡,仅半个月,就能换回五六万的利润。
但是,当时郎老大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商机,只是把它当成和杀猪、贴对联一样活跃春节气氛的一种形式。最早发现风干鸡这个商机的,是郎老大的儿子郎培。
郎培最初,用一辆后八轮往县里的洗煤厂供应蒙煤,由于竞争太大,实力不济的郎培就面临着被挤兑出局的风险——当时县洗煤厂一开始是十车结账,后来成了一月一结账,资金不济的郎培首先招架不住。于是就拎着两只鸡去向厂长求情,希望他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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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临走厂长也没答应他,因为这是上级安排,厂长只是执行。但是,就在谁都以为这件事黄了的时候,厂长却打来了电话,问郎培,那两只鸡是从哪里买来的。
就在那一刻,郎培发现了商机,因为厂长说,他尝过这风干鸡之后,手上的香味一天都洗不掉,打嗝儿都是风干鸡的味道。
郎培很聪明,是的,作为一厂之长,年薪几十万,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却偏偏对风干鸡情有独钟?郎培说,这鸡是我们家祖传的,来源于宫廷秘方。
厂长呵呵地笑了,说,你家这个方子卖不卖?卖的话,你说一下价格。
郎培不傻,既然连厂长都看上了这风干鸡的方子,那么肯定大有市场。于是,郎培以这方子在父亲手里为由,婉拒了厂长。
回到家之后,郎培把这件事对父亲说了,他的意思是能不能量化生产,最好的话,能开一家饭馆,专卖风干鸡。
此时,郎老大已经八十多岁,躺在病床上的他也正有意把制作风干鸡的本事传给两个孩子。
不过,郎老大多了一个心眼儿,因为他看惯了世间兄弟之间的分分合合,今天是亲兄弟,明天就是仇人了,于是,自以为心眼颇多的郎老大就把郎培的弟弟朗诺叫了过来,要把这风干鸡的法子传授给这亲哥俩。
之所以郎老大要用这法子将两兄弟捆绑起来,是因为朗培是自己的前妻所生。前妻去世后,自己又娶了一门亲事,生下了朗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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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郎老大的心里,手背手心都是肉,但是觉得被夺了父爱的郎培,从小就对这个弟弟有敌意,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各怀心思。
在郎老大的床前,郎老大把整个方子一分为二——生鸡的腌制和晾晒,交给了老大郎培,而风干鸡的卤水和操作过程则交给了老二朗诺。
郎老大想用秘方一分为二的不可或缺,来延续他们兄弟不离不弃,这种初衷是美好的,可是他却不知道,当亲情变质,剩下的则是难以修补的罅隙。
郎老大去世后,郎氏兄弟俩就在县城找了一家较为偏僻的位置,开了一家郎氏风干鸡。
之所以要选择稍微偏僻点的,一来是因为要有宽阔的杀鸡场所,他们见过过年时父亲晾晒风干鸡的盛大场景,一亩多的场地,抻满一排排的铁丝,上面整齐地挂着一溜溜的净鸡。再者,偏僻的地理位置,房租也较为便宜。郎氏兄弟买了灶具,锅碗瓢盆,简单装修了几个雅间,然后又聘了一位炒菜师傅,就这么着,郎氏风干鸡开张了。
如郎老大幻想的那样,郎培一直负责鸡的改刀、腌制和晾晒,朗诺认真地炒制各种香料、负责卤制,兄弟俩为了履行父亲的遗愿,一人一间操作间,互不干涉,各司其职。饭店开业后,拥有强大经济基础的F县人,很快对郎氏风干鸡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因为风干鸡经过几天的晾晒,口感筋道,再加上秘制的奇特香味,非一般鸡肴所能比拟,所以,一经开张,就毫无悬念地横扫F县整个餐饮业。
当时的郎氏风干鸡总店,因为店面面积有限,就在后院里支上一些简单的桌椅,就这样,那些客人还是蜂拥而至,在当地成了一道奇观,一边是装潢讲究的酒店,冷冷清清,另一边则是在露天的后院里,头上阳光曝晒,脚下杂草丛生,身后就是一排排的正在晾晒的风干鸡生坯,生意却火爆至极,郎氏兄弟用美味彻底书写了一段餐饮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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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鸡的价格,从当时的30元,疯涨到50元,而且鸡爪、翅尖、鸡心、鸡肫全部另售,就连卤制风干鸡的浮油,也被板面馆以高出色拉油两倍的价格买走。
在这基础上,郎氏兄弟又研发出了豆豉风干鱼和花椒风干肉两种风干系列。郎氏风干鸡,像是一匹黑马,横空出世,凭一己之力,独霸F县饮食行业的半壁江山。短短一个月,纯利润一度达到惊人的三十万元。
当时,全县十二个养鸡场供应他这间面积(不包括露天的后院) 不到120平的小店。
2013年,郎氏风干鸡开始扩大规模,经营从之前单一的饭店供应,延伸到全县四个大的连锁超市,并且购置了食品真空包装机,开始了网上销售。仅2014年春节预定的年货,郎氏风干鸡,就卖了八千只。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郎氏兄弟,用血浓于水的亲情做黏合剂,创造了餐饮界的神话,两兄弟多次感慨,这一切都归功于父亲的高瞻远瞩。
一切似乎都有定数,郎氏兄弟顺风顺水的经营之路,很快因外人的介入打破了,谁也想不到,兄弟俩的亲情组合,会被外人插一杠子,而最终情阋于墙。
2015年春节刚过,老大郎培的妻子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开一家分店。
F县的地形素有东西一条线南北一大片之称,狭长的东西线,竟然有近百公里,而且西部山区这几年正是矿业蓬勃发展之际,尤其是两个大型矿业集团的建成和投入,让西部山区的繁华胜过老旧的县城。
分店的选址,就是在素有铁矿之都的西部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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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培和朗诺都不反对,毕竟,没人嫌钱烧手,更何况他们兄弟俩心里都有一个餐饮帝国梦,那就是以后要用郎氏风干鸡这个品牌建立饮食公司,再注册商标。经济上的无限投入,店铺很快选址完毕,装修完毕。然而等一切按部就班万事俱备的时候, 他们这才发现犯了一个战略性的错误。
那就是,这个饭店,究竟谁来经营?
作为来源于社会底层的没有学习过什么营销管理学的兄弟俩,一时之间犯了愁。因为秘方的核心,兄弟俩一人一半,无论他们谁去,肯定都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郎培的老婆提出一个看似可行的办法,那就是让她的兄弟去管理这个饭店。
自己人管理切实可行,兄弟俩都没有意见,可是郎培的老婆又提出了一个条件——哥俩的核心秘方要全部交给她的兄弟。因为县城距离西部山区一百余里,总不能每次腌制和卤制的时候,兄弟俩都往那跑,所以,她的兄弟要掌握这项技术。
毕竟是自己的妻弟,郎培很痛快地答应了,可是朗诺却一口回绝了,这秘方是父亲留下的遗产,怎能拱手送人?再者,这兄弟一人一半的核心技术,就是为了防止兄弟俩心生罅隙,要他们团结一致。
而现在,哥哥竟然一口答应要将一半的技术教给一个外人,朗诺当场就拒绝了,并且对哥哥有了腹诽:“哥,你和他是自己人,我和他却没有半点关系,你教是你的事,我不教。”
朗诺的话也引起了哥哥的不满,因为当初开店的时候,郎培还向妻弟借了几千元的周转资金,现在正是自己报恩的时候,也是他们拓展餐饮疆土的最佳时机,弟弟竟然一口回绝。
兄弟俩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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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分歧也便有了隔阂,朗诺在心里有了哥哥和嫂子想吞并他手中一半秘方的顾虑,于是便警惕起来,就连配置香料的时候都把门锁住。
最终,西部山区那投资了十几万的饭店,一直闲置到房租到期。
这次饭店的无果而终,在他们兄弟俩的心里都有了阴影,以至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兄弟俩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察觉到事情不妙的郎培想起了那句流传的谚语,买卖亲自做,庄稼勿托人。反目的兄弟毒于陌生的外人,于是就起了收购朗诺另一半秘方的心思。
于是,兄弟俩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无非就是郎培请兄弟出售那一半的核心秘方。
但是,现在财大气粗的朗诺根本不在乎那几十万元钱,他觉得这是哥哥在算计自己,甚至当哥哥提出兄弟俩互换配方的时候,朗诺也一口回绝,谁知道郎培会不会保留?毕竟,他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郎培笑笑,也没强求。毕竟,他们在县城算是有名的人物了,兄弟反目,只会惹来大家的嘲讽。
这件事很快就翻篇了,时光依然波澜不惊,岁月照常晦暗如烟。在2015年的F县餐饮排行榜上,郎氏风干鸡依然以200万的利润稳居第一。
但是,2016年开篇,生活就给了朗诺一记迎头痛击,因为,郎培忽然没有预兆地宣布退出郎氏风干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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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诺虽然感到可惜,但是想想兄弟俩这几年挣得盆满钵溢,歇歇也是应该的。可是朗诺已经对餐饮、对郎氏风干鸡有了深深的难以割舍的情缘,于是就试探着向哥哥要那一半配方,并且许诺,价格他说了算。
可是郎培只是笑笑说,算了,我们兄弟俩也该歇歇了,想干以后再说吧。
朗诺清楚,这是哥哥不想把另一半配方让出来,毕竟这是父亲的遗嘱,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朗诺叹息,这经营了四年的风干鸡,如果一旦歇业,不知道有多少人怀念这一道美食。但是,事实证明,朗诺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在元宵节后,F 县的花卉市场东南角,一家装潢精美的正宗风干鸡开业了。
朗诺很是好奇,之前他的风干鸡经常被一些餐饮界的人拿去模仿研制,但是正如网络流行的那句话,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毕竟,这核心配方是他们的不传之秘,除了他们哥俩,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即便有人模仿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也不敢说自己是正宗啊。
朗诺很好奇,就特意去品尝,可是当他到了门口竟发现,这家饭馆的老板竟然是郎培的妻弟,也就是当初被自己拒绝教授配方的王启。
朗诺叹了口气,心里想,肯定是哥哥把他的一半配方交给了王启,可是没有自己那一半,他们如何能做出正宗的风干鸡来?
朗诺怀疑地买了一只,可是还没有尝,仅凭扑鼻的特殊味道和独有的淡黄色泽,朗诺的心就沉了下去,是的,依旧是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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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王启复制了郎氏风干鸡的味道,再加上他有力的扩张,很快他的正宗风干鸡就已经在全县发展了三家,并且,之前西部山区那栋被退租的饭店,也重装开业。
这还不算,王启以最快的速度注册了王氏风干鸡商标,并且组装了中型的冷库,这样一来就解决了鸡坯在夏季晾晒容易变质的问题。
但是,最令朗诺好奇的是,究竟是谁获取了他的方子,是郎培,还是另有其人?
谜底很快揭开。贼过三年不打自招。获得朗诺配方的,是王启。
那天,王启喝多了,得意洋洋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自从被朗诺拒绝后,王启就心生不满,早就觊觎郎氏配方的王启,便心生一计,买了一个针孔摄像头,利用姐夫之便,偷偷安装在朗诺卤制风干鸡的操作间里,然后往老汤里倒了一碗醋,等老汤坏了,朗诺重新配伍香料的时候,记录下了全过程。
得知配方是这样泄露的,朗诺无比愤怒,只身找到王启讨要说法。
因为自己的行径有些卑劣,王启心虚,却是一口否认,并且对朗诺大放厥词,忍无可忍的朗诺,顺手抄起桌上的盘子,直接就砸在了王启的头上……随后,郎诺因伤人严重而被刑拘。
朗老大的初衷是想用秘方维系兄弟的亲情,没想到却适得其反。其实事到如今兄弟俩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风干鸡配方编纂成一套完整的教义,既可以传授技术挣钱,也破解了王启垄断风干鸡的局面,还可以不再让人重蹈亲情反目的覆辙。
世事沧桑,郎老大的坟前,已经长满了野草,悲哀而沉默,寂静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