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论音乐

2. Allemande (第2首 阿拉曼德舞曲)Glenn Gould - Bach: English Suites, BWV 806 - 811

作者卢梭,吴克峰译| 原载《人民音乐(评论)》2012年第7期
一、音乐的起源
人类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无论是吐字还是发声,都是由我们的激情所决定的。愤怒时,我们所发出的清晰的威胁性呼喊来自于舌头和上颚;而温柔时所发出的柔声细语的媒介则是声门。这样一来,一种发音就变成了一种声音。根据蕴含于其中的情感的不同,声音可能产生正常或不正常的语气,也可能或多或少存在急剧的变化。节奏和声音都是伴随音节而生的:激情激发了所有的发声器官,所有声音的表达都受到激情的影响。于是,不管是诗词,歌曲,还是言说,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在我前面描述过的水井旁,青年男女们所说出的第一句话语就是第一首歌:周期性重现的节奏,悦耳且婉转的重音变化,使得诗、音乐和语言一起诞生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宜人的气候条件下,是在天真无邪的时代里,是在那种发自内心的、唯一迫切的合作需求的共同作用下,语言产生了。
人类所讲的第一个故事,所作的第一次讲演,所颁布的第一部法律,都是诗。毫无疑问,诗歌先于散文而生,因为感觉先于理智。音乐当然也是这样。最初,没有音乐,只有旋律,而旋律仅仅是言语的声音变化。言语的重音构成了歌曲,音长构成了节拍。发音和吐字构成了一个人话语中的声音和节奏。斯特波(Strabo)说过:说话与唱歌本是一体。这表明,在斯波特看来,诗歌是雄辩术的起源。应该说两者的起源是相同的,而不是它们最初乃是一种东西。思考一下最早期社会的组合方式,你奇怪它的第一个故事是诗歌,第一部法律是歌曲吗?最初的语法学家将他的语法技能放在次于音乐的位置,并同时教授它们,这让你感到惊奇吗?
一种语言如果只用到发音和会话的语词,那只发挥了它一半的功效。确实,一种语言可以表达观念,但为了表达情感和想象,它还需要节奏和声音的抑扬顿挫,也即需要旋律。这是古希腊语言有而我们的语言所没有的。
我们总是对古希腊人在雄辩、诗歌和音乐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感到惊讶。这些成就对于我们来说本来是难以理解的,因为我们不可能再去尝试做同样的事。我们所能做的就仅仅是假装承认这些成就,以表示对学者们所做研究的尊重。布瑞特(Burrette)曾经将古希腊的一些音乐片段翻译成我们的音符,并且天真地在美文学院(Academy of Belles-Lettres)进行了演奏。院士们也以极大的耐心听完了他的演奏。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辨识古希腊音乐的时候,布瑞特进行这样一项实验,着实令人钦佩。如果让任何一个外国音乐家来演奏法国歌剧中的歌曲,我保证你一定一句都听不懂。然而,就是这样一群法国人,竟然声称自己能对两千年前的品达(Pindar)雪颂歌做出判断。
我曾经读到过一则故事,美洲的印第安人在目睹了火药的惊人威力之后,他们便捡起地上的步枪子弹,一边呼喊着一边将子弹掷出,但却惊奇地发现,这些子弹不能伤及任何人。我们的演说家、音乐家、学者们,就好比这些印第安人。在音乐上,我们无法达到古希腊人的水平,这不奇怪。恰恰相反,奇怪的是我们能使用不同于古希腊人的乐器,而达到古希腊人的音乐效果。
二、论旋律
没有人怀疑人是被自己的感觉所左右的。但是我们却将这些左右我们的感觉,与造成这种感觉变化的原因相混淆,而没有小心地区分它们。我们极不重视感觉,我们常常意识不到,感觉对于我们来说不只是感觉,它更是一种符号和意象。感觉对人精神上的影响,同样有精神上的原因,就好像一幅画能让人产生共鸣不只归功于色彩,音乐之于灵魂的感动也不只是声音的功劳一样。精心绘制的美丽色彩着实给人以美的享受,但那也仅仅是视觉上的享受。是绘画,是绘画的表现形式,给予了这些色彩以生命和精神。它们所表达的激情打动了我们,它们所表现的对象感染了我们。兴趣和情感并不依赖于色彩的表现,一幅版画中的动人笔触同样可以打动我们。没有这些细腻描绘,色彩便无法表达出应有的效果。
旋律在音乐中所扮演的角色,恰如描绘在绘画中的作用。是和声与声音描绘出音乐的线条和轮廓,而不是色彩。但是,有人说,旋律只是一连串的声音。千真万确。描绘也仅仅是色彩的安排。那样的话,假设一个演讲者用墨水写出了他的作品,难道可以说墨水是最富有雄辩力的液体吗?
想象一下,在一个不知绘画为何物的国度,有那么一群人终其一生都在研究色彩的搭配与混合,他们被认为很善于作画,他们评判我们的绘画作品,就如同我们评判古希腊人的音乐一般。如果他们听说美丽的绘画可以唤醒我们内心的情感,甚至我们会为那些悲惨的场景而着迷,他们的学者就会对这一问题进行慎重的研究,将我们的色彩与他们的色彩进行对比,看看是否我们的绿色更鲜活,或者是我们的红色更绚丽。他们甚至会试着找出哪种颜色的组合会让人落泪,哪种颜色的组合会让人发怒。这个国家的愚蠢的人们甚至会研究我们绘画的碎片,并且会奇怪为什么这些色彩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如果在一个邻国中,有人开始绘出一条线,一幅初期的草图,一些不完全的轮廓,那都将仅仅被视作是巴洛克风格的信手涂鸦。然后为了彰显其品味,他们会坚持这种简单、自由的风格。这种风格只是巧妙地表现出了美丽色彩的必备要素:大块的色彩,渐变的色调,而没有细致的描绘。
最后,甚至可以发展到用棱镜进行实验,并且,立刻会有著名的艺术家站出来,宣称可以在实验结果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美丽的体系。他会告诉你:先生们,真正的哲学研究需要追溯到自然的起因,关于光的分析,关于原色的研究,关于两者的联系和搭配,我们都可以得到解答。我们还可以了解绘画给人以享受的原理。某些法国画家所鼓吹的绘画、形式、影像的秘密,不过是个骗局。他们以为通过模仿就可以给人以精神上的感动,其实感动的却只是感觉。你知道他们在绘画上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但是不如来看一看我这边的色彩。
他继续说,法国画家可能注意过彩虹,大自然可能让他们能够品味到色彩的细微差别,并且拥有对色彩的判断力。但是,我已经对你们揭示了艺术最伟大、也是最根本的原则。我说的是艺术!一切的艺术,先生们,一切的科学。色彩的分析,棱镜折射的计算,只是让你知道了发生在自然界中的精确关系,让你了解了所有关系的法则。总之,宇宙中万事万物都存在关系。因此,只要知道了如何调色,就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如何配色,也就知道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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