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记忆(一)

曹桂佛

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想过要写一些关于她的文字。几次动笔,又几次匆匆撂下,一来是因为自己鲁笨,二来实不知该从哪点入手、该如何记述我的老娘——一个给予了我生命的,平凡的、朴素的、勤劳的、节俭的、自尊而又自卑的母亲。

我是极度依赖母亲的。她不单单为我做一日三餐、缝四季衣衫,还是我心灵的守护神和庇护伞,是我情感世界里的菩萨。可母亲却是不自信的,老念叨自己丑,“眼又小,脸又长,牙又黄,还不齐整,也没有念过几天书。”娘常说,“摊上我这样的娘,是一点用也没有。”小时候的我,不喜欢听她这样说,便上前捂住她的嘴,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脖子,撒娇道:“俺娘不丑,不丑,你看,眼睛虽小却过于明亮……再说,儿不嫌母丑啊!娘,这是你说的哇?”娘听后,就抿嘴笑了,用手指轻点我的前额,说:“就你个'三多余’会浑说。”

娘戏称我为“三多余”是有原因的。在家里,我是老小,哥是老大,两个姐姐紧随其后。在二姐6岁时,29岁的母亲生下了我。生我之前,父母亲的心里满是期盼,他们一心想为哥哥添个兄弟,“你哥就独一个,身体也单薄,添个兄弟,日后有了大凡小事,也有个商量的。”我顺利降生了,却是个丫头。“医生说肚子尖尖的、紧紧实实的,咋看也会生个男娃呀,咋就变成个女娃娃了?!”母亲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当时她失落的心情,“前晌生下的你,一看又是个闺女,推到脚底下,大半天没瞭过。天擦黑时才抱起来。没想到,抬举上哇,却卡看好的了。”母亲把这段往事当做笑话说给我听时,我心里是极不痛快的(及至后来,我在有了大女儿后,又养育了第二个姑娘,人前人后都是喊她“二妞、二宝”之类的昵称)。

无疑,母亲是很疼爱我的,这表现在后来我成长的每个阶段。七岁前,我的身体弱,经常生病。我一病,母亲就跟着揪心般的难受。在为我找医生治疗的同时,又同父亲商量着给我换了个名字。本来我是春天出生的,跟着哥姐从“贵”字辈起名为“贵春”,后见我老是生病,生怕不能长命百岁,就把我寄养到家里供奉的佛堂底下,改名为“贵佛”。

七十年代末,物质生活匮乏,有一点稍好的吃食,我们兄妹四人总会分而食之:过大年时的糖果、核桃、红枣;八月十五的月饼、冰果、鸭梨,或者是炒熟了的葵花籽,都要我们兄妹四人分开来各吃各的。因在家我最小,哥姐也就宠着让着,总是在分开后由先我挑选一份相对较多的。

恃宠而骄吧!那时候我很能怄气,不管家里谁惹下了,或者是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家后的拿手好戏就是赌气不吃饭。这时候,母亲总是最着急,她捧着盛了饭的碗一遍遍在我跟前裹哄:“三哎,快吃哇,不吃喃娃咋能长成大姑娘?”又说:“你不吃,娘哪能吃得下去?你这是不让娘吃了哇?”说话间声音就哽咽起来,看到娘的眼圈红了,我才不矫情了,端着娘递来的碗,开始吃饭。

上了小学,我的成绩一直不赖,这是我的小骄傲,也挺为母亲长脸,小升初时顺利考入了繁峙县砂河中学的重点班。父母亲本以为我这个闺女会顺利地念下去考个好点的学校,最终会跳出农门。谁曾想初二时的一场疾病让我休学回了家。在家里我的情绪低落,每日里郁郁寡欢。又是母亲不厌其烦地开导我:“人怎么过也是一辈子,念成书也有命赖的;念不成书的,最后也有过的可好了。”还说,“我给喃娃看过,喃娃的命好着哩!娘也细想来,自打抬举上喃娃,咱家的光景也是一天天好过起来啦。”娘的那些“宿命论”,为当时我脆弱的内心注入了希望的力量,让我渐渐振作起来。1990年秋,我念了个小中专——原平农校,从农校毕业,因种种原因还是没有端上公家的饭碗,又找了个父母亲当时并不满意的对象结了婚。

在找对象这件事上,母亲的态度是非常开明的。她虽然心里不满意,但特别尊重我的意愿。“娘是想,喃娃是图他光景哇,他家光景不好,五间烂小平房要住你们三家人(公婆一家、大伯子一家和我们夫妻);图人哇,娘看见他也挺平常,就是个老实;图他工作哇,也没个正经营生。娘是怕喃娃过去受制。”见我默不作声,娘停了好长时间又说,“不过,主意得你自己拿。你认为'对你好’值得也行。人嘛,最穷不过个要饭,只要他要回一个窝头来,能先掰一半给你,也行!”说完,娘拭了拭眼,认下了这门亲事。据后来大姐对我讲,娶走我之后,娘大哭一场,对她说,“娘怕西义那个村地少,咱佛过去了别连吃的也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娘从没有说过我其他的重话,“硬遭爹娘的手,不遭爹娘的口”,娘对我们兄妹,从不骂“挨刀呀、枪崩呀”之类过分的言语。

成了家,有了娃,等到孩子稍微大了一些,为补贴家用,我开始了打工生涯。在打工做营生的过程中,难免有诸多的磕磕绊绊,一遇到难处,首先跑回村找娘去说叨说叨、发泄发泄,娘把我安顿到炕头上坐好了,一边做饭一边跟我拉哒:“做啥事也不容易哩。你姥姥常说'吃人一碗,受人束管;吃人一吊,半夜起来给人躖耗’。做营生,那能有个不让人说的。喃娃啥也好,就是脸皮嫩,一说就恼啦。”在娘的劝慰中,我的生活过得安稳平和、顺风顺水,物质条件也逐日好转起来,彻底打消了娘担心我缺衣少吃的顾虑。

娘在比较健康的时候,常为我蒸好各种主食:馒头、花卷、莜面角角、挠丝疙蛋、玉茭窝窝……,在她的印象里,她家的三丫头不会做茶饭、不会做针线,就喜欢看那些没用的闲书,是最需要她帮办做营生的孩子。

现在,娘不在了。我无数次不能自已地痛哭出声,我喊着娘!娘!哭着喊了她千次百次,就是听不见娘应我一声。在娘的灵前我也祈祷:“娘,来我梦里吧,我想与娘再见一见。”娘却老也不让我梦见,真是“悠悠生死三十天,魂魄不曾来入梦”啊!

娘走了,我从过去娘手心里的一个“宝”蜕变为没了根的一颗“草”。现在,即便我赌气三顿不吃饭,恐怕也不会再有人耐着性子,像娘那般捧着碗哄我了,哀哉痛哉!(未完待续)

2021年4月16日

于娘“五七”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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