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沃森花草原记事:鹿跑那么快,不踩一棵花

文 | 鲍尔吉·原野

罕山里住着神,你相信吗

我见到猎人端德苏荣时,他坐在自家炕头用棉被围绕而成的大圈椅里。被子叠成细条,垛成马蹄形状,露出红的、绿的绸缎的被面。

端德苏荣坐在里面,戴一副水晶石的平光茶色眼镜,手搭在被子的扶手上,像一位土造的土耳其苏丹。这情景着实滑稽,但端德苏荣病痛的面容已经事先警告来客:不可以发笑,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相之一。

“端德”是蒙古语中间,居中之意;苏荣是占领者,守护者之意。给他起名的人大约读过《老子》,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哟哟!”这是蒙古语中表达肉体痛苦的语气词,端德苏荣口出此语时,皱纹齐聚眼窝。他对陪我前来的乡民政助理大叶喜说:“死了多好,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大叶喜阻止他:“这样说不好,越说越死不了呢。”

端德苏荣闭着眼睛想大叶喜说的话,终于笑出来:“哈哈哈,你好像是在帮我。”

大叶喜的话里有活脱脱的幽默,比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还光溜。但我没敢笑,一个外人,没资格随随便便地加入别人亲密的幽默谈笑里。笑也需要亲密关系。

端德苏荣突然从棉圈椅里挺起身,手指着大叶喜说:“政府不是啥都有吗?有没有原子弹,对着我发射一下,死得快点。”

大叶喜说:“上次你领修羊圈的补助就是因为说晚了,才没领上。原子弹的事也是这样,让东村的人消费了。等下回旗里拨过来,给你留一个大的。”

端德苏荣仿佛听不到大叶喜说的话,自语:“我的心分裂了,原来是一个,现在变成了四五个,互相不透气。心很硬,不软乎了,煮都煮不烂。”

大叶喜:“煮你的心是浪费柴火,还是在你肚子里待着吧。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双手指向我),他想了解一下猎人的事,你是猎人嘛。”

我补充:“请您讲讲赛罕汗乌拉里面动物的事情。”赛罕是蒙古语,好的,好看的之意。汗乌拉意为山的可汗,即皇帝山,君山之意,统译罕山。这条山脉在端德苏荣家的东北方向。我不喜欢猎人,对杀戮的事情也没兴趣,只是想通过猎人听到罕山动物的故事。

端德苏荣很惊讶,他摘下茶色眼镜看我。被一个猎人观看并不是愉快的经历,他用看狼、看狐狸粪便、看鸟尾巴的眼神看你——尽管你脸上并没有这些东西,觉得脸被浑水洗了一遍。他说:“罕山里住着神,你相信吗?”

“罕山是神的山,花啊、草啊、树啊都是山神的子女,乌鸦是山神的奴才。”

“我当然相信,”我告诉猎人,“罕山的主子(与神同义)是骑白马的神。”

“对喽。”他把目光收回来,像收回一把绳子,“罕山是神的山,花啊、草啊、树啊都是山神的子女,乌鸦是山神的奴才。”

“乌鸦是奴才?”

“对喽,奴才不是不好听的话,意思是仆人。不是谁都能当奴才。奴才要聪明,勤奋。乌鸦天天呱呱地忙来忙去,乌鸦是铁的。”

“乌鸦怎么会是铁的?它不是肉的吗?”

“乌鸦的性质是铁。人和万物都可以分成金银铜铁锡。黄金家族的人是金的,重信用,不背叛。云彩就是锡的,老是在熔化。泉水是银的,哗啦哗啦,泉水的响声不是跟银子的声音一样吗?这是命理。乌鸦是一块黑铁。”

“罕山里有鹿吗?”我问。

“什么?”

“褒羔,骚羔。”我回答。这是蒙古语公鹿和母鹿的称谓。

“哎,当然有,褒羔骚羔。神住的山里怎么能没有鹿?”端德苏荣出人意料地从炕上起身下地,两个巴掌放在头顶:“褒羔。”他挺直腰身回头看,抿着嘴:“骚羔。”

“你抿着嘴在做什么?”大叶喜问。

“叼灵芝草啊,母鹿见到灵芝草后就叼在嘴里,给公鹿留着。”

“你打过鹿吗?”大叶喜问。

“晦气,倒霉兆头,呸!呸!”端德苏荣往地下吐唾沫,“我怎么会打鹿?从来没有,鹿是多好的东西啊!”

鹿的灵魂里只有一个字:美

这样的灵魂让鹿灵巧、善良、自怜、易惊、飞驰——美而美

好看的、群山的君主罕山里面有数不完的动物,它们都是可罕山的臣民。这里面排第一的动物是“褒羔骚羔”——鹿,人类词语中的“动物”谓之于鹿显出轻慢,那么换一个什么词呢?谓之人物不贴切,谓之尤物亦不贴切。对待鹿,语言太贫乏了。

好看的罕山上,石头一层一层长得好看,石头上长出的山丁子树开白花,长黄枝条,结红果。春天,白桦树长出的嫩叶好像一团团飞来的绿雾,追逐在山坡上合唱的白衣歌手。

这里是鹿的世界,如果你是猎人或采药的人,一定见过鹿站在高高的山崖上眺望远方,竖着两只像黄泥巴捏的耳朵。鹿身体匀称,人类当中只有舞蹈演员有这么匀称的身材。这样的身材由奔跑而来吗?不一定,野猪终日里奔跑,并未匀称。

鹿的灵魂里只有一个字:美。这样的灵魂让鹿灵巧、善良、自怜、易惊、飞驰——美而美。

公鹿站在山崖之上,玲珑盘绕的带斑点的角架在头顶,犹如一棵花树。是花树,公鹿从开满杏花、桃花的树下经过,它知道它顶着更好看的角树。鹿的角,像是放大多倍的树叶的经脉,神秘的花纹里带着自然界的秘密。

公鹿和母鹿有黑水晶一样的眼睛,那要喝多清澈的泉水,才有这么亮的眼睛。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世界的每一片角落都该是漂亮的。

贴着地皮生长的老鸹草,叶子只有牛的眼睫毛那么长,却开着比小米粒还小的花,这可能吗?它哪里来的开花的力量?老鸹草还是个婴儿却要结籽当母亲了。

鹿走过的地方,野猪和狼都走不过去。鹿贴着悬崖边上穿行,那里生长的黄芩和川贝才有真正的药效。你知道鹿为什么这么轻盈又这么强壮了吧?对筋好的草、对关节好的草、对眼睛好的草、对蹄子好的草都长在悬崖上。

人哪怕只吃过一棵,走路也不像现在这样沉重了,喝一两酒就醉,很丢脸。

罕山峭壁上立着石头片片,鹿踩着这些石片走,远看像挂在了峭壁上。它身上的皮毛没有损伤,你见到过一头伤痕累累的鹿吗?没有。鹿的身上没有土,没有枯草叶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鹿的衣服比所有动物的衣服都好看

它爱清洁,它时时在舔舐身上的毛。鹿的衣服比所有动物的衣服都好看,老虎衣服除外,孔雀的衣服也除外,它的衣服比电视台主持人的衣服好看一百倍。鹿身上的花是白花,模模糊糊的,像披了一身的贵丽丝花(杏花),这是古代仙人衣服上才有的花。

天要亮的时候,赛罕汗乌拉如同皇帝升上大殿,峡谷里的蒙古栎树从白雾里为皇帝挺举伞盖,小鸟在山的前胸横着飞过来飞过去,画着弧线,像皇帝胸前挂的宝珠。小鸟随便歌唱,像开了锅一样。

太阳把第一片阳光照射在山峰的前额上,像盖章一样,接着把第二片第三片挨着第一片阳光照射在可汗山的耳朵上、面颊上、肚子上,照射在山的左臂和右臂上。山的石头红了,被阳光盖过章的石头好像玛瑙一样熟透了。

这时候褒羔骚羔就在罕山的肩膀上站着呢,公鹿母鹿知道最早射到山上的阳光包含的福气最大。它们并排站着,接受阳光的祝福,山坡的树,颜色各种各样,摇晃拥挤,争抢阳光的祝福。从山顶看下去,美得像唐卡一样……

“这时候你用枪对准了褒羔骚羔。”大叶喜说。

端德苏荣双臂下垂,正在模仿双鹿站在山顶的姿态,叙述他所看到的美好情景,却被坏人大叶喜打断了。“咴,你怎么总是说晦气的话,是盼望我马上死吗?”端德苏荣抬起手,指着大叶喜说。

“死是你自己盼望的事。那个时候,你手里的猎枪不对着鹿,放在什么地方?”

端德苏荣说:“猎枪背在屁股后面,我两只手拿的都是黄芩。”

大叶喜说:“鹿最美的时候是在泉边,我比你这个猎人还懂这个。歌里是这么唱的。”

菩提叶子包拢在手里的,

是博格达山上的圣泉。

鹿群连蹦带跳要去的地方,

是博格达山上的清泉。

月亮圆了,满月微微向地面倾斜过来,好像后面有人推着它,让它照亮罕山所有的泉眼。噢,那得耗费多少月亮的光,罕山有九十九个泉眼,还不止。月光透过山丁子树、杏树和桦树的叶子洒在泉水上。

泉水——你知道,蒙古人给泉水起了好多尊贵的名字:温都尔泉——往高长的泉水;阿拉腾泉——金子的泉;查干泉——表面意思是白泉,内里意思是吉利的泉水。

泉水怎么能没有名字呢?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有好名字,有的地方连泉水都没名字,只有人有名字,这些人好像还没有进化过来。

泉水确实是往高长,高出地面一寸高,像拳头那么大的花开出了透明的花瓣。那个花瓣,一层一层浮上来就没了,开新的花瓣,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听到的泉水声是流到外边变成溪水,像小孩子捉迷藏躲在一个地方嘀嘀咕咕的声音。那是它们流出来了,跟石头说话,问好的意思,跟树根啦、跟鱼说的话。嘀嘀咕咕,就这个意思。

泉水为什么冒出来呢?它是怎么想的?蒙古人祭祀泉水,就因为它的心地仁慈,它要浇灌大地。

它的想法是:天上的雨水要是不够怎么办呢?泉水藏在地下,它怎么知道雨水够还是不够,牛羊有没有水喝?它先出来看一下,看到了月亮,看到了鹿和灵芝草,看到好看的罕山就不回去了。

鹿排着队来了,它们三三两两,队形分散,好像随时可以往四处跑。它听到泉水跑出来跟石子、跟野花说话的声音。月夜里,这声音传得很远。鹿走一会儿,站下来谛听,向四面张望。它黑色湿润的鼻子像被雨衣淋过的木炭。

月光照在蒙古栎树马蹄那么大的叶子上,然后从叶子上跳下来,跳到鹿的脊背上,在鹿背短簇的毛上铺一层白霜,它皮毛上的白花斑更白了。

鹿在谛听中分辨出泉水从哪一座山坳里流出来,它从泉水的气味里就辨出这些水流过了哪些树。杏树的苦味、山丁子树的涩味,还有栎树的甜味都不一样。

泉水经过,不一样的石子也带走了不一样的味,而且罕山阳面的石子和阴面的石子的气味不一样。水对鹿来说,就像空气对人一样。

它尝一下山里流下的溪水,就知道谁在上游喝过水——野猪、狍子、兔子,它们气味不一样,它们掩饰不了这些气味,这是山神的意志。

月夜的树林里悄悄走过一群鹿,好像是仙女下凡,它们欲进又止,迟迟疑疑,树叶在风里摆动,像给前方做暗号。公鹿头顶着一大架花鹿角,像顶着假山一样,这么豪华沉重的东西由它保管。哎呀!公鹿从来都不轻松。

鹿只喝泉水,它顺河水、溪水找到山里泉水的源头,这是最干净的水。鹿只有看见泉水像透明的花瓣一层层冒出来,它才慢慢啜饮,像人喝酒一样,小口小口喝,把泉水里的味道一点一点喝出来。

它该是多么干净的生灵

你看,鹿喝水都这么讲究,它该是多么干净的生灵。水和食物决定一个生灵的本性,喝泉水的鹿,吃干净草的鹿会去咬死牛羊吗?你看人喝的都是什么水?开矿的人、开采石油天然气的人把地下水抽干了,多少泉水枯竭了,现在罕山还剩几处泉水?人多狠啊,与人为敌不算还以天地为敌。这好好的世界怎么突然蹦出人类呢?

“他自己是人,还说人不好呢。”端德苏荣仰卧在炕上的棉被圈椅里,瞅着天花板说,“看你的手,肥得像五根香肠,你脖子上的肉割下来可以称五斤,什么脖子?”

大叶喜说到以天地为敌的人类时,伸出的五指不禁颤抖,此时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肉浪起伏的脖子。

端德苏荣继续翻白眼:“鹿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个样子,好像是乌兰牧骑的演员。它是鹿,褒羔!骚羔!”端德苏荣坐起身,岔开左右手的五指立在头顶。

……鹿多么骄傲。在公鹿心里,这一副美丽的鹿角是为母鹿而生的。它每一次生茸换角,全身都要换一遍血,这痛苦,但它心甘情愿为母鹿这样做。

鹿跑那么快,却从来不踩一棵花

实话说,鹿的眼神有些痴,如同聪明人的痴

在清晨的山冈上,你看到公鹿和母鹿站在那里,脚下的露珠闪闪发光。它们精巧的小蹄子下面有野花,有香味冲鼻子的覆盆子。

鹿真是奇怪的动物,它跑那么快,却从来不踩一棵花。懂得动物足迹的猎人都知道,没有哪一棵花是被鹿踩碎的。鹿的良心最好。公鹿和母鹿,它们俩一辈子都在恋爱,老是在一起,互相端详。

法律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可以结婚,又可以离婚,上民政助理说一下就行了。鹿根本不需要民政助理,这是侮辱鹿。鹿只会结婚,决不离婚,就像鸟只会飞,不会爬一样。

公鹿回头看母鹿的样子让人心都化了;母鹿看公鹿的样子,好像公鹿是一个神。它们在奔跑的时候,身影穿过树林,鹿头和美丽的花角在模糊的灌木丛飞行。在山顶和山谷,地面的碎石锋利得似刀子,但鹿什么事情都没有,好像在地毯上跑过去一样。

它们跑累了,站下休息,公鹿和母鹿离四五步远,互相凝视。这时候,如果光线从树枝缝隙射在它们身上,鹿身上的花斑更加驳杂,但毛茸茸的内耳的毛和胸脯还是洁白的。

实话说,鹿的眼神有些痴,如同聪明人的痴——温顺,信任,还有过度沉溺的爱情。这样的眼神就显得痴,好像定住睛了,又像回想往事。

如果在秋天,罕山落叶松黄黄的松针铺满了山坡,像一个特别有钱的人在山坡晒金子一样。密密麻麻的松针落地,盖住头一年被雨水和冰雪侵蚀变红的旧松针。金黄的新松针香得像空气里结了冰。看不见的香气好像庙里的燃香一样缭绕,只是看不见而已。

鹿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伸长脖子闻这些松针,好像在读地上的一本书。它用黑色的小蹄子翻这些书页。可是,你知道吗?那些外地人开养鹿场,把鹿圈到屋子里喂草,给公鹿打激素。把公鹿绑到柱子上割它的茸,放它的血。这些人的心多黑啊。

端德苏荣慢慢回到炕上,仰卧在棉圈椅里:“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心脏像有一根绳子拽着,钝痛。”

“公鹿,”大叶喜说,“最稀罕自己的角。”

……春天,鹿发情的时候,母鹿从天知道什么地方找来灵芝草,灵芝草和树上结的灵芝不是一样东西。灵芝草可以治疗外伤,催情(好在只有母鹿而不是人类鼠类知道这个功效)。母鹿找到灵芝草自己舍不得吃,送给公鹿。采药的人经常看到大犄角的公鹿嘴边衔着一株草,不吃也不丢掉。

人们传说:公鹿衔着灵芝草可以三个月不吃不喝,与母鹿恩爱。春天的公鹿身上的花斑越发白净,瞳孔越发黑亮,矫健飞腾。你见过鹿群跑吧?我说没见过。哎呀,人一定要看一下鹿群飞跑才好。一群鹿,当然是越多越好。

它们跑着跑着跳起来,好像踩到弹簧上,像跳越一个大坑。一群鹿跑过去,就像一幅壁画飞过去。快得很,前蹄和后蹄像要拉成一条线。拴马的人都知道,鹿的脚腕子细,它的关节又小又玲珑,这都是快的象征。

公鹿还有一个特长,它会在湖水边上照镜子——低下头,看自己的角,摇一摇角,看角的侧面。很可笑,是不是?可是,一点风也吹不过来的时候,湖面比镜子好看,大嘛。

湖里面有树的倒影、云的倒影,公鹿走过来,晃着头照照镜子。哈哈哈!湖水更好看了。公鹿用嘴唇碰一碰湖水,碰出圆圈的波纹。过一会儿,公鹿再用嘴碰一下水,波纹再出现,犄角变成了好几个,像碎了,慢慢复原。你看看,这个生灵会游戏呢,鹿的歌是这样唱的:

你的嘴里含着蜜,

你的茸角结着霜。

头上长树的公鹿啊,

哪里是你的家乡?

你的脚步打着鼓点,

你的眼睛有宝石的光。

小心翼翼的公鹿啊,

死后鹿茸往哪里放?

攒了一辈子的珍宝,

摆在头顶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熬了一辈子的精血,

结在茸里让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公鹿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角和自己的茸,它吃草警觉、睡觉警觉都是因为这个茸。如果有人来抓它,或者野猪要吃它的肉,实在躲不过去的时候,公鹿头撞到石头上,把茸角撞碎。当然它自己也活不成了,它的精血全在茸角里。

很奇怪的是,山上的猎人、采药的人、放羊的人,很少见到自然死亡的公鹿,有人说他见到了,可是头上没有角,整个的角都不在头上,但鹿的头上有疤痕。

还有人说,悬崖上的松树的树枝里挂着鹿角,鹿是怎么把它弄上去的?还有人说,在山洞里见过鹿角,这是谁运过去的呢?是山神。不是山神把鹿角送到松树和山洞里,是公鹿临死前把茸和角献给了山神。

哎呀,鹿多懂事!人吃了鹿的茸没用;狼吃了也没用;砸碎了埋在树下边的土里,对树也没用。这个东西只对公鹿有用。鹿跑那么快,听力和视力那么好,就是因为鹿茸的滋养,它把鹿身上的血过滤一遍,杂质都没了。

人吃这个干什么?你不是鹿,你妈也不是鹿,你家祖孙三代连一只鹿都没有,吃了作孽呢。满洲人到了北京吃鹿身上的东西,吃来吃去江山都没了,后来的皇帝一个比一个难看,触逆天意了。

有的外地人杀鹿吃肉,煮熟的鹿肉捞出锅,油就凝了。外地人吃了身体偏瘫,走路像模仿黑熊,可怜啊。

“东乌珠穆沁的歌是这样唱的,说鹿——”大叶喜站起身,双手像端一个盘子似的放在胸前,手随歌声慢慢上升,速度约为每秒一厘米。这是长调。

从神的毯子上走过来的,

从檀香树里面走过来的,

从石头的花纹里走过来的,

鹿啊,褒羔骚羔。

你头上顶着灯盏,

你口里含着瑞草,

你仰望夜空,

星斗飞散,

鹿啊,褒羔骚羔。

曲曲弯弯的溪水,

从山的袖子上流下来。

曲曲弯弯的犄角,

从树枝后面探出来。

呦——呦——

鹿的鸣叫多么哀怨。

鹿的身体像种子发了芽

鹿是会跳舞的生灵。春天,是四月吧,月亮满得不能再满了,再满就洒了。鹿的身体像种子发了芽。月光下面,它们在泉水边有树的地方幽会,母鹿围着公鹿跳舞。

它把前边的蹄子抬起来,转圈,头歪向一边,真像跳舞一样,公鹿的舞蹈是蹦高,跳起来,落地,跳起来,落地,像雕塑活了。

鹿啊,一辈子像演员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为了让洪格尔(蒙古语情人之意,互称或他称)看到。既然你时时刻刻在情人身边,就不能胡闹。喝酒啊、打老婆都是人干的事。

鹿喜欢站在山冈上呢。春的夜,风把花香一下子吹到山顶上,没越过山顶,堆积在山谷里。公鹿站在山冈上,山坡上各种颜色的花都被月光照得像白花,像鹿身上的花斑一样。

鹿就那么站着,让花香灌满肚子,月光从它身上流下,流到石头上。公鹿的边上趴着母鹿。

你为什么不去问一问画家,他们为什么不画一画月夜在山冈上站着和趴着的鹿呢?鹿在山杏树林里跑,你看到没有?山杏开花的时候,有一股药味,鹿爱闻这股味。

公鹿和母鹿在开满山杏花的树林里跑,哒咯哒咯哒咯哒咯,一直跑过去。公鹿的大角架隐没在杏花里,那才是好看,不过,动的东西画家是画不出来的。奇怪的是,鹿跑完了,还是安静的,不像狗跑完了呼哧哈哧出粗气,舌头掉出来像肠子一样。

“什么呼哧哈哧,那不是狗,是你。”端德苏荣往上撸了撸袖子,说,“我的猎犬胡日勒岱不管跑多快,从来没有呼哧哈哧过。胡日勒岱追野兔的时候,像箭一样笔直地射出去,黑的箭。绿草的草尖上嗖嗖飞过它那两只尖尖的耳朵。一会儿,胡日勒岱把兔子叼回来了,兔子软得像面条一样。它把兔子丢到你脚底下,仰视你,两个前爪软放胸前,从来没喘过。”

大叶喜咧着大嘴乐,好像他就是叼回软软的兔子的胡日勒岱。

他说:“哎,我的狗布日古德专门找我。我到牧民家去喝酒,这么大的草原,东一家,西一家,互相离得远呢。我老婆看我不回来,就对布日古德说:'大叶喜又去谁家喝酒了?找回来!’布日古德早就等着这个命令,它最想显示这个能耐。我老婆下了命令后,布日古德嗖地蹿出屋,在夜里的草原嗖嗖跑,它知道我在谁家喝酒。这个事是很怪的,我连襟青巴图在山南面的乌兰扎德嘎村子,我同学毕力格泰在镇子上,我妹夫乌思仍贵在河那边的林场里,宁布家里、胡特荣嘎家里、小桑布家里,都是我常喝酒的人家。布日古德直接就跑到我喝酒的人家,钻到桌子底子,咬我的裤角。只要我一低头,大伙都知道布日古德被我老婆派过来了,全都哈哈大笑。我只好回家了,我骑摩托车,布日古德还是跑。问题是:它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个人家里喝酒呢?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几年我一直想这件事。你问它,它也回答不了你。我分析接电话的时候,比如胡特荣嘎来电话的时候,我对电话说:'胡特荣嘎,你好吗?’这个话让狗听到了,就锁定我在胡特荣嘎家喝酒。哎呀,狗比我都聪明。”

这些蒙古人和马,你们为什么不奔跑?

我想起几天前到吉布吐村看赛马

说到狗,我想起几天前到吉布吐村看赛马。吉布吐是蒙古语“箭头”的意思。

古代,这个地方为成吉思汗铸箭吗?我看远处从土丘里隆起的红色的岩石。草原上常见到这样的地貌:柔润长满青草的丘陵上,长出一排城垛一样的岩石,像肉里的筋一样。这些石头钻出地面,走几十米或几百米又钻进地里了。

吉布吐也许是这里的人的姓氏,也许,当年成吉思汗形容巴林的好马跑得快,说马像箭头一样。说这个词的时候,语速短促——吉布,吐字有口型,并不发出音来。“吉布——吉布——”声音从我嘴里嗖嗖飞出,落在正下着小雨的深绿色的草场上。

这里今天要举办村那达慕的赛马比赛,此刻早上五点半左右,小雨下得非常细腻。我闭上眼睛,伸手接雨丝,手心似乎感受不到雨,只有一点点凉。我很想有一面镜子,看雨在镜面上积累,但没镜子也没玻璃。

我从采访本上撕下一张白纸来接雨。纸在雨丝里慢慢收缩,但看不到雨痕。

雨,这么温柔细腻,那就是说,天上的云以极大的耐心把雨梳成细丝,每一滴雨都分成几百根丝条,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马——村里参加比赛的马坐着带篷的卡车到达这里,牧民让马保存体力。

马很不情愿地从卡车的跳板上走下来,穿着橘黄或者天蓝的鲜艳的马雨衣。马雨衣遮住了马的脖子,前胸和后背,像一个宠物。马的挺拔严肃与鲜艳的雨衣很不搭调。

我笑了半天,马们互相并不笑。它们焦急地抬蹄子,它们知道要比赛了。吉布吐村今天的赛马会只有五六匹马参加比赛,如今牧区的马越来越少了,摩托车取代了马。骑手们站在那里,不说话,像在等什么。看不到谁在组织这场比赛。

我看到一只小黑狗异常兴奋地在人与马之间跳踉作耍,它一定知道马要奔跑比赛了。它比参加体育比赛的人兴奋得多的多,它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用斜视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刨地,把粉舌头甩到嘴巴的左边和右边。

它用目光询问:为什么不比赛?为什么?小黑狗狂奔几步,站住,再狂奔。用人类形容人类的话讲:它心里有一团火。火怎么钻到了它的心里,谁也不清楚。

远处的山峰仿佛高了一些

海带色的云彩越来越低,远处的山峰仿佛高了一些。为什么不奔跑呢?小黑狗刨地,龇牙吠叫,像一只黑鹰那样蹿出十几米远,站下回头看。

这些蒙古人和马,你们为什么不奔跑?马们似乎没看到小黑狗的失态表演,马可能觉得小黑狗是一只精神病狗。马,无论做什么都有一副亲赴神殿的表情,肃穆安然。

骑手们仿佛在无声中得到命令,走向自己的马,取下马雨衣,骑身上马。但没人说什么啊,他们一定做了一个我看不到的暗号。

一个魁梧的、像搬着自己腿走路的人把项圈套进小黑狗脖子,把它拴在摩托车的前轮上。有人低声喊了一声。

六七匹马飞奔而去,小黑狗绝望大叫,高高地蹦起,落地,再蹦起。原来,它准备跟马一起赛跑。小黑狗看着奔马越来越小的身影,前爪交替在草地上挠,仿佛马跑远都是它快速抓挠的结果。

马没影了,我有点失望。作为赛马的观赏者,马像吉布吐——箭头一样消失了,骑手和马像毛线一样纠缠成一团,在远处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奔跑。我们这七八个观众像山杏树一样伫立在旷野里,草原就是这样,不能像坐在香港跑马场看台上的观众那样纵览全局。

“来了!”有人说。我问:“在哪里?”这个人用脚点点地,他意思是感到了大地的震动。大地这么大,这么结实,蒙古人用脚就听到了远方的马蹄声。我用双脚凝神感受,无。再用手按在大地上“听”——如太极推手之谓“听劲”,没感受。

这时西北方向的草原上冒出一点点人马的头,马来了。我想起河南周口博物馆有一口元代铜缸,说是蒙古哨兵谛听远处马蹄声的工具。马奔跑之际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呢?马蹄踏在大地上,会远远地、远远地传过来。

元代的蒙古哨兵从铜缸里听出远方马队来袭,他听到的实为声波——马蹄引发的大地震动的声波,我身边的牧人用脚捕捉的也是声波。西北草场上冒头的马群很快拉成了一条线,赛马前后连贯。

因为下雨,草地上并无烟尘。我看好的那匹脖颈修长、头颅高昂的栗色洋马跑第三,跑前面的那匹黑马(蒙古人称岗根哈日)四腿像筷子一样直直地散开,肚子要贴到地面上。骑手们无一人“骑”马。他们弓着腰,屁股高出鞍座半尺,双腿夹着马肚子驭马奔跑,如持枪士兵攻占一座山包一样。

双腿夹马肚子的功夫,寻常人并不具备, 除非他是蛙泳运动员。这是人类大腿内侧叫作缝匠肌、大收肌、耻骨肌等等肌的力量。蛙泳运动员借它们产生强大的夹水力量,骑手靠它们驭马。说话间,马们兜了个大圈子又在前方消失,跑第二圈。

小黑狗被拴在摩托车前轮上,主人看穿了它的心思——与马竞赛。牧区的狗虽然个矮,却特别喜欢与马一起驰骋。或许它们崇拜马,崇拜马的鞍子、笼头和旗帜般的尾巴,与马共跑就成了马,这是狗的想法。

小黑狗真后悔自己长了个脖子,被项圈拴在摩托车上。它用力挣脱,似乎把脑袋揪掉就可以参加赛马了。小黑狗看马从自己眼前掠过,连声大叫,我疑心它在骂主人坏蛋。

马消失了,蹄音从大地渐渐传来,马又从西北草场露头,一匹红色的海骝马跑在前面,骑手白色的垒球帽的帽檐扣在脑后。

他右手拎一根半尺左右的绳子当马鞭,绳子像电扇那样在他手上不停地转,并不抽在马身上。他的马,像一面在风中打开的旗一样冲过来。红马的黑鬃如旗帜的绦子。

这匹马和它身后的黄马还有第一圈领先的栗色马组成第一方阵,后面的马离它们很远,如同迷路了,谁知道?阳光从云层照射下来,如舞台的追光那样罩在这三匹马和它们奔跑的深绿的草地上。

这时候,赛马临近终点,红马身上凸起的肌肉在布满汗水和雨水的闪亮的皮毛里蹿动,好像它身体里钻进了蛇或老鼠。红马撞线了——两个牧人拉一根短短的、两三米长的红绳兜在红马的前胸——它第一。

骑手翻下马背,牵着马,给它落汗。黄马、栗色马和后来的马都到了终点,其实,它们的时间相差只有十几秒或几十秒。那个如同搬着腿走路的摔跤手式的人,把小黑狗从摩托车前轮解下来,松开它的项圈。

小黑狗终于盼到了这一刻,它沿着马跑的路线冲出去,那么认真,那么快,只是太渺小了,几乎埋没在草丛里。

这些人在讨论赛马的事,主要谈马的状态。我遥望空寂的西北草场,不一会儿,小黑狗冒头了,尽管大地深处并没传来它蹄子震动的声波。小黑狗兜的圈子似乎没马大,它直直地跑向了这边,站脚愣一下,开始跑第二圈。

没人关注小黑狗的赛马模仿秀,它终于不能忍受人们的蔑视,掉头跑了回来。它跟随跑第一名的红马一起慢条斯理地落汗。

狗是负责忠诚的,它不负责滑稽

他们认为小黑狗这么做连滑稽也够不上

我把在吉布吐看到的小黑狗的故事讲给端德苏荣和大叶喜听,以为他们会大笑。他们不以为然,说这不算什么,不值得说。仿佛小黑狗的举止轻浮,它完全没有资格模仿神圣的赛马。我说这不是很幽默吗?但我在蒙古语里找不到幽默这个词,用了一个接近的词——滑稽。

他们认为小黑狗这么做连滑稽也够不上。蒙古语里的“滑稽”借用的即是汉语的滑稽的读音,但属于褒义词。

大叶喜说,他岳父吉日格朗的狗别日久海(麻雀)才滑稽。吉日格朗去亲戚家串门的时候,必须由“麻雀”叼着他的灰礼帽。吉日格朗骑马或骑摩托,一走十几里,“麻雀”叼着灰礼帽飞驰。如果不让它叼礼帽,它要在马或摩托车前面阻拦。“太滑稽了。”大叶喜说。动物跟人一样,在虚无中透过分工找出自己的价值。

端德苏荣说他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叫影子。端德苏荣到山谷里采覆盆子,装满一个细长的袋子放在影子背上,让它驮回家。这个细长的布袋子是专门为“影子”缝制的,像褡裢一样放它背上。但“影子”不会像人一样稳稳当当地走路。覆盆子放它背上,它就要跑,跑一段,口袋被颠下来,“影子”一动不动,等着端德苏荣把口袋重新放在它背上。“太滑稽了。”端德苏荣说。

“这个不算滑稽,我给你讲一个纯粹滑稽的事情。”大叶喜说。有两个人上乌丹做买卖,一胖一廋。一路上,胖子总是在打喷嚏,让瘦子特别羡慕。打喷嚏就证明家里的媳妇在念叨他呢。瘦子问,你刚离开家,媳妇就念叨啦?胖子回答,嗨,她那个人就是这样子,没办法。瘦子暗中妒忌,一直等啊等喷嚏,走到乌丹,走了五十多里路也没来喷嚏。

从乌丹回到家,瘦子把媳妇骂了一通。说人家胖子刚出村口就打喷嚏,打了一路。媳妇一直在念叨他,我一个喷嚏都没打,一点面子都没有。

瘦子媳妇哭哭啼啼回到娘家,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娘家妈说,这有何难?你把他擦汗的手帕抹点鼻烟末就好了。瘦子媳妇回到家,把手帕抹上鼻烟末塞进丈夫的口袋里。

这个瘦子和胖子又去乌丹做买卖,过河,走一根独木桥。瘦子脸上有汗,拿出手帕擦汗,接连打起了喷嚏。人打喷嚏都要闭眼睛,结果瘦子掉进了河里。回到家,瘦子又把媳妇骂了一通,你早不念叨晚不念叨,为什么在我过桥的时候念叨,害得我掉进了河里。真是滑稽。

端德苏荣说:“我这里还有更滑稽的事呢!”东乌珠穆沁旗的干部下乡扶贫,去了一个牧民家里。这个牧民名字叫白音满都拉(意谓富裕得无比圆满),家里穷得什么都没有。干部说,哎呀,你叫这样的名字,怎么能穷成这个样子呢?富裕圆满,结果什么都没有,白音满都拉说,你不能这样说啊,昨天早上,前面村子有一个名字叫纳森达莱(寿命像大海一样宽广无尽)的人突然死了。干部听了他的话,气得鼻子喷粗气。哎呀,多滑稽。

端德苏荣说:“狗是负责忠诚的,它不负责滑稽。我,”端德苏荣指自己,“打猎的时候从来不带狗。要是追兔子的话才带上猎犬,其他动猎枪的时候根本不带狗。在山上,狗和狼跟狐狸、野猪什么的混在一起,在草里一闪过去了,谁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狗。枪一响,后悔都来不及。我打猎的时候,早上三点钟偷着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有时候不走门,从后窗户爬出去,怕狗跟我上山。可是,世界上的事怎么会瞒得狗?它是那么认真。我偷偷地爬上罕山的山顶上,狗已经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摇尾巴呢?我出门的时候,它假装睡觉,然后,它抄近路上山跟我会合了。既然这样,我就不打猎了,在山上转一转,捡石头往敖包上添一添,喝点山泉水就下山了。野猪和狍子在亚西勒(鼠李树)的树丛里悄悄地看我们:这个猎人为什么一弹不发下了山?”

月亮圆的时候,老虎站在山冈上长啸

老虎不是动物,它通神灵

说话时,他们两人往窗外看。牧区的人听力敏锐,他们听到了我根本无察觉的声音,有人来了。过了一会儿,院门口停下一辆捷达轿车,一位脖颈深红、穿灰色长袖衬衫的老年人下了车,拎一盒点心,串门来了。端德苏荣和大叶喜出门迎接,互相祝福,请这位进了屋。

这位来客六十多岁,名叫阿拉坦仓,他坐在炕沿上,和大叶喜、端德苏荣交换了香烟,谈到了雨水、牲畜膘情和庄稼的长势,这是所有牧民见面必谈的亘古不变的话题也是客套。阿拉坦仓目光转向我:“这是谁?”大叶喜回答:“上级介绍来的要了解动物的人。”阿拉坦仓颇为惊奇:“上级还派人了解动物吗?动物已经快绝迹了啊。”我说:“我对这些事比较好奇。”

阿拉坦仓看着我,他一定当过猎人,眼睛有动物般的纯净与警觉。一个人看另一个人,几秒钟就够了。他盯着我观察了一分多钟,好像发现了很多东西,但没告诉我是一些什么东西。

“汉人吗?”他问。

“我是蒙古人。”

“家在哪里?”

“后面的旗(科左后旗)。”

“再以前?”

“从阜新蒙古贞地方迁过来,再以前来自呼伦贝尔,再再以前来自哈拉哈(蒙古国)。”

他点点头:“你的远祖应该在贝加尔湖那边生活过。”

端德苏荣说:“阿拉坦仓知道老虎的事情呢。”

“老虎的事情,”阿拉坦仓说,“是我爷爷告诉我的,他是昂沁(猎人)。”

我打开本子,准备记录阿拉坦仓的故事。

“他在做什么?”阿拉坦仓指着我。

“记录。”我说。

“你要把这些记在纸上,回去给上级念吗?”

“不给他们念,写文章。”我说。

“他是作家。”大叶喜说。

“哎呀,”阿拉坦仓感叹,“我说了一辈子的话,才有人记录,以前说的都白说了,老虎不是动物,它通神灵。一只体重四百斤的公虎,可以咬着四百斤的公野猪的脖颈越过五米宽的山涧,它的咬肌有多么大的力量。老虎一口就可以咬断野猪的腿,人的腿更不在话下,但老虎瞧不起人,不吃人。人身上的臭味让老虎受不了,而且,它不吃穿衣服的东西。老虎不知道人在衣服里包着什么东西,它疑心很重,还有,动物都老老实实地用四条腿走路,蚂蚱和螳螂用六条腿走路。人用两条腿走路,太滑稽了。熊和马也会用后面的两条腿走路,只走几步就把前腿放下来。人,哎呀呀,可以用后腿走几十里路,前腿一直不放下,还会像猴一样抱着东西走。这个样子,老虎很厌恶,不庄重。动物其实比人庄重得多,鸟类彼此彬彬有礼,动物交配也分季节。它们在太阳初升和落山的时候都是温顺的,人根本不管这个。”

“人的事情归旗里管,你说老虎的事吧。”大叶喜说。

“月亮圆的时候,老虎站在山冈上长啸,能传五十多里远。夜里行走的动物们听到虎啸,全都站立不会动了,保持原来的样子,像冻了一样,过一会儿才复苏。我爷爷说,有两个猎人晚上走路,听到虎啸,一个蹿到了树上,另一个屎尿拉了一裤子。在所有动物里,人的屎尿是最难闻的。动物在几里外就会闻到人粪便的臭气,早早吓跑了。老虎讨厌人,离人很远,但是它知道人是下夹子、下钢丝套打动物的人。浩尔基山的两个猎户用钢丝套勒死过一只虎崽子。虎妈妈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在钢丝里越挣扎勒得越紧,活活勒死了,心里多难受。母老虎在幼崽尸体边上等了一个星期。两个猎户上山把钢丝套解开,背上幼仔,准备下山剥皮卖钱。老虎一巴掌上去把猎户脑袋打碎了。猎户的躯体晃了晃才倒下,脑袋没了。另一个猎户要跑,脑袋也被老虎一巴掌打没了。它们不会咬你,不是所有动物都咬人。人的血腥味太重,好多动物躲都躲不过来,不可能咬人。人太脏。只有低级的动物,像狼、疯狗之类才咬人。一般的动物,根本咽不下去人肉。再说,人除了脊背和屁股上有一点好肉,剩下的地方都是脂肪,没什么吃头。”

“人的事归旗里管。”大叶喜说。

“嗨,虎的事多了。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乌兰达坝一个猎人没看清楚,以为老虎是一只豹子,用猎枪把老虎打死了。全旗的老百姓都很气愤,老虎是兽王,你把兽的大王打死了,山神也不让啊。这个猎人躺在现在乡政府的广场上,他身上铺一张狼皮。人们走过来,拿鞭子打这个人,打在狼皮上,惩罚他打死老虎犯下的罪行。蒙古人都知道不能用鞭子抽人,也不能用鞭子指人。但这个猎人打死了老虎,就要受惩罚。他身上盖一张狼皮,鞭子抽在狼皮上。他在广场上躺了一天,身上挨了一百多鞭子。鞭子打得也不重,但是人被鞭打,这已经是非常重的惩罚了,最深的罪孽才要受这样的侮辱。后来,这个猎人搬走了,搬到呼伦贝尔那一边。”

“虎是多么清洁的动物啊。”端德苏荣说,“虎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各种动物的肉味不一样,就像人吃黄连蜂蜜不一样。小时候我生吃两只蜜蜂,没甜味,但蜜就甜。”

“冒咬绕(晦气啊)。”大叶喜合掌放在额头上,“你是什么人啊,连蜜蜂都吃。这两只蜜蜂这么笨,怎么没把你蜇成哑巴呢?”

“老虎不是太饿的话,它只吃野猪的肉。”端德苏荣把拇指支在嘴角,“野猪多么凶猛啊,力量大,什么都不怕。夏天,野猪天天到松树上蹭痒,把松油蹭在身上,一层又一层,子弹都打不透。老虎只吃凶猛的动物,它决不会吃温顺的羊啊、牛啊,那就不是虎了。可是,老虎也没有猎枪,怎么能战胜野猪呢?野猪是不可战胜的,它的獠牙像刀一样锋利,一下就把狼的肚子豁开,肠子流一地。老虎不可能咬住野猪的咽喉,只能一口咬住它的后颈。野猪那么厚的后颈,老虎一口咬下去,咬断它的动脉血管,直到它不动了。老虎只吃野猪的脖颈肉和后臀尖肉,吃光这些好肉就喝水去了。它吃野猪肉的时候,边上围好几层动物。老虎吃饱走了,狼冲上来吃它的内脏,然后走了。狐狸、獾吃剩下的碎肉,然后走了。这时候鹰从天上飞下来,吃野猪肋条上的肉。然后是老鼠、蚂蚁吃人眼都看不见的肉。大自然就是这样,什么都有用,什么都不会浪费。老虎吃饱了之后,要喝很多的水。它要喝上游流下来的一点没有邪味的水,然后睡觉去了,睡半个月的觉。老虎不贮存食物,它吃剩的野猪,其他动物随便吃,它不管。兽中之王嘛。 ”

阿拉坦仓用巴掌抺一把脸,说:“动物都喜欢老虎,它给大伙带来了美味的野猪肉。要不然,像狐狸这样、獾子这样的小动物,怎么能吃上这么好吃的肉?肉丝粗,耐嚼,味道还好吃。像蚂蚁这样的昆虫吃上野猪肉更是幸运。最高兴是谁?不用你们猜,告诉你们吧,是喜鹊。喜鹊这种鸟最聪明。它从风向里听出了动物的运动——老虎吃野猪肉的时候,引起了动物的运动,喜鹊知道大宴会到了。它在空中看一下,就找到了中心位置——动物们正安静地坐在岩石下面——老虎把野猪叼到岩石上吃肉——观看老虎吃肉,喜鹊高兴地叽叽嘎嘎,到地上抢肉吃。喜鹊知道老虎不会理睬它的抢劫行为。喜鹊从来都是连偷带抢。老虎吃饱之后走了,喜鹊会跟狼啊、狐狸争夺野猪肉,直到秃鹫到来,喜鹊才吓得飞走,再也不敢来了。秃鹫的爪子可以把兔子脑袋抓得粉碎,可以用翅膀劈断一棵碗口粗的杨树。喜鹊像棉花一样,根本不敢惹秃鹫。喜鹊这家伙,谁家宰羊,它在几十里地之外就知道了,在这家的拴马桩上大叫,抢掠在外面的羊下水。这个家伙是二流子,又是偷东西,又是哇哇大叫,性格不好。”

“下雨了。”端德苏荣望着窗外说,“说着说着就下雨了。”他的声音像诵经一样富于韵律。

雨滴被南风刮在玻璃上,窗外立刻变得模模糊糊,雨滴里夹杂着雹子,粗暴地砸在玻璃上,叮当响。

过一会儿,风向变了。窗外现出整齐的草原的绿色、远处深黄的沙漠和更远处淡淡的青色的山峦。这些风景全都横着呈现出来,像叠得平整的缎子。

端德苏荣说:“这样的雨和雹子是什么意思呢?老天想说什么呢?阿拉坦仓,请你过来摸摸我的心脏还跳不跳?”

阿拉坦仓走过来,把食指和中指按在端德苏荣的颈动脉上,说:“你的血像洪水一样到处冲撞,这就是心脏的力量。”说着,他把手放在大叶喜的胸膛上,说:“你看,大叶喜的心早就不跳了,他的心在休息。”

端德苏荣说:“雷声像石头滚下山,雨水是来接什么人吧?我是个猎人,杀过兔子、野鸡、野猪和狍子。在老天爷的账簿上,我杀生的罪已经多得记不下了。他们不愿意记了,召我上路。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也干过好事,但老天爷记没记在簿子上,我就不知道了。”

“你把你干的好事,用微信发给老天爷嘛。”大叶喜说。

窗外雨停了,半截彩虹升在蓝灰色的浓云前方。端德苏荣说:“大叶喜,你准备一下在我出殡那天说点什么,最好念一首诗,然后带一瓶好酒,跟大伙喝一顿。”

大叶喜高兴地挤挤眼睛:“一瓶酒不够,要带两瓶好酒。”

我分不清他们谁在开玩笑,谁在讲真心话,但我们离开了端德苏荣的家,已经大半天了,主人要休息。

猞猁的眼睛里发出远在万年之前的冰川时代的目光

它的眼神冷酷凶狠

第二天,我接到大叶喜电话,说端德苏荣让我们去,有猞猁的事要说。早上七点钟,我们赶到端德苏荣家里,进院时,我看见端德苏荣胳膊肘撑着屋里的窗台正向外瞭望。进了屋,端德苏荣伸手跟我握了握,他的手像秋天的玉米叶子一样松弛无力,但他头顶稀疏的头发带着水渍的木梳印记。阿拉坦仓也在这里,还有一位我没见过的人,他们说他叫章巴,也当过猎人。

喝着茶,谈过了雨水、庄稼的长势,端德苏荣说:“你那天说你想知道猞猁的事,你说的猞猁是什么?”

他们没找到“猞猁”这个词的蒙古语对应词汇,我说猞猁这个词在汉语里也是外来语。北方汉族一般管他叫山猫。蒙古语没有“山猫”这个词。他们问是须儿吗?我说不是,须儿是珊瑚。是须日布斯吗?我说须日布斯是筋。猞猁,猞猁,猞猁,他们三人加上大叶喜一共四人,向上翻着白眼,用手摸下巴的胡子,在想我所说的猞猁是什么?

我只好用手和表情演示,猞猁和猫长得相像,但身体长一倍,它的眼神冷酷凶狠。我在鄂温克旗博物馆和莫力达瓦旗博物馆都见过猞猁的标本。它身上有斑点但不是豹,它的爪子像刀一样锋利。噢,阿拉坦仓身体后仰,表明想起来了。猞猁耳朵尖有一撮毛,像手捻的胡子尖一样。噢,端得苏荣身体后仰,表示知道知道。猞猁尾巴比猫长,但他不是狗。

章巴说:“噢,你说的是色日。”他用蒙古语快速把他说的色日的爪子、牙齿、个头说了一遍。他们四人后仰:“噢,噢,色日。”

我想打听一下猞猁的事情是因为这种动物连同这个如同波斯语一般的词汇几近消失了。猞猁,这个词的读音像一个人把很烫的肥肉吸进嘴里发出的声音——猞猁。

猞猁的眼睛里发出远在万年之前的冰川时代的目光,这样的角膜、结膜与虹膜完全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情感。所谓凝神的“凝”字在这样的眼睛里才能有效体现。这样的眼睛所透露的心境多么静谧——蚂蚁行走、露水翻身的声响都在它耳畔。其他食肉猛兽的爪子是尖钩,而猞猁的四爪是二十把锋利的刀刃外加尖钩。

一般的猎犬遇到猞猁即被敲响了丧钟。猞猁前肢抱住猎犬,双后肢一蹬,立刻把猎犬剖肚开膛。猞猁善爬树,善观察地形,善隐蔽自己。大多猛兽,如熊、豹、狼见到猞猁俱逃之夭夭。但这种动物基本上绝迹了,上帝造猞猁的时候,赋予它过多的机警、凶猛、敏捷与残酷,上帝同时还造了人。人又造了猎枪,使包括猞猁在内的一批名为动物的生灵绝迹了。

“猞猁,”端德苏荣说,“不吃别的动物的肉,只喝它们的血。”我突然发现端德苏荣的眼睛像动物的眼睛,他灰绿色的瞳孔里的花纹像石头里的花纹,也像木头的纹理,仿佛他眼睛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他前面的门牙只剩下两颗,这使他的嘴像猎人装铁枪砂的皮口袋的嘴,边沿的皮子向外翻着,而且薄。

他说,猞猁认识各种动物的脚印,它会在兔子惯走的路上等兔子。它趴在石头后面,前爪捉进两棵茂盛的草挡住自己,等待兔子。

其实动物都是猎人,是摔跤手和武术家,猞猁把兔子的和自己的搏击奔跑的速度、角度和距离计算得特别精确。如果兔子或者狐狸出现在猞猁周边的十米距离内,跑都不用跑就完了。

猞猁后肢蹬地蹿出去,前肢点一下地,第三步就捕在猎物身上。如果狐狸跑得快,猞猁前爪嗖地把狐狸皮都剥下来。但它不吃肉,肉有什么营养?像人这种每天拉一大堆屎的生物才吃肉,老虎和猞猁这样的高级生物粪便很小很结实,消化好。

猞猁咬断兔子的颈动脉,这是个技术活噢,比医生还技术。兔子全身的血也就一斤,羊的血四斤不到。动脉断了,血嗖地喷出去,一会儿就没了。

不会喝血的动物,一滴血也喝不到。猞猁捏着兔子脖子,让血喷进自己嘴里,热乎的血进了它肚子。兔子就像撒气的皮球一样倒在那里,猞猁根本不吃它的肉,獾子、野猪过来吃。

“猞猁身上有兜呢。”阿拉坦仓说,“猞猁最怕人发现它。它那么聪明,它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毒蛇,也不是雷电,是人。它知道人仅仅为了它身上的一张皮就会开枪打死它,下套子勒死它。动物都是饿了的时候才吃别的动物,人不是这样。人有大米白面,有炒米黄油,有几百只羊随便吃,可是还要上山打死动物。要它们的肉,要它们的皮毛,要它们的茸角。哎呀,我是个人我没办法,我要是动物我天天骂人,骂这帮穿衣服的坏东西。你们这么坏,你们还会哭,你们有良心吗?哭什么?人还会笑,这么坏的东西还在笑,真是吓死人哪。夏天山上长树叶的时候,猞猁敢出来,有隐蔽。冬天下雪了,什么动物都留下脚印,猞猁怎么办?它真是聪明,猞猁等待大动物出来觅食之后,踩着大动物的脚印出来找吃的东西。你看它多聪明。”阿拉坦仓四肢并用,模仿猞猁在大动物的脚印窝里行走。“可是猎人都知道,”阿拉坦仓说,“猞猁发现猎物了,比如鹌鹑出现了,它就从大动物的脚印窝里跳出去抓鹌鹑。吃了鹌鹑,猞猁就躲在树上,等大动物走过来,再踩着它的脚印窝回到洞里。”

猞猁像是个人,可是比人还敏捷

猞猁像是个人,可是比人还敏捷。一般的猎人根本不敢打猞猁。如果你一抢打不中它,你就没命了,它一爪子先把你的脸和眼睛抓下来,然后开膛。会打猞猁的猎人这么打:先扎一个草人,有胳膊,穿衣服,再给草人戴个大叶喜那样的礼帽。找到猞猁,把草人立好,把猎枪从草人腋下支出去,瞄准了,开枪。

那时候猎枪都是打火药霰弹,噗地一团火从枪口冒出去。猞猁多厉害,在枪开火的同时扑向草人,把草人抓稀碎,当然猞猁也被霰弹打死了。它跟你同归于尽。猎人开完枪立刻躲起来了。猞猁多敏捷,这么快的反应,比人强多了,神经反应力超强,最后也被人害死了。

章巴说:“猞猁傻,它脑子达不到人的程度。猎人想用枪打猞猁是不可能的,你根本不知道它藏在哪里。带着猎犬去围猎猞猁,四五条猎犬站在远处叫,根本不敢到猞猁身边。到底谁厉害,动物心里最明白了。除非下夹子夹住猞猁,否则根本摸不到它,连毛都摸不到。可是,夹子夹住猞猁后,起夹子的时候,一般的人起不了。把它从夹子里放出来的时候——虽然它的腿已经被夹子夹断了——呼地冲过去,把人抓死,这个时候,明白的猎人要拎一根棍子,用棍子打猞猁。猞猁被夹在夹子上跑不掉,可是会躲棍子。棍子落地的一瞬间,它躲开,东一下西一下地躲。猎人把棍子扔掉,猞猁还是盯着那个棍子看,怕棍子站起来打它。猞猁嘛,还不是人,它以为棍子是活物。猎人趁猞猁愣神的工夫,一刀捅死它。要不然,根本近不到它身边。”

“我用刀杀过猞猁,跟章巴说的一样。把猞猁夹在夹子上,用棍子打,然后捅死。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坏,我今天说都说不出来的事,当年是怎样干的?人只能死一回,像我这样的人,死十回都应该。你们看着吧,我死了之后,还要去阎王爷那里死九次。老天爷,我怎么会成一个猎人呢?杀过黄羊,杀过熊,杀过狼和豹子。兔子,那简直像割草一样。有时候,天上突然打雷,轰隆轰隆,咔——我明白这是劈我来了,赶快把柜子里那件好衣服穿上,到门口等着雷劈。雷咔地劈下来,劈到很远的草地上,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劈它做什么?是不是我换了好看的衣服,老天爷就认不出我来了?”端德苏荣说。

大叶喜说:“雷来到的时候,你要穿上打猎的衣服,拿着猎枪站在野地里,老天爷才认识。”

“可是,猎枪早就被没收了。”端德苏荣躺在炕上喘粗气,说,“要是有个开关,咔嗒一下,我就结束生命多好。”

“买开关也要花钱呢,还是自己咽气吧。”大叶喜逗他。

这些在风中摇摇晃晃的花朵,拥挤在河谷

仿佛是从火车站下站的旅客

后面几天,我去采访一位接生婆。在蒙古语里,“沃登格”这个词有两个含义:接生婆、女性巫师。我沉湎于语文的诗意里,接生、巫师不是有很多接近的地方吗?创造语文的先祖,把多少心意融化在词汇里,述说这些词汇,如同进入先祖的心绪里。

人与祖先的联系,与其说血脉,不如说语言。血脉是什么?A型血、B型血……还有什么?血清、血小板、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甘油三酯。

这些化学成分能告诉你什么?而语言——我说的是没被污染的民间语言,会告诉你几百年前和几千年前的祖先的心意。这是一段插叙,我说的是——那一天我在沃登格独贵玛的家里喝茶采访,接到大叶喜的电话。

“我明天领你上山看看,好不好?”

我说:“好,明天是啥日子?”

“六月十九,好日子。”

“好。”

第二天,我们按约定,早上五点钟开车出发,到达罕山的山麓。草原的晨风传来香甜的气味,不知道这是青草抑或是白桦树的香味,也可能是大片的野花的花香,我们的车开进罕山山麓的浑腾河谷,这里有洪水一般泛滥的金莲花。

这些在风中摇摇晃晃的花朵,仿佛是从火车站下站的旅客,拥挤在河谷。它们引领遥望,它们守秩序。当这一片河谷开满金莲花后,几乎令人绝望,这么大的河谷都成它的领地了。

在乳白色的晨雾里,金莲花仿佛做集体祈祷,它们喇叭式的花瓣还没完全开放,空气中弥漫着略带苦味的香气。金莲花,又叫金疙瘩,今天在这里开得密不透风,开三十多天就谢了。这么多花,装车都得装十汽车,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端德苏荣,”大叶喜说,“昨天晚上走了,去找那些野猪、兔子、黄羊、狍子和猞猁去了。但不是被雷劈死的,他半夜起来喝水,摔了一跤,躺在地上,就走了。”

猎人走了,这个消息让我感到很突然。

“他早安排好自己的后事了,用白布裹着身体,今天早上拉到了悬崖下面一块岩石上。他说那里什么野兽都有,他想让所有野兽吃一口他的肉,还上债,这是他的心愿。我拉你去那里,看看他的遗体,我估计被动物吃一半了,秃鹫食量很大。”

“不要去了,停车。”我说。我们下车,地面开始凸露岩石,没有花朵,有一些山榆树和山丁子树。大叶喜手指那片地方还在山的高处,现在还被白雾包裹着。

端德苏荣,在罕山上转了一辈子,现在回到了山里。我觉得动物们都知道他回到了山上,它们并不怨恨他。他也是一只动物,现在安眠于此。

他身旁环坐着猞猁、兔子、野猪、黄羊和狍子,也许有夏尔其格秋亥(黄鸟) 、呼和其格秋亥(蓝鸟)在他头顶飞翔。

(0)

相关推荐

  • 反向取材||刘姝妤:老虎的故事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动物家族有的被饿死,有的被冻死.老虎部落生存下来的也不多了. 虎王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族人死去,于是号集所有人来开会,它们打算去杀弱小的脱群动物. 第二天,它们瞄准了羊妈妈和小 ...

  • 李博宇《想变温柔的大老虎》指导老师:吴芳芳

    作者简介:我叫李博宇,是临安区青山湖科技城育才小学三(2)班学生.我是一个超级热爱运动的帅气男孩,篮球.足球.羽毛球都是我的强项,当然尤其酷爱篮球,是我们学校篮球校队的一员.我短跑也特别快,每一次的运 ...

  • 这种动物比猫大比虎小相貌呆萌,擅攀岩会游泳能手撕野猪!

    众所周知,猫咪和老虎的样貌是非常相似的,猫咪仿佛等比例缩小的老虎,所以老虎又被人称为"大猫".然而,你可知这世界上除了"大猫"."小猫"之外 ...

  • 鲍尔吉·原野 | 春天的朋友

    春是春节的春.小孩子像一堆红萝卜四处滚动,他们兜里多了钱,还有鞭炮,眼睛东张西望.柴禾垛的积雪把孩子脸蛋映衬鲜红.春节驾到,它被厨房大团的蒸汽蒸出来,天生富足.人集体换上同样的表情:憧憬的.采购的.赴 ...

  • 鲍尔吉·原野 | 干草的甜味,仿佛可以酿成酒

    文 | 鲍尔吉·原野 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 干草堆积在仓房,像瓷器沉静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这里呼吸.低语,气味微甜而遥远. 干草通过回忆把泥土.河流与夏夜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既干净,又质朴,而它自 ...

  • 鲍尔吉·原野 | 琥珀里的黄金,我遇见了我

    到中原看新农村建设.一个村子,家家住上新楼房,高墙大院.我问户主,墙多高?他自豪地说,四米五. 全村统一规划住房,家家院墙都四米五高.屋里面,农民用上了沼气,这是清洁能源,还有其它的先进之处,确实是新 ...

  • 鲍尔吉·原野 | 从容不迫的光

    从容不迫的光 多快的手也抓不到阳光 地上的阳光,一多半照耀着白金色的枯草,只有一小片洒在刚萌芽的青草上.潜意识里,我觉得阳光照耀枯草可惜了.转瞬,觉出这个念头的卑劣.这不是阳光的想法,而是我的私念. ...

  • 鲍尔吉·原野 | 开往加格达齐的火车

    克劳德·莫奈 油画<雪中的火车> 我在沈阳北站等候进站,去加格达齐. 要检票了,排队的人开始膨胀.人往前凑,秩序有点乱. 这时,一人走到检票口,说让我先上车.别人说,排队去.这人背一个双肩 ...

  • 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

    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 作者:鲍尔吉·原野 <芙蓉>2020年第6期 <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 一 有人说,所有的奇遇都发生在假期,这话没错‍‌‍‍‌‍‌‍‍‍‌‍ ...

  • 鲍尔吉·原野:夜雾

    夜雾让夜更像水墨画而不是油画.我印象里面,雾是早晨的客人,像小鸟和露水都是早上的客人一样.夜雾晚上不睡觉,它们找不到睡觉的地方. 山谷被核桃树占领了.核桃的青皮上的刺让雾不舒服.是的,雾怕刮蹭,你可以 ...

  • 新刊 | 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

    <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 鲍尔吉·原野,男,蒙古族,1958年生于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 ...

  • 鲍尔吉·原野:母语和恒久是同义词

    创作谈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奖项,是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大量作品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