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何建中品读荒湖的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悲怆的另一种表达一一流体叙述与细节稀释

悲怆的另一种表达  

一一流体叙述与细节稀释

我是在十分安静的氛围中听完作家荒湖长达十八万字的讲述的。之所以说是听完,是因为我在阅读这部长篇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文本,而是一种声音,一种温婉、安和、沉静的声音。在这静如流水的讲述中,书中的故事、人物、情感无痕的汇入我的血液,让我通体悲凉,顿生一种悲怆之感。而且,这种悲凉与悲怆就像长在我的心上一样,想抜也抜不出来,稍一触碰就隐隐地疼痛。
1945年,钱钟书先生在对美国读者的演讲中谈到中国诗的腔调时说:"中国诗绝不是贵国惠特曼所谓`野蛮犬吠',而是文明人话,而且是谈话,不是演讲,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一一但有良心的人全听得见,除非耳朵太听惯了麦克风和无线电或者……"中国诗的这种独有腔调宜于中国诗人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我觉得相较于作家另一部长篇《魔庄》来说,《有底线的人》最大的成功在于他找到了适于小说主人公周正海人生际遇和生命情怀的叙述腔调。在这部长篇中,他有意藏起了自己的语言才华,放弃了机俏,选择了质朴;淡化了浓烈,而取向平和。在又静又细的讲述中,让有良心的读者感动。我把这种语调平和、情绪安静、用语质朴的讲述称作流体叙述。它不是以炫目的文采点亮读者的眼睛,而是以一种沉静的力量浸入读者的心灵。你无需咀嚼它的言词,
它的故事,它的人物,它的情感已无痕地进入你的血液。作家无意你品鉴他的文采,他期望的是你的感动!
就如以下两个片段:一个是从母亲的角度讲述:"我成年后,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过那些没养活的姐姐和哥哥。其中一个,不知是哥哥还是姐姐,都快长到一岁了,一场发热没躲过,死掉了。父亲,趁着孩子的身体还没凉透,为其穿好衣服,装在破烂的箢箕里,然后拎到后山上,埋进了那排小坟堆。母亲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脸色平静,甚至面带微笑,像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事。"
一个是从父亲的角度呈现:
"父亲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二姐、三姐夭折后,他将她们埋在一块,现在,二哥,三哥又没了,他将他们埋在两个姐姐的旁边,坟头上统一砌上小青石,形成长长的一溜。这样一来,他的四个没有养活的儿女全都挨在一块了。"
讲述的都是几个姐姐和哥哥的死,都是大悲大痛的事,而叙述的语言却是如此的平和安静。因为死的孩子太多,母亲已悲痛到麻木,她甚至已记不清那次死的那个孩子的性别:"其中的一个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但孩子的死因她是刻骨铭心的:"都快长到一岁了,一场发热没躲过,死掉了"。然后是极其精确地叙述父亲操持孩子后亊的过程:"父亲趁着孩子的身体还没凉透,为其穿好衣服,装在破烂的箢箕里,然后拎到后山上,埋进了那排小坟堆。"这一模糊与精确让读者读出了母亲的麻木中的心灵痛楚,听出了父亲沉静料理中的深沉悲凉。
而第二个片断的叙述语气更为舒缓平和,不到八十字,却有十一处停顿,构成十二个短语,轻言慢语中的悲怆让人心酸,让人落泪。这种化重为轻、变滞为柔的沉静讲述,渗透人心的力量远高于声嘶力竭的呼号与悲泣。作家相信读者能悟出这沉静中的悲凉,他无需抒情,读者亦会感动。
而下面这段文字更典型地显示了作家沉静安和流畅的流体叙述风格:
“她坐在堂屋里,一边摇着大哥,一边盯着门外的那面土墙。那是三祖父家的土墙,正对着我家的大门,中间隔着不到两米宽的石板巷子。三祖父家的土墙墙面斑驳,宛如一幅壁画。细姐是个富有想像力的女孩子,她从对面的土墙上瞧见了各式各样的画面。那里面有猪狗牛羊,有花草虫鸟,有蓝天白云,还有村民们的劳动场景……若干年后,当我摇着我的侄儿侄女的时候,也看过类似的画面,这些画面给了我无穷的想像和安慰,也给了细姐无限的遐想与向往。她从那面墙上可能还瞧见过她曹家的亲娘,她的亲娘正从墙壁上走下来,就像电影里的人,来到她面前,一遍一遍地喊她"金子"!
一个空寂的堂屋,一种单调的劳作,一面斑驳的土墙却关不住一个女孩子美好的想像以及对亲爹亲娘的思念。行文是流水般地宁静地流动,而言语中流动的情绪却是一种深深的悲悯。多年后,当她摇晃的这个摇篮中的男孩被迫成为并不爱她的丈夫而粉碎她所有幸福的想像后,读者对这个女孩的悲剧命运的慨叹已在此间埋藏。谁说这种看似沉静平和的叙述不是一种更深层级的悲叹呢?作家这种和泪叙述的安静与温柔恰恰句句如刀,切割读者的善良之心。你不得不静黙地流泪,静黙地思索……
诗人胡晓光在谈及理坤诗歌创作时说道:自从理坤找到了适宜自己诗思的独有语调后,他的诗歌写作就进入成熟之境了。语言腔调对于诗人如此,对于小说家亦如是。尽管小说家在小说中要模拟各种不同人物腔调说话,但成熟作家必须拥有体现自己独特创作个性的叙述腔调。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亲近读者的方式,但没有痕迹的自然进入才是融血入心的。
如果说流体叙述构建的《有底线的人》的悲凉情绪融血入心的话,作家更长于借助精准传神的细节刻画将自己的浓厚悲怆的情感进行从容而有节制地浠释,读者在这些细节舒缓展开中像接受点滴注射一样,悲怆之感一点点在血液中变浓,最后深入为一种入骨的疼痛,让你与主人公共命运,同悲怆!
关于雨鞋,小说中有两处让人触目锥心的细节描写:
"他开始着手改造他穿过的那双破旧的雨鞋。我的脚比他的脚要小得多,他在雨鞋里塞满了草木灰和干草,这样既堵住了雨鞋的裂口,也缩小了鞋内的空间,当我的脚伸入鞋内,就不会显得特别空洞,好歹也能走路了。我依稀记得,每当我穿着父亲的破雨鞋来到学校,同学们就会指着我的雨鞋取笑我,甚至还会趁我不注意,从鞋内快速抽出一束黑呼呼湿淋淋的稻草,当着大伙的面摇晃着,让那些像墨汁一样的黑色水滴,落在教室的泥地和课桌上。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天,我穿着父亲的破雨鞋,从学校一路辗转回到家里,还没进门,我就委屈得泪流满面"。我直觉,这不是作家的虚构,这应该就是出身贫寒之家的他的痛彻记忆。我亦有一次这样的羞辱经历。我读高中时,因为实在沒有鞋穿,便把大姑出嫁前留下的一双旧鞋拿来穿。但那双旧鞋太破了,鞋帮破裂散着一圈线头,我自己找来一根白带给它滚了边。可我缝补的并不结实,一次上体育课,奔跑中,鞋口的滚边脱落了下来,将我绊倒,引得同学一场大笑……作家在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他有意将其中的悲凉进行了细节浠释:先细写父亲对雨鞋的细心改造,然后再写自己穿上雨鞋后貌似合脚的体验,再写穿着雨鞋到校后受到的讥笑,而让他备加难堪的正是父亲细心塞进鞋内的干草和草木灰。拥有相同经历的我读到此处时,泪如雨下,作家蕴含在细节描写的屈辱与悲凉迅速传递到我心上,让我瑟瑟发抖。我可以想像作家在描写这个细节时内心是何等的痛彻,但他挺住了,他把控住了自己,没有进行悲情宣泻,而是从容冷静地将这种悲情融化在细节的逐层展开中。
另一处细节是这样刻画的:
这时,天下起了小雨,父亲从挑担里解开蓑衣,打算搭在身上。他捏着蓑衣,瞧了瞧我的双脚,我穿着一双破布鞋,另外几个同学全都穿着雨鞋。他咕哝一声,放下蓑衣,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蹲下身子,慢慢地把它揭开,露出颜色不同的钞票。他用食指蘸着舌头上的口水,点出六张钞票,一共是5元钱,其中四张一元的,两张五毛的。他将钱塞在我的上衣口袋里,随后站起来,一边往身上搭蓑衣,一边吩咐我说:“赶紧和你同学一起,去商店买一双套鞋吧,口袋里的钱捂好!不要丢了,赶紧去呀。我瞧了瞧父亲的双脚,他穿的是草鞋,草绳子都断开了。当时节气已过了中秋,天气已经转凉了,父亲的一双脚黑呼呼的,指甲却白白的,对比鲜明。"
这段细节描写传递的信息是多元的。一个"瞧"让父亲的注意力因为一张不公的判决布告由房子短暂地转移到我身上,他明白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比房子重要。一个"摸"写出了父亲的窘迫,他装钱的口袋并不丰满;"蹲“和"慢慢"写出了父亲对千辛万苦赚来的血汗钱的万般珍惜;"六张钞票,一共是五元钱,其中四张一元的,两张五毛的"说明父亲卖小鸡赚钱是多么的艰难。细雨,蓑衣,蘸着口水点钞票的食指以及被汗水和雨水泡白的脚指甲极富动感地画出了一个节俭勤劳慈爱的父亲形象。家族之悲,生活之痛,父子之情皆隐于这动人画幅中,读到此处,我有一种入骨之痛。作家以这幅雨中速写图画出了人类共有的悲情与温暖!
而零星点缀于这部悲情长卷的幸福瞬间则从另一个角度反衬出人物悲剧命运的纵深。作家这样描写大哥出生给父亲带来的喜悦:
"大哥不停地踢蹬着腿脚,结果将襁褓踢开了,露出了一个紫红色的小器官,它夹在两腿之间,就像一颗小核桃那么大。父亲笑眯眯地瞧着那个小器官,快步走过去,打算伸手摸一摸它。突然,他停了下来,张开嘴巴,对着手掌哈了两口热气,随后双手用力搓起来,直到将双手搓热了,才将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伸了过去,那动作就像去捕捉一只小鸟。他轻轻地夹了夹那个小器官,哥哥突然停止了踢蹬,直瞪着父亲。父亲笑了起来,骂了一句亲昵的话,然后站起来,抬头瞧了瞧崭新的屋顶。"
那时的父亲对家族的未来该是何等的自信啊。可是也正是这个带给父亲无限喜悦和无限希望的哥哥在父亲二次建房过程中,让父亲一次次失望,父亲寄托在大哥身上的家族理想一次次破灭。大哥出生的喜悦犹如昙花一现,父亲后来对大哥的失望情绪因这幸福的短暂光芒而显出无穷的落寞。诗人常用乐景写哀情,小说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何建中,湖北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阅文集团签约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各级报刊及网络文学平台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作品达三百多万字。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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