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一座远远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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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克拉克大学求学期间留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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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胡适信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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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日记》手稿 |
主题:仍是一座远远的山——佚文中的徐志摩
时间:2018年10月28日10:00-11:30
地点:涵芬楼书店
主讲:韩石山 现代文学研究者,著有《徐志摩传》等
主办: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文化
《远山——徐志摩佚作集》,收录已版各种《徐志摩全集》所失收的徐志摩佚作共141篇(首),其中,诗歌7首(含译诗1首),散文36篇,日记1种,书信76通,其他21篇(含演讲记录稿7篇、翻译记录稿10篇、启事2则和戏曲曲词、唱词整理稿2篇)。其中不乏徐志摩关于社会主义学说的论文、为陆小曼译文所写的附注、与美国学者奥格登的通信原文等,对于研究徐志摩生平交游和中外学术交往极为重要的佚作。
现在徐志摩研究仍在低水平徘徊
绯闻逸事,才子风流,基本上不知此人真面目
有这个机缘,是因为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文化出了《远山》这本书,是徐志摩的佚作集,收录有诗歌、散文、日记、书信及其他佚作141篇(首)。
这本书是我介绍给他们出的,前面有我的序,序里除了对收集佚文者予以称赞外,还说了这样一个意思:之所以取名《远山》,是取了其中一篇文章的篇名,却不能说没有编者的深意。我写过《徐志摩传》,编过《徐志摩全集》,至今仍关注徐志摩材料的发现。若有人问我,现在的徐志摩研究是个什么水平?我只能说,仍在低水平上徘徊,绯闻逸事,才子风流,基本上不知此人的真面目。借用书名的寓意,仍是一座远远的山,还没有走近,何谈乎登临。
且将徐志摩跟他同时代的三个人作个比较,就能大体估摸出此人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坐标位置。我要说的三个人,都是跟徐有过交集的,一个是郁达夫,一个是胡适,一个是鲁迅。与徐的关系,分别是同学,朋友,对手。
先说郁达夫。郁和徐,是杭州一中的同班同学。徐是1911年春天考上,然后念完了的。郁是这年春天考到嘉兴中学念了一学期,转到杭州一中,第二年春天又转到别的学校,再后来就随长兄赴日本留学去了。
1922年徐志摩回国后,无论在北京还是上海,两人交往甚多。徐死后,郁写过两篇文章表示怀念,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称赞徐中学时学习好,不怎么用功,老考第一;二是赞美徐与陆小曼的爱情,仿照电影《三剑客》里的说法,说他就是马上要死,也要做一篇伟大的史诗,颂美志摩和小曼的爱情。
郁是才子,很早写小说,评价甚高。旧诗尤其好,被人推为现代作家第一。而徐,一点也不次于郁,新诗可称第一,对其散文的评价,也越来越高。从思想观念上说,郁留学日本,新旧思想混杂,娶王映霞为妻,视为纳妾,多次称王为“王姬”。徐接受的是欧美思想观念,开中国文明离婚之先河,善待前妻,视为好友。大体上说,徐与郁可打个平手,略胜一筹。
《远山》的出版
正好弥补过去对徐志摩认知上的缺憾
再说胡适。胡在中国文化史上地位极为尊崇,有“现代孔夫子”之誉。胡与徐是好朋友,徐视胡为大哥。但平心而论,徐有三点超过了胡:
一是学术训练,胡有博士之称,但学历(学习的经历)却乏善可陈。在国内上过中国公学,考上留美官费,到美国在康乃尔大学,先学农科,后转文科,博士在哥伦比亚大学,毕业论文为中国古代哲学简史。徐就完善多了,国内在北大学法律,到美国在克拉克大学学历史,在哥伦比亚学的是政治,毕业论文为中国妇女的社会地位。到了英国,跟拉斯基学过经济学,跟狄更生广泛接触英国名流,且参加过英国的选举活动。作为一个社会学者,徐的训练更全面些。
二是见识上,有的地方比胡适高,比如1926年胡经苏联去英国,著文赞美苏联的教育成绩。徐在《晨报副刊》发了胡的文章,实际是三封信,而给以批评。气量上,徐似乎也比胡大,比如胡一时气不顺,要退出新月书店的股份,徐劝后收回。
三,文学才华上,徐明显高于胡,胡的《尝试集》,只能说是新诗胎儿期的牙牙学语,而徐的《志摩的诗》,则已朗朗成诵。
三说鲁迅。鲁迅的最大成绩,是小说,徐是新诗,在这上头可打个平手。鲁为人称道的是杂文,徐有许多社会问题的随笔,实则也是杂文。鲁的杂文特点是批评力度大,大致未出中国文人愤世嫉俗的框架。徐则稍侧重科学与民主,他最初的理想,是要做个中国的汉密尔顿。鲁的晚年,信奉共产主义学说,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这是鲁的光荣与进步。同时我们应可以说,徐也是一个有社会理想,为社会负责的文化人。
可以说,《远山》的出版,正好弥补了过去对徐志摩认知上的缺憾。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往前走了一大程,仍是远远的一座山,但山的峰峦和走向,能看个分明了。
《远山》在当前的徐志摩研究上
肯定是一本绕不过去的著作
我敢肯定地说,这本书的出版,必将推动徐志摩的研究往更深的向度发展。一本书的好坏,在研究上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绕得过去绕不过去。《远山》在当前的徐志摩研究上,肯定是一本绕不过去的著作。
对徐志摩研究的脉络,我还是清楚的,且说一下。
在改革开放之前,对徐,基本上是泼污水,讽刺谩骂。改革开放后,好长时间也无人插手。最早着手研究徐志摩的,是他家乡海宁市的一位文化人,叫顾永棣,他编了本徐的诗集,交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后来还写了本传记,现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全集,就是他编的。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徐都没有热起来。
颇能说明这一现象的是1997年我的《李健吾传》出版,朋友圈里知道我能写传记,在山西工作过的丁冬先生,老熟人了,趁空儿给他妹妹组稿。他妹妹叫丁宁,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当编辑,正在编一套现代作家传记丛书,已到尾声,名单上还有三个人,找不到写手。问我能不能写一个,我问是谁,说是冯雪峰、何其芳、徐志摩。前面的郭沫若、朱自清、曹禺,早就有人写了。我连想都没想,就选了徐志摩。如果是现在,这一长串名字,摆在那儿,大家会争着写徐志摩的。
从2001年徐传出版,到现在十好几年了,徐志摩的研究,没有大的进展。卡在哪儿了?卡在材料上。傅斯年说过,历史学就是材料学。研究人物也一样,材料起很大的作用。这么多年,没有新的材料发现,徐志摩的研究,就一直处于“平不塌”的状况。
现在不同了,《远山》出版了,发现了大量的新材料,必将推动徐志摩的研究向更深广的层面进展。这本书里,最值得关注的,是在沪江大学校刊上发的一组散文,还有给奥格登的六封信。可说是新文,不能简单地说是佚文。
沪江大学校刊《天籁》上文章的发现
确认且充实了徐志摩的这段经历
还要说明的是,这些文章,并不是两位编者首度发现的。沪江大学的文章,是华东政法大学的徐志摩研究者发现的。沪江大学的地方,解放后给了华东政法大学,其资料就归了华东政法大学图书馆,这样研究者才能在校刊《天籁》上找到这一批文章。这些文章的发现,一是确认了徐志摩的经历里确实有沪江大学这个环节。再是能看出,在大学期间,徐志摩确实有过人的才华与见识。
关于第一点,即确认了徐志摩的经历里,有沪江大学这个环节,我还要多说几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研究徐志摩,编年谱、写传记的时候,对徐有没有沪江大学这个经历,一直持怀疑态度。
在陈从周的《徐志摩年谱》里确实写着“一九一六年春,肄业于沪江学院”,记得是这么句话,不一定准确。在梁锡华的《徐志摩新传》里,还有梁锡华从克拉克大学图书馆查到的沪江大学开出的成绩单,按说不该怀疑了。我的疑点在什么地方呢?既然在这个地方上过大半年的学,就该有同学,徐志摩的名气那么大,怎么死后没有一个沪江的同学写纪念文章呢?于是我便怀疑徐的沪江大学的成绩单,是徐申如为了儿子赴美留学,下了功夫,从学校走门子开出来的。这样想了,也就这样写了,写在一篇名为《徐志摩学历的疑点》的文章里,又收入《寻访林徽因》一书。
此书流传到台湾,台湾的一个名叫秦贤次的先生看到了,此人是个史料专家,做学问很是严谨。不知是查了资料,还是手头就有材料,著文斥责我胡说八道,以臆想代替史实,文章发在2009年某期《新文学史料》上。我看了想,做学问嘛,就是要弄清史实,谁弄清就听谁的。正好这时候,《徐志摩传》要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要我写个新序,写了,也就六七百字,序中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感谢这位台湾学者的指谬。再后来,我买到大法学家吴经熊的自传,上面说到跟徐志摩是沪江的同学。这次这批《天籁》文章的发现,不光确认了这段经历,且充实了这段经历,有人再写徐传,可增加一章。
徐志摩在英留学期间
恰逢剑桥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该说给奥格登的六通信了。这是近年来,徐志摩研究的重大发现,也是我今天要讲的一个主要内容。
先说发现的经过。是北师大青年学者刘洪涛在英国访学时发现的。他写过一本书,叫《徐志摩与剑桥大学》,台湾秀威书局印行,给过我一本。书中说,发现这组书信,纯属偶然。他看过梁锡华的《徐志摩英文书信集》,想看徐的原信,书中未注出处。他去英国是做访问学者,名义上是研究罗素与中国,找到英国国家档案馆的地址,写信问罗素的档案,得到许多收藏有罗素档案的机构名单,其中有加拿大大麦马士德大学图书馆的罗素档案馆。写信去问,馆长复信说,他们这儿收藏有徐志摩给奥格登的一些信,问他要不要。刘先生大喜过望,不久便得到复印件。这批信件,成为他后来研究徐志摩的核心资料。
现在来看看奥格登是个什么人。1889年生,1957年去世,比徐志摩小两岁,活了六十八岁。他是英国剑桥大学的学者,这些信怎么到的加拿大,就不多说了。奥氏在英国,1912年创办《剑桥杂志》,成为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有关战争与政治的国际论坛。
奥氏又是剑桥一个重要的学术、思想组织邪学社的创办人之一。这个组织成立于1909年,主要起因是奥氏等人对校方强制学生参加宗教活动反感,追求一个能自由讨论宗教问题的空间。其目的在于推动宗教、哲学和艺术的自由讨论。最主要的活动方式,是邀请文化、思想、文学界名人举办演讲,奥氏先任学社干事,后长期担任学社主席。奥氏是一个天才的组织者和鼓动者,他把学会搞得有声有色,吸引了大量的剑桥学子。从徐志摩1992年1月给罗素的信看,徐在剑桥,虽没有加入邪学社,却能够参加演讲会,可见徐与奥氏及其他邪学社的成员,关系是相当密切的。
对徐志摩在英国留学期间所受的影响,刘先生是这样说的,上世纪一二十年代,是剑桥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以三一学院、王家学院等学院为代表的剑桥大学,造就了一大批杰出的人文学者。他们中的许多人,属于英国上层知识分子团体布卢姆斯伯里集团的成员,是英国现代主义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和推动者。徐志摩与他们中的许多成员都有密切的交往。
徐志摩全方位地介入到
英国当时的思想文化运动中
徐志摩与英国当时汉学界的代表人物卞因、翟理斯、魏雷等人有深厚的友谊,与作家威尔斯交情甚笃,拜访过哈代、曼斯斐尔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徐志摩全方位地介入到了英国当时的思想文化运动中。以往谈论徐志摩与英国文学的关系时,往往强调浪漫主义对他的影响。这种影响当然很重要,但徐志摩亲历的英国文学、文化、思想的经历,对他的影响可能更大。而且,他把这种关系带到了中国,极大地促进中英现代文学文化的交流。
刘先生的论断,无疑是对的。较之国内庸俗的研究者,是大大的往前迈进了一步。我为什么说国内的研究者是庸俗的,这有我的道理。国内许多研究者,在现代文化人物的研究上用的办法,一是相面术,二是阶级分析。
徐志摩长了个白脸蛋,招女人喜欢,也喜欢女人,又写诗,当然是个浪漫诗人;留学美英,当然是受外国文学的影响了。这不是相面术是什么?
徐志摩的父亲是大资本家,也是大地主。中国的乡镇资本家,没有不是大地主的。有这样的身份,必然有许多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恶劣品质。好的品质是遗传的,坏的品质也是遗传的,于是徐志摩不花花公子,也花花公子了,何况他看着,还真的就像个花花公子呢。是花花公子了,怎么能不是革命的对象呢?于是对他在中国文化运动、思想运动中的作为,就打了很大的折扣。将之牢牢地捆绑在浪漫派诗人的示众柱上,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一个浪漫派诗人,这评价是远远不够的。我认为,对这个人,应当从文化史、思想史、社会进步史的角度看。不是他的不能给他,是他的就给他。不能说鲁迅长成那个样子,思想就深刻,徐志摩长成这个样子,思想就浅薄。也不能说胡适守着个小脚女人品质就高尚,徐志摩离过婚,又让多少女人神魂颠倒,就是玩弄女性、品质不好。
致奥格登的几封信
补充了徐志摩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
对致奥格登的这几封信,在徐志摩研究上的意义,我是这么看的:一是充实了徐志摩的留英经历,二是补充了徐志摩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三是找到了徐志摩回国后开展一系列文化思想运动的榜样人物。
我写徐传时,每每有这样的困惑,他在国内啸聚友朋,抱团结社,南征北战,兴致勃勃,从不气馁。后来有些疲累了,但意气未衰,只能说是苦撑待变。这一套学谁的呢?
我先前想的是,学汉密尔顿。这个美国开国元勋,办过报纸,写过政论,精通宪政的一套。但总觉得太大了,也太远了,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感觉。又想,会不会是剑桥王家学院的狄更生呢?也不像。徐志摩去找狄更生,狄外出活动,回来见这个中国青年坐在门前台阶上等他。都不带他出去活动,能是怎样的亲近?连亲近都没有,又能怎样的效仿?至于罗素、哈代、曼斯斐尔德等人,就更不着边际了。
奥格登,只会是奥格登。奥氏是组织社团的高手,刘洪涛在介绍文字中说,在邪学社成立之前,剑桥已有了一些类似的组织,如著名的使徒社便是其中之一,但邪学社后来居上,风头甚至盖过了使徒社。徐回国后,与各色人等的交往,更是尽显奥氏的交际本领。还有,奥氏对出版的兴致,对徐志摩不会没有感染。奥氏组织出版的“国际文库”,徐曾参与其事,推荐了梁启超和胡适的著作入选。徐后来接受中华书局的聘任,当特邀编辑,一套一套的编书,未尝不是仿效奥氏的胸襟与做派。只是其时,国内的文化气场不够宏大,让这位中国的奥格登无从施展罢了。
清醒的社会认知、顽强的进取精神、深邃的反省意识
这恰是今天的中国文化人,最最缺乏的
一本书,在一个学术领域有这么大的作用,可以说功德无量了。
这是就大的方面说。《远山》中还有许多佚文,虽没有改变什么的功用,从欣赏的角度看,还是蛮有意味的。
比如《结婚日记》,若细看,就知道不应当起这么个名字。志摩是1926年10月结的婚,而日记记录的是1926年3月底到9月初的事。实际情形是,徐陆结婚前,在北京有过一段同居的日子。这束日记,该叫《同居日记》
书中收有一篇《社会主义沿革及其影响》,我写徐传时,知道有这么一篇文章,但是找不到刊物,也就放过了。看看这篇文章,你就知道,就是在对社会主义的研究上,徐也是当之无愧的先驱。
就是《远山》这首小诗,细品一下,是不是有《沙扬娜拉》的味儿?好书是可以把玩的,能把玩的书,才能激发读的人的灵性。
最后,附带谈谈徐志摩在当下的意义。活跃一下大家的思维,开阔一下大家的眼界。
志摩这个人,最可贵的,一是清醒的社会认知,前面举了对胡适游苏看法的不认同。二是顽强的进取精神,可以说1928年以后,家事的烦恼、社会的不认同,让他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但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民族危难当前,又激起了他的报国热忱。他去了上海,急于回北京,实际是要参与北大教授的请愿活动。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反省的意识,做什么,怎么做,哪些错了,哪些打破脑袋也要坚持下去,在他都是经过深思的。这第三点,实则是由第一、第二两点来的。这恰是今天的中国文化人,最最缺乏的。
徐志摩,仍是一座远远的山。不过,我相信,只要我们秉着实事求是,不胡说八道的信念走下去,一定会越走越近。
讲稿/韩石山 整理/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