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品》丨临事静对猛虎,事了笑看繁花……
001
中国翻译家许渊冲先生96岁那年中秋夜,骑自行车摔了一跤,直接摔进了医院。爱人匆匆赶到,担心不已。他笑笑宽慰说,“月光如水哪!从某种愿意上还摔得挺美的。”手术结束后,主治医师出来说,许先生这样的人,他还真没见过,上了手术台还滔滔不绝,要跟他讲自己翻译的诗。
许先生爱人接受鲁豫采访,说许先生有一次挨批斗,屁股被甩了100多鞭,肿成了紫茄子。回到家就着急让爱人把儿子的游泳圈吹足气,方便他坐下来写字——挨打时他忽然想起毛泽东诗词“惟余莽莽”、“顿失滔滔”两句的译法,说得赶紧记下来——“怕忘了”,许先生说。
2021年,许先生整整100岁了。下午天气若好,照例出去散步,自己挑个偏僻荒凉的长椅随便一坐,也不过问眼前的嘈杂与萧条,就只是向上看,眼里只有天空。
002
1903年,诗人里尔克给某文学青年回信说,“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都是莫名的孤单”。
在这封信的结尾,里尔克说,“如果非要说,我到底从谁那里体验到一些关于创作的本质,以及它的深奥与它永恒的意义,那么我只能说出两个名字:一个是雅各布生,伟大的诗人;一个是奥古斯特.罗丹,那在现存的艺术家中无人能与比拟的雕刻家。”
003
《凤凰网读书》采访冯唐,说喜欢他一句话,“在末世,成事的人容易追求速效,容易忽略对于朴拙君子的培养,容易向聪明小人和降维攻击低头”,然后问他:作为活在速效时代的人们,人的心灵该如何对抗这种“堕落”的蛊惑?
冯唐说:也没什么取巧的办法,只有狠下笨功夫,强大自己的内心,坚定自己的目标,找到自己的愉悦所在——这是人生的定海神针——人生漫长,也很艰难,要有个锚,有个自己喜爱的东西,一个独立独享,自立自足的天地,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摒弃杂音,可以让自己依靠它渡过艰难,获得平静。
又问:你在书里说“立德是智慧、慈悲、美感”。为什么要把“美感”放在“德”里?它何以如此重要?
冯唐说:我们从小缺乏美学教育,街上的建筑一个比一个丑,日用品一个比一个丑,人一个比一个丑,少年时代以及如今日常里的美感缺失,对宽容和多元缺少敬畏。美是艰难的,创造美尤其难。在现在的时代,衣食住行声色犬马,都很容易满足,但“审美”很难满足,美是稀缺的。“创造美”功德无量。
004
有一年去杭州学习,中午去一家穆斯林餐厅吃饭,进门先看见一句话,“卫生是一种信仰”。高高兴兴吃完面,问老板能否一起在这句话前面合个影,老板说,有什么不可以?洗洗手就跑了出来,前台也闻声赶紧跑过来帮忙:照片里的老板,神秘微笑的样子,就跟真主安拉一样。
又一年过春节回老家,在县城一家据说名气很响的米线馆吃早餐,才扒拉两口,就发现一枚创口贴。默默吃完,付钱离开,心里希望不知名的配菜大姐在日后用刀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小心。
奶奶生前常说:失礼,赶紧道歉,谁先道歉谁尊贵;得理,赶紧饶人,谁懂饶人谁出息。我后来将这句话实践在做事上:凡是长个脑袋就那么干,是个人都在干,你就别干了——出手必须让人眼前一亮,超过别人预期——就算只是套一个垃圾桶,也须得自有品相。
005
作家阿城写过一件事:18岁那年,他爹摘掉了右派帽子,平反了。于是郑重其事跟他说,儿子!咱现在是朋友喽。父亲这句话,让阿城感觉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当晚,父子俩一起聊天,儿子对父亲说,“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30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你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还在别人手上,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
006
董桥认为,遣词造句是一种礼貌——比如:形容不太好的事情,不妨用“被”;叙述好事避之则吉。女鬼被裸埋;小红被门槛绊倒;项羽被十余创;韩信被人骗走。都不错。黛玉被宝玉追求;纪晓岚的书被人传颂;大将军的英雄事迹被赞扬。都不太好——想想的确,像“我娘被我爹睡了”这类大实话,不嚷嚷也罢。
冯唐批评过董桥的文字,说他空有“手指”,不指“月亮”——我倒觉得这正是董桥的慈悲之处——不管你指不指,月亮就在那里,你指她干什么?乡下孩子不慎摔跤,父母见了也不扶,大不了他拉开架势嚎一阵,会自家爬起来。
007
徐浩峰在《武人琴音》里说,好功夫都是独处出来的。
任何手艺,都是积累神经反应的经验,培养手感、体感,涉及到气血。老辈人习拳,老师会在家里养三年,倒不是技术内容多,为的是持续看小孩的气血变化,三年之功,主调气血,调出来的孩子技艺精湛。气血不到,技术粗糙。
为什么一些天才体操运动员,退役后技术衰得快?其实不是他技术衰了,技术心里明白着呢。是年龄大了,气血衰了,技术想精湛也精湛不起来。
西方竞技体育是利用青春期荷尔蒙的“临界点训练法”,临界点就是“过分”,教练不会管调气血,青春期孩子荷尔蒙旺盛,过量训练后,能自己调过来,适应了过量,技术上就提高一点,再过量,再提高……但青春期一过,荷尔蒙降低,训练过量,自己调不过来,便颓废了。那就再招新一拨孩子,新人换旧人,反正源源不断,教练永远有业绩。
中国老艺人教徒弟,书法、武艺、古琴、石匠、京剧等,都是一管就管一生,从小给孩子调气血,不让他过早出成绩——这点成绩拿后半生成就来换,太不值得——气血不单是荷尔蒙,是指整个内分泌系统。在武术观念里,韧带和筋属于内分泌系统,是内分泌的按钮机关。看似观念奇妙,实则受益终生。
现代人聊修养造就,聊情绪管理,聊亲密关系,连韧带都没有拉开,不晓得他们要怎么搞。吹倒是每个都可以吹得闪闪发光,可是你再看看他那个站相、坐相、吃相、面相,又实在可疑。
印度瑜伽师萨古鲁说,“人类之所以对上帝和天堂谈论太多,主要是因为人们还未意识到作为人的宽广无限。”——这句话里的“意识”,并非指“观念”,而是指身心变化。中国有句古话,“艺高人胆大”,你没那个“艺”,你没到那个点,你怎么“观念”都“观念”不起来。
008
吴孟达生前做客《十三邀》,在厦门一家餐厅跟许知远吃饭,其中有道菜叫“姜母鸭”——砂锅滚烫,肉香扑鼻——吴孟达避开砂锅里的鸭肉,夹起一块油亮的姜片,跟许知远说,“这个姜,神来之笔,画龙点睛,主角是鸭子对吧?这个姜,就是吴孟达,配角,但是好吃。”
吴孟达后因心脏重疾于2021年2月27日离世,终年68岁——我瞎猜——他其实何尝不想做一回盖世英雄?
我始终坚信人的身体比语言要诚恳,身体是骗不了人的,更何况是心脏?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对诸葛孔明恭维有加,吹到神乎其神,事实上诸葛先生并非天生举重若轻之人:他在写给儿子的《诫子书》中,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可见他当时已经很留意自己的心脏了;他西征之前,给刘禅写《出师表》,写了两次,事近1800年了,仍不难想见那份担忧与操心;53岁那年,10月8日,诸葛先生心脏停止跳动,再也没办法为汉室江山鞠躬尽瘁了。
009
子贡有一回溢美自己的老师说,“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你能不能体会他内心那份珍惜与敬畏?
他说,你别看老师挺胸拔背,眼睛雪亮,活得铿锵,老师是有锻炼身体诀窍的。一个如此渊博睿智抱负在身的人,成天面对一堆自以为是的山东骚年和一群刚愎自用的各国CEO而没被气死,仅靠几箱竹简肯定是远远不够的。那么,孔丘老师平时如何健体强身?如何降伏其心?我活了40年,读过听过无数人讲孔子,从来就没听谁提起过。小学生都在做眼保健操,小狗狗都会自己舔伤口,如此致命的事情,大家怎么都假装不存在呢?
010
毛泽东曾问许世友,你在少林寺习过武,说说看,像我这种情况,如何保持体能?许世友建议说:散步,游泳,练书法——看似打法,实则心法。毛泽东牢牢记住,践行了一生。
011
N年前在北京九华山庄听一个老师讲课,什么也没记住,就记住一句,“学问之道在于变化气质,智慧之道在于转化心境。”听完课那天,几个朋友一起打车去八达岭看长城,路上被出租司机一顿狂绕,牙关都咬紧了,又想起来这句话。
曾有个女生跟我说,“如果一个男的对我动邪念,说明我修为不够。”那么,如果有人诈我,欺负我,开出租车绕我,其实也代表我修为不够。再想想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活到没有人想要伤害他,可见人家多牛B!
012
2019年春。读董桥一篇序,他说:学术上说“博”说“专”,说“新”说“旧”,全在唬人。经营得出来一点气象才是成就!道理这样浅,可以不说。
记得当时读书已是午后,坐在广州华师一棵大榕树下,天气并不热,可就这么一句,搞得我浑身发烫,脸都红了。
事后赶紧找董先生照片来看:清瘦。没多余的肉。眼神里有期许。干净又安静。我就在想:这么一个老人,是遛达过多少道路,扒拉过多少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