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鱼丨云中记

就算人世间并没有陶韬这个人,为了写《云中记》,无妨创造一个陶韬。

01

雨一直下。陶韬的记忆湿漉漉的。岁月如鱼钩,陶韬是咬钩的人。

不记得具体哪一天了,陶韬想起来一个词——命运——一条河滔滔流过,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去往何处,啃出来一个东西,叫河床,这就是命运了。

用母亲的话来说,陶韬尽扯些没用的,所谓命运,就是活命技。想想也是,无可辩驳。

人不管干点儿什么,都是给老天爷打借条。手把锄头一顿挖,挖来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抹一抹汗,洗一洗脸,扒拉两口饭,从路上去往床上,又从床上去到路上,油灯一样,活下来了。

听话照做,不能多想。想多了,老天爷不给饭吃的。

陶韬不能不想。雨一直下,陶韬就一直想。

02

西游记说唐三藏去印度出差,是骑白马去的,不是骑的牲口。

曾有个工友跟陶韬说,他们村一男的种田回来,见高压电线杆上有窝野蜂,莫名其妙就想吃蜂蜜,找了竹竿,爬上去掏,结果被电烧糊了,再也没下来。

见陶韬听得认真,工友又说,还有更稀奇的呢:

他一远方表弟,平时超喜欢飙摩托车。

有一年春天,花开得遍地都是,比梦都香。乡下的天气好得很,到处都跟新媳妇的脸一样好看。

表弟就又心痒痒,急急将摩托车推出家门,扑图扑图的一阵妖风就窜出去,很快就加速到100多码。

半道上远远就见一退休老师在放风筝。不晓得风筝是被摩托车吓着还是怎么回事,一下从半空飘飘洒洒栽下来,那根细细的风筝线,居然二话不说就把表弟的命给索了去。

陶韬有时抬着电锤往坚如磐石的钢筋混泥土墙上突突,天地颤抖,火星四溅,几乎可以六目相对,立刻就见着那个被电烧糊的种田男人,还有被风筝线索了命去的远方表弟。

那么,像这样子的雨天,他们的野蜂蜜和摩托车,会不会被雨淋湿?

就算他们真睡着了,就着电线杆和风筝线,幕天席地,好好睡啊,这么大的雨,会不会把他们吵醒?

03

陶韬收拾行李背着背包走出长航小区时,天空乌漆麻黑的,正下着雨。他抿嘴微笑,动了念头:这不就是走出沼泽就巧遇施洗约翰吗?

小叔开车过来接他,球服都没来得及换,车未熄火乍一见面劈头盖脸就问,着急忙慌的,搞什么糗名堂?

陶韬将行李和背包匆匆塞进后备箱,说,别废话了,走吧。

车上,两人都抽着烟,不说话。陶韬忽然自言自语冒出来一句,区区一座小城,怎么就拿法不住呢?

小叔就笑,又想多了吧?操社会可不比嗑瓜子,哪来的壳是壳,米是米?

陶韬又问起他的伞,小叔说,还在老刘那里。这家伙,耳朵也太长了吧?陶韬说。

对于陶韬来说,那不是一把普通的伞,那是他梦里的木棉袈裟。

这些年亡命天涯,陶韬就靠三件宝贝活了下来:背包、写作,当然,还有那把魂牵梦绕的伞。

没有人会在意,陶韬的背包里是装了翅膀的;写作也不必多说,那是陶韬的药铺;至于伞,那是他的神给的,来得曲折多了——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大约少有人知,一个普通的背包,几乎可以轻松装下一整座泰姬陵。一个人在建泰姬陵的时候,早已心甘情愿将自己的灵魂深埋在陵墓里面了。

古龙说,一副画像就可以照亮整个的大千世界,一串风铃声就可以唤醒沉睡千年的人。陶韬深以为然。

或许,不曾在云间独孤行过的人,不易了解其中的奥秘与宿命。

04

1852年7月的俄罗斯,一位驻防高加索山区的年轻炮兵向彼得堡《现代人》杂志投了一篇小说稿,叫《童年》,作者笔名尔恩。

主编感觉小说写得不错,就推荐给了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很快看完小说,立刻告诉主编说,“别耽搁了!马上发表。写信告诉他,屠格涅夫欣赏他,向他致敬,并祝贺他。”

主编及时回信给尔恩,希望对方继续写作,同时商量小说发表时可否用真名。对方回信,表示同意。

这个常年驻防高加索山区的年轻炮兵,就是后来写《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

时隔58年之后的1910年10月28日凌晨,83岁又还重病缠身的托尔斯泰离家出走了。

10天后,有人发现,一个老人孤独地死在了某个荒凉的火车站,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托尔斯泰。

05

白石道人姜夔,少年孤贫,屡试不第,一世漂泊,仅靠卖字画和朋友周济为生。

他填过一曲《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边。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史载白石道人精通音律,含蓄空灵,是南宋顶尖的音乐家。他会不会一直坐在二十四桥,等83岁的托尔斯泰来,然后用俄文,清唱一曲《喀秋莎》……

火车站嘛,荒凉倒也还荒凉。跟电线杆或风筝线比,安逸了一大截。可是跟托尔斯泰,或白石道人,始终很不般配。

对于一世行走在文字荒原的人而言,或许,生死事小,般配事大吧?

06

还有就是那把伞,其实可以肃穆如经幡。

貌似,只要一伞在手,陶韬就还能继续胡思乱想,蹦蹦跳跳,纵人生多风雨,肉身尚热未寒。

母亲说,晴带雨伞,饱带饥粮。那么,陶韬又想了,等我哪天走的时候,能带点什么呢?

万一实在来不及,能否带上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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