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卷风
他们来到黄庄的时候是一个黄昏,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无数房顶被龙卷风掀起,就像从人头顶上取下一顶帽子。人们抬起眼就可以望见天空,仿佛自己坐在敞篷车上。庄上许多人不见了,人们就在附近寻找起来。于是在瓦砾堆中发现了他们——康康和方方。
这是哪里?他们问。
这是黄庄,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庄里人问。
我们从大黑沙来的,方方说。
一个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另一个说,那里离这里有一千里吧。你们要回去吗,路上帮我们问一问有没有黄庄的人。
我饿了,康康说。庄里人说,去家里吃一顿饭吧。康康吃了两个碱放多了发黄的馒头,那馒头上裂开一道道黄色的细缝,又吃了两碗菜。方方吃得少一些。
方方先醒来,他发现自己被绳子反绑着,他的旁边是康康。康康也被倒缚双手,歪倒在地上。喂,康康。康康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咦,我们是在哪里呀。他们透过微弱的光线,一起看着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四面墙体漆皮剥落,歪歪斜斜地立着。上面的顶蓬用简陋苫布铺盖着。我们还在黄庄吧。方方挪挪身体,贴近地面用力蹭着绳子。是不是饭的问题。康康与方方一起蹭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只脚迈进来,接着是整个人,他们认出来,他就是那个招待他们来家吃饭的人。那人说,你们醒来了。康康问,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绑起来。因为你们适合被绑起来。你是不是在饭里下了什么药。看来你很聪明,我就是在里面放了碾成粉末的安眠药。太可耻了,我们还是小孩子。康康说。那人说,我的两个儿子不见了,正好你们就来了。如果找不到他们,你们就别想回去了。又不是因为我们。那人先是凄凉地哈了一口气,而后难受地哭了起来,但最后又哈哈地笑了,小孩和大人哪有道理可讲,你们愿不愿意给叔叔当儿子呢。说着他将手伸进衣兜,摸出两块糖递给他们。方方要接,康康扭过头去。那人说,我忘了你们还被绑着,便解开糖纸,将糖递过去。康康作势要吃,等糖递过来时候,他一口咬住那人的手指。那人哎呦一声,疼得倒吸起气来,用另一只手往康康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原先他抡圆了胳膊,但看到康康惊吓的模样后,就轻轻地落下来。像你这样不肖子孙,做儿子都不要你。
饿了一天,又到了傍晚,方方的肚子咕咕直响,他故意大声叫嚷,饿死了。中午时候那人进来一次,检查了一番绳子的松紧,只见绳子在两个孩子胳膊上勒出一道绛红的印子,他就帮他们松了松。而傍晚时候,村庄里阒寂无人,没有一点声息。康康终于从松动的绳子中挣脱出来,他对方方低声说,不要叫,他们大概不在了,我们等晚上偷偷地逃走吧。
龙卷风席卷了村庄。就像一个醉酒的人胡乱地跳着舞。无数瓦砾、石块、人畜都被卷起来,都在空中飞舞,像是一篇文章中胡乱安置的标点。所过之处,狼藉遍野。仿佛自空中伸下巨手,抓住人们,又抛出去。还随意抓起东西朝人们身上乱砸着,人们跑着、叫喊着,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他们跑出来的时候,正遇到了那个人。那人说,你们想要逃出去吗,我哪里亏待了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儿子呢,既然我的儿子不在了。他边说边用右手掂着棒子。两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他追过去一把揪住二人衣领,说,想往哪里走,只要你们做我儿子,我保证不会亏待你们。很简单,只要你们改换一下姓氏就行,就像一本书换了个包装的封面,内容却一点都没变。康康与方方相互觑看了一眼,他们眨眨眼,说了一句,我们愿意。于是两个人就变成了那人的儿子。他们于是被称为乐康和乐方。这意味着他们从此以后要吃乐家的大米,他们将沾上乐家的习性。
在他们答应的当天,他们就被放了出来。他们在乐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是乐家未来的继承人,他们参与并决策了许多家里的事务,成为家里的中流砥柱。每当人们问他们,你们怎么不走呢,他们说,你们开什么玩笑,我们就是乐家的人呢。
关于他们参与的事务,乐康说,我决定了要不要捏死家中的一只草履虫、家里的小辈学象棋好还是围棋好、用不用在诗句后来加一个逗号、一天喂一次鱼还是两天喂三次鱼……很多时候,他们投票表决,乐康用他的想法劝服其他的人,从而引导了很多事情的走向。乐方说自己在家中发挥的作用并不比乐康少,他先后在许多场合献出独特的智慧,比如如何关门才能尽量地消除声音、流体力学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高等数学在面相分析中的用处、如何利用天文学观察女子情绪的变化……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比原来的孩子还要好呢,家长满意地夸赞道。
在刚刚放他们出来时候,他们还是孩子。一个被龙卷风卷来的孩子,作为外来者,面对众多新面孔以及其构成的微妙的敌意与欣悦,在继父母的帮扶与激励下,他们很快地融入了当地的生活。他们称他们的养父为爸爸而没有羞惭,但这是否能够解释他们后来和父亲的颉颃呢。是否可以将所有父子都看做养父与义子的关系呢。也许压根就没有龙卷风,他们本来就姓乐。但他们永远忘不了那场飞沙走石的龙卷风,就像有一个莫名的力量在空中随意挥霍,他们几乎感到崇拜,就像人们面对一个可怕的敌人时候所产生出的复杂情感。似乎正因为龙卷风君临一切的气势与摧枯拉朽的伟力,正因为龙卷风让他们心有戚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才会那么喜欢它。甚至在多年以后称那次龙卷风为“我的朋友”。
而姓乐那人的儿子乐贡、乐献,则被风吹到另一个地方的另一户家庭,这家人说,我的一个儿子不见了,我要将其中的一个做为我们的儿子,于是他选了乐贡,并将其更名为方贡,另一家的儿子也不见了,遂取了乐献,将他改名为周献。方姓儿子与周姓儿子又被吹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并被改姓换做别人的儿子。当然,也有不少人被送进当地孤儿院,还有为数不多的孩子找回了自己的家。但总体来说,大多数人又重新有了孩子,且相处得还不错。唯一的不足就是,他们偶尔还会梦到龙卷风,并在夜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叫。
随着时间的推移,乐康、乐方与父亲之间形成深深的芥蒂,宛如树木受到砍斫之后生成的疮疤。事情可能起源于一次呵斥,父亲说,你们都长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两人说,也就那样吧,我们哪里都不想去了。父亲气着骂,饭桶,我白白养你们这么多年。这在亲身父亲身上,不过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但在养父这里,变得刺耳极了。他们后来一个南下,一个北上,两人都没有见父亲,但他们梦到了同一个梦,养父像是嫁接植物一样,将他们的头换成原先儿子的头,因为他很久没有见过原先儿子了,所以他意念中的形象很有些模糊。这个梦境大概起源于他的另一句话,他说,你们如果是果树就好了,我把你们都嫁接成我儿子的样子。是的,他们甚至认为这句话中充满了暴力与威胁的色彩,他们也推翻了他对他们的养育恩情,认为那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连往日的那些饭菜,都带着毒药的色彩,都是下毒未遂的结果。或者他一直在下毒,只不过是慢性药,喝到一定时候才会发作。还有他一直以来的对他们的学习不闻不问的态度,他那貌似友善实则包藏祸心的眼神,他略显上扬的耐人寻味的暗暗嘲笑的嘴角,他们当初怎么没有发现呢,啊,一切都那么明显了,就像大战后兵士尽灭后的大将。就连他从前的夸赞,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丧失自我价值判断的捧杀,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当他们想到当初对于他死心塌地的爱时,不禁感到深深的懊悔。为什么我们那么幼稚呢,他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做亲人,他一直在利用我们,他们说。
一场反对父亲的浪潮在整个经历过龙卷风的地区悄然酝酿了。他们将他做为一个为所欲为的暴君,一个强权的符号,一个与亲人相对的敌手。他们大声呼吁,找回真的自我。但这场运动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因为在他们打算揭竿而起的时候,他们正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而一旦生子之后,他们自己也变成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