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焕解读武侠补充篇——大陆武侠热为什么司马翎是最大的受害者？ / 四六文摘

刘焕解读武侠系列已经完结，不少读者表示对这个系列比较喜爱，目前已经讲述了台湾武侠的历史、武侠作家的笔名、续书、伪作、代笔以及最终发展方向。

然而，确实有一块还没有谈论到，那就是港台武侠80年代进入大陆的情况。

为何大陆80年代会大规模接受港台武侠全面进入？为何大陆80年代会掀起武侠小说热？

同时，在讲述卧龙生的时候说过，卧龙生是最惨的作家，被至少100多人冒名顶替，以至于陈墨写《新武侠二十家》，选择的卧龙生作品居然全是伪作。

和卧龙生完全相反，而且更惨的是司马翎，司马翎进入大陆后的出版作品，几乎全被张冠李戴给其他人，所有作品都无他的名字，以致明珠蒙尘。

那么，为何唯独司马翎这么惨呢，成为武侠热中最大的炮灰。

这一切都要从80年代的武侠热说起。

一、激情燃烧的80年代

现在的人，打开电视，满是电视剧。就算错过了几集，也不要紧，不仅电脑和手机可以看，电视也多带了回放功能。

可是在原始的80年代，电视还十分原始，一旦错过了一集，只能等待重播。更别说，只有黑彩电视的80年代了。

1985年，神州大地上，此起彼伏响起了一段音乐：

“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哪惧雪霜扑面。”

是的，那就是香港83版的《射雕英雄传》，内陆引进是两年后的1985年，和前一年引进的《大侠霍元甲》一同，在久旱渴求甘霖的大陆观众心中，不亚于投下了一颗原子弹。

那是一个经历了长期文化贫瘠的年代，必然会报复性释放太多激情，《大侠霍元甲》中的爱国热情，《射雕英雄传》中的侠之大者，一下子就点燃了内陆观众。

更何况，当时香港的电视剧已经成熟了数十年，金庸武侠剧又精彩纷呈，十分有趣，《射雕英雄传》这部电视剧播放的时候，几乎万人空巷。

那就是激情燃烧的80年代，前不久，热门电影《你好李焕英》取得了53亿的票房成绩，片中主角就是穿越回了上世纪80年代。

可以说，电影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大的成绩，固然和其中的母女亲情是分不开的，也和很多观众对于80年代的怀念是分不开的，里面“属于我们80年代的新一辈”这首歌曲一出来，就容易引发人们的怀旧热情了，毕竟今天的中年人主力军，都是经历过80年代的过来人。

现在的人再看那个时候人的装扮，会惊讶，居然有这么朋克的装扮：爆炸头，受到美国黑人迪斯科的影响。

比如剧中的爆炸头。

自行车也是80年代的一大标志。

女排精神也是80年代精神的写照。

喇叭裤也是那个时候年轻人最时髦的穿搭。

事实上，80年代还没有过去多久，已经有影视剧要穿越回80年代了，足见80年代的美好和理想性。

80年代，更是理想和现实自由碰撞的年代。这是一个“大雅”的诗意的时代，现在刷着抖音，过着快节奏的人们已经无法理解了，那个一个人人写诗的年代，而且写的还是意识流的“朦胧诗”。影片中也出现了一个爱写诗的女播音员的场景。

爆炸头，朦胧诗，怎么感觉，那个时代，比我们现在还要新潮时髦？

而且，那个年代还诞生了中国最早的摇滚乐，很多现在听了也不过时。

同时，这也是一个“大俗”的年代。

80年代出版物最大的特色，就是本文的主题：

武侠小说。

而且一半都是以地摊的形式出现的。

今天已经很少能找到旧书摊的图片了，那个年代，旧书摊遍布大街小巷，毕竟城管局还没来得及成立。

而不管是新华书店还是旧书摊，卖的都是武侠小说。

二、为什么大陆会掀起武侠小说热？

为什么80年代的大陆会掀起武侠小说热呢？

前文我说过，香港流行武侠小说的60年代、台湾流行武侠小说的70年代和大陆流行武侠小说的80年代，都是经济还不是很发达的初期阶段，这个阶段，大学率不高，人们最喜爱看的大多就是不需要太高文化水平的武侠小说。

对于大陆来说，还有个特定的条件，那就是经历了十年动乱，人们被压抑得太久的情绪一下子被释放了出来。

长期以来，大陆只能看到《创业史》、《红旗谱》这样的又红又专的小说，再到后来的样板戏，人们的文化生活太贫瘠了。以至于有段时期，《吕梁英雄传》都很畅销，毕竟有杀鬼子的情节，打得精彩。

虽然说通俗文学永远不能取代严肃文学。但是当一个社会，只允许严肃文学存在的时候，人们对于通俗文学必然是极大的渴求。

所以，80年代改革开放一开始，人们对于通俗文学的需求极大。

当时所有的正规出版物都开始印刷中国古代演义小说，毕竟这些也是古代的通俗文学。

作者收藏了很多明清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十大历史演义”、“十大公案侠义”、“十大社会人情”、“十大神魔神怪”、“十大讽刺谴责”等系列比较经典。毕竟其实四大名著，最开始也是通俗文学，后来才登堂入室的。

80年代，说书也开始流行了起来，单田芳、刘兰芳等说书大师风靡全国，他们说的也无非就是三国水浒，说唐说岳。

单田芳说书的《白眉大侠》风靡全国，他应该是比赵本山更早，走向全国的东北文化符号。

除了中国古代的通俗文学，现当代通俗文学也开始了井喷的增长。

可是，大陆近四十年没有任何的通俗文学啊，百姓们看什么呢？

民国初年文学倒是可以的，只不过很多文章没有分段，而且文辞还带点文言气息，百姓看着不习惯。

近几十年的港台，倒是诞生了不少通俗小说，而且语言活泼，没有文言气息，跟适合当时的大陆人阅读。

于是，港台通俗小说，就此进入了大陆。

这场通俗热潮从1981年开始，一直延续到1996年左右，随着香港回归，基本上减退了，前后居然持续了15年之久。

这15年，也是中国历史上盗版最为猖獗的15年。

等到1997年，北京著名的“贫嘴”文人王朔，实在看不惯这些，写了篇文章《我看金庸》，大骂金庸，文章说道：

“ 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

初读金庸是一次很糟糕的体验：情节重复，行文口罗嗦，永远是见面就打架，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偏不说清楚，而且谁也干不掉谁，一到要出人命的时候，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挡横儿的，全部人物都有一些胡乱的深仇大恨，整个故事情节就靠这个推动着。

我认为金庸很不高明地虚构了一群中国人的形象，于某种程度上代替了中国人的真实形象，给了世界一个很大的误会。”

金庸对此很在意，破天荒写了回信，说自己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而且对于京圈对江浙、港台文人的轻蔑鸣不平。

两人的是非姑且不说，王朔说的琼瑶和金庸，确实是港台通俗小说进入大陆的主力军。

通俗小说，按照欧美的分类大致上有言情、科幻、推理、悬疑、动作、玄幻这六大类。可是，中国一直以来的科幻和推理并不是很发达，等到最近几年才有佳作，比不上欧美和日本。

所以，当时的通俗小说主要就是言情和武侠。女人看言情，男人看武侠。至于悬疑和玄幻，因为当时人没那么多奇思妙想，也是比不上美国的。

而言情和武侠，就是港台通俗文学的主流，言情有台湾的琼瑶、三毛，香港的岑凯伦。武侠则有香港的金庸、梁羽生，台湾的古龙等。

因此，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港台的武侠小说全盛期已经过去了，武侠小说已经不再流行了，很多武侠出版社面临着倒闭。

结果，突然之间，大陆开放了武侠小说，1979年，大陆开放了武侠小说出版的禁令，称：暂时可以开放一部分武侠小说出版。

听到这个消息，台湾武侠小说出版社全都活了，开始大举进军大陆。

台湾武侠小说进入大陆，也主要是依靠香港这座桥梁，大量武侠小说先在香港排版变成简体字印刷，然后送到广东，立马开始大量印刷，随后风靡全国。

所以，很多署名卧龙生的伪作之所以多，完全是因为本来台湾出版社张冠李戴的就多，大量的伪作，很多也是台湾人先弄上，随后原封不动，进入大陆的。

然而，因为武侠小说太火了，基本上全民看武侠，为了防止武侠小说泛滥，1982年4月国家出版局为防“武侠过热”造成思想混乱，局长边春光要求三年内禁止武侠小说出版发行。

1982年4月3日，国家出版社下发了《关于坚决制止滥印古旧小说的通知》，通知说：

鉴于近年来侠义、言情、公案等旧小说的出版已经太多，自文到之日起，不需继续出版。所有正在印刷的这类小说一律停印，已印好的暂时封存，听后处理。……从港、澳、台引进的所谓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等，也照上述规定执行。

想以此禁绝盗版，但是无法阻止武侠小说热潮，正规出版社都不敢出版武侠小说了，所有不正规的出版社都开始出版武侠小说了，结果反而造成了武侠小说更大的流行，达到了爆炸的程度。大量地下书商铤而走险，开始全面盗印台湾武侠小说，甚至把十几个作家全部署名“金庸”，堂而皇之出版，最多的时候，金庸著作多达100多部。

据统计，1981年-1985年，大陆每年共印刷非法武侠小说四五千套、3亿册左右，五年共印刷了15亿册武侠小说，且都是非法出版物，因为当时“著作权法”迟迟没有公布，大陆也没有加入《日内瓦公约》，所以无法约束。

武侠小说已经泛滥成灾，难以控制了，最夸张的1984年，因为印刷武侠小说太过于流行，导致纸张短缺，挤占了教材计划控制内的纸张，甚至小学生上学的教材课本也没有纸张印刷，推迟了三个月课本才到，大陆对于武侠小说的痴狂到了疯魔的地步。

因为武侠小说盗版泛滥，引发了大量武侠作家的抗议。

1985年，台湾武侠小说家萧逸以旅美华侨的身份，应中国国务院“侨办”邀请，回大陆参访省亲。

萧逸就是创作《甘十九妹》、《无忧公主》的小说家，作品比较典雅，他到了北京之后，发现，当地书摊上全是盗版，便询问了主要的领导。主要领导说，大陆暂时不允许正规出版社出版武侠小说。萧逸建议，可以开放正规出版社出版，这样盗版就能禁止了。

1985年3月19日，经中共中央宣传部批复同意，文化部印发“关于当前文学作品出版工作中若干问题的请示报告”称：“最近有不少出版社要求出版新武侠小说。这类作品的出版，必须注意择优。内容健康，具有一定影响的代表性作品，包括港、台的新武侠小说，可以'择优出版’。为防止'选题’的重复，加强出书的计划性，这类作品的出书计划须经出版社上级主管部门审核同意后，报送我部出版局批准出版。”。

于是，1985年，大陆武侠小说第二次解禁，允许正规出版社出版武侠小说，不过需要层层审批，审批手续可能长达数年，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就有了大陆正规出版社出版的正版武侠了，萧逸也授权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其著作。

结果，第二次解禁之后，“书号”十分紧张，有的出版社辛苦一年只能出版一本正规武侠小说，于是，许多地下书商变靠走门路、钻空子，乃至内外勾结，收买书号，又开始了大量的盗印，有的正规出版社刚刚取得了一本书的版权，另外一家正规出版社已经非法出版了这位作家的全集了。

1988年6月14日，新闻出版署/国家版权局（合署）发出“关于重申新武侠小说、古旧小说需专题报批的通知”，规定凡是“新武侠小说”（指台、港、澳及海外华人作品）均须专题报批。又进一步说明：“专题报告应写明书名、作者、内容梗概、整理者、版本情况、发行方式等。如属台、港、澳版书，按国家版权局规定，在选题得到批准后，必须取得作者或版权代理人的授权才能安排出书。”从1988年开始，盗版武侠小说又持续了四五年，等到1991年大陆“著作权法”颁布实施，1992年中国加入世界版权公约，1994年金庸授权三联出版社出版了其正规全集，其他作家效仿开始，才开始正规化。梁羽生1995年由海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全集，1998年由广东旅游出版社出版。云中岳1995年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全集，古龙1995年由珠海出版社出版了全集，温瑞安1995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全集，卧龙生1996年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全集，诸葛青云、司马紫烟1997年由中原农民出版社出版了全集。基本上1997年，主要的港台武侠作家都由正规出版社出版了全集，完成了正规化。

等到90年代初，随着电视剧的热播，金庸古龙梁羽生的著作都被大家熟知了，无法仿冒了，卧龙生和陈青云就开始被大量的仿冒，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司马翎。

三、为什么司马翎是最大的受害者？

司马翎是和卧龙生、诸葛青云并列台湾武侠三剑客的作家，也是黄易推崇备至的武侠小说家，他笔下的阴阳、风水、易数、五行、堪舆，各种杂学知识无所不包，而且他是最早把推理、斗智和谋略引入武侠小说中的，堪称古龙的先辈。

无论是知名度还是作品质量，司马翎都超过了陈青云，但是大陆在出版武侠著作的时候，却都是署名陈青云的，从来没有署名司马翎，这是什么原因呢？

其中有多方面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和金庸的孽缘。

早在台湾封禁金庸小说的时候，金庸小说就进入了台湾地下市场，因为金庸的文笔和行文和司马翎作为相似，所以都挂名“司马翎”出版。

而且司马翎那个时候还欠债很多，和出版社关系很不好，出版社便欺负他，把金庸的书，索性都署名“司马翎”出版。

造成了读者“司马翎就是金庸”的错误印象，等到金庸解禁之后，台湾读者对于“司马翎”这三个字很厌恶，那个时候，司马翎隐居香港，也很少写东西了，在台湾人看来，“司马翎”三个字就是“大骗子”的意思，甚至有人说，这就是一个化名，不存在这个人，所以司马翎在台湾自己人那里，首先就被否定了。

后来，司马翎的小说也和其他台湾武侠小说一样，进入了大陆，因为台湾书商觉得司马翎这三个字不行，改成了他名，结果在大陆，就继续张冠李戴了。下面以作者收藏的一部分司马翎被张冠李戴的作品来说明下。

所以，最搞笑的是，台湾禁止金庸小说的时候，金庸小说只能署名“司马翎”地下出版。

等到大陆开放港台武侠小说了，司马翎小说全被署名“金庸”出版。

等到金庸正版全集出来，这些伪作全被扫进了垃圾堆，但其实这些是司马翎的真迹啊。比如这部《饮马黄河》，就是司马翎的著作。

这部《剑气扬威》，也被署名“金庸”作，其实是司马翎的代表作《剑海鹰扬

这部《武林大尊者》，被署名梁羽生作了，其实是司马翎的代表作《檀车侠影》，黄易的《寻秦记》的项少龙原型就来自于这部书的主角徐少龙。

这部《半面艳姬》，同样署名“金庸”作，其实是司马翎的代表作《帝疆争雄记》。这部作品和金庸写的很像，以至于金庸访问台湾，还有人问他，这本是不是他写的。

这部《红粉记》，同样署名“金庸”作，其实是司马翎的代表作《红粉干戈》，而且不要被书名骗了，其实并没有其他几部香艳。

这部《剑气千幻录》，同样署名“金庸”作，其实是司马翎的代表作《剑气千幻录》。

甚至还把司马翎的《关洛风云录》和《剑神传》合二为一，署名“黄易”著，黄易一生视司马翎为偶像，不知该作何感想。

甚至司马翎去世之前写作，没有出版的《飞羽天关》也被香港不法书商取得了手稿，变成了《古墓诛魔记》，署名金庸名著，还套上了“前鹿鼎记”的名号。

第二个原因就是司马翎的遗孀和出版社长达十年的官司拖累了司马翎的作品。

司马翎在最如日中天的70年代，因为挥霍无度，和菲兹杰拉德一样，经夫人何美英劝说开始大量经商，投资的古董店耗费巨大，破产后，开过花店，贩卖过鳗鱼和海虾，可以说，司马翎后期很少有时间写作了，后来因为借债太多，得罪了很多人，不得不移居香港，80年代移居香港之后，又开始写作，但是雄风不在。而司马翎1989年去世之后，长期以来，司马翎的遗孀何美英和出版社真善美出版社打了快十年的官司，他们都想要司马翎的著作遗产，且不可妥协，官司从香港一直打到台湾，甚至打到了美国，闹得不可开交。

最终1998年，何美英非法授权给了延边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司马翎精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