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记
在巨大的钢铁森林之中,我不幸迷路了。我迷路在起重机多肌肉的臂膀与大楼雏形未经粉饰的草稿中,迷路在金拱门汉堡包与炸鸡多糖分的香味中,迷路在一阵从地铁站经久不息地吹来的柳絮味的风中。
我失去了一切的方向,是一只坏掉的方向盘或指南针,我的脚步与神智只能带领我走向错误与更多的错误。我在街头看着广告牌的幻化,我多么像其中转瞬即逝的图景;看着川流的人潮,差点与一辆送快递的电车相撞;看着遥远的群山,仿佛一顶帽子戴在城市的头上。
此时,我多么希望有人来找我,对我说,站在原地不动。但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就像他在面临同样情况时我的不存在一样。我们都互相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消化系统中,我们成了不必要的盲肠,然而这已经算是好的了,甚至我们是被消化的排泄物。
询问路人也不能避免我的窘境,因为我的路径过于曲折,就像绳子被打了好几个结,因此几乎没有人能帮助我。他们越是想帮助我,就让我离原路更远一些。以至于在我询问了七个人后,我不得不面临这一现实:道路越来越离我远去,我被放逐到了无何有之乡。当我看到从烟囱里冒出的像鸟一般袅袅飞翔的烟气时,我知道,我将很难再回到自己的处所。
第一个人对我说,从左走一百米,拐弯后再走五十米,走到尽头后再向东一直走。多么像是小学的英语会话;第二个人说,从这里到三八路,再到巾帼路,前面是女儿国;我决心找一个可靠得像是甘薯一般的在本地生活过多年的老人家来问一问,他将绵长的胡子分向两边,露出心形的嘴,含情脉脉地眨着眼睛说,你要去我家里喝一杯咖啡吗;第四个人穿着木兰色僧衣的和尚,他听了我的话,说,只有皈依三宝才是正确的路;一个女子看我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主动过来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我说我似乎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用小拇指将一绺头发向后掠掠,说我领你走吧,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我向她解释了一番,她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拉着我向前走,我走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直到最后她说她也无能为力了;于是她将我转交给了她的一个朋友,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子。他说保证能让我找到回家的路,但最后他自己也找不回去了;还有一个路边的小商贩也热心地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说我迷路了。他说,这好办,我有地图,他拿出一幅揉得皱巴巴的地图,用一根笔在上面点画着,他圈出一个地方说,我们现在在这里,而据你所说,你要去的地方在这里,那我们应该从这里走。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渐渐远离了城市,走到了乡村。我怀疑他大概是将地图看反了。
既得不到有用的帮助,自己又不能找到,我只好凭着自己的感觉朝城市走去。渐渐入夜。路上黑魆魆的,丛林的影子、藩篱,废弃的泥屋,以及其后的一座座坟墓,人的骨头。四野飘散着一张张纸钱。蓝色的磷火仿佛在歌唱,红亮的萤火虫飞去来,老鼠在奔跑。风的鸣叫。银色月光下,我是一路滚落的句号。
终于找到一面有着狗叫声的墙。我不停地叩门。狗咬住了我的前襟,将我的衣服撕了个口子,又将牙齿钉在我的腿上,并试图将我咬个对穿,我忍住疼痛,大声地呼唤主人。主人从屋子里探出他的脚,问是谁。我说,你的狗,狗咬住我了。主人看到了我,他举着一盏灯,喝止了狗。将我放在床上,用沾了水的狗毛在我腿上敷着。疼痛追踪着我的伤口。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主人开着一辆噗噗直响的三轮车将我送到了城里的医院。医院的消毒水在我走出医院很久后萦绕在我的鼻尖。我不断地打喷嚏,眼睛流泪。不过当我看到我重新站在城市里时,我的心情就好了一些,这说明我离家更近了一些,也更容易找回去了。
由于前几次的人们的误导,我决心不再询问他人。我走过每一棵树,每一块瓷砖,每一条路,每一个街坊,在心里不断比较自己家与别的地方的异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我迷失在异样的熟悉之中。在一个街区,我遇到了与我的街区相似的人,他们有着相似的举动,相似的神情,像是同样包装的糖。我因此怀疑每个街区的人都是如此。他们甚至还有相同数量的腿毛,他们的腿毛长在头上。
下雪了,雪花在风中舞着,在一阵恍惚中,我走进一栋楼的一个单元的一层楼的一扇门,当我打开上面贴了福字的门,我看到一对夫妻也正看着我,他们叹息一声说,我们还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呢。我问你们的儿子去哪里了。他们说,他迷路了,人只要迷路一次,以后就很难找回来。他恐怕也回不来了。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呢。我说我也是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男人说,没关系,既然我们的孩子回不来了,而你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如就在我们家住下吧。说着,他领我去他孩子的卧室,给我看他儿子最喜欢的毛绒玩具,是一个毛快要掉光的兔子,还有他儿子最喜欢看的一本书,书看起来有些褴褛,大概被看了很多次。他拿着那本书说,他就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走出去的,从此他就再没回来过。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也作是想,不禁感到一阵悲怆。
男人笑着说,我们终于又是完整的一家了。走出卧室,他举起双手,在客厅里来回跑动着,像一只野猪一般横冲直撞。撞倒了衣架,衣架上的冲锋衣,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的纸轻飘飘地落下来。他的妻子骂道,发什么疯。他说,我太高兴了,我们家就像一个三足鼎,现在终于又完整了。你难道不感到快乐吗。可是我们的儿子,女人说。男人说,他也迷路了,也去了别人家里。而每家都有一个迷路的小孩,所以每个迷路的孩子都能在另一家找到归宿,这不是很好吗。要我说,我觉得早就应该这样了。妻子说,可我还是不大习惯。男人说,你总会习惯的,一旦习惯之后,你就会发现自己之前是多么不近人情了。
吃饭时候,女人一往情深地谈起了她迷路的儿子。她说,我们的儿子那么优秀,学习成绩从来都名列前茅,人又那么英俊潇洒,身边总有数不清的追随者,酒量也很大,身体壮得就像一头小牛。在她说完后,她的丈夫说,让我们为儿子干杯。窗外的雪飘着,让人倍觉家中的温暖。
吃过饭,男人独自对我说,其实他的儿子并没有他母亲说的那么好,女人嘛,有时候总喜欢夸大其词,尤其在说到自己的孩子时候。我说可以理解。男人给我铺平被褥,说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相当于我们的孩子了。我说嗯。他又给我从冰箱里取出酸奶,说这是他孩子最喜欢喝的了。我说我也很喜欢。
为了避免我再次迷路,他用一张吐着唾沫星子的嘴将地址翻来覆去地研碎并吹进我的耳朵。他甚至想出在我身上系一根绳子的做法。我说我记得地址就够了。他说现在的世界变化太快了,即便一个人记得每条路的名字,但在他再回去时,发现早已物是人非了。即使是一个转身,房子也可能被拆迁成为一片飞扬着尘埃的瓦砾。我觉得他的担忧之中可笑多于可信,因此我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天我出去散步,发现果然如他所言,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地方了。世界仿佛一个不停旋转的魔方,即便我知道确定的地址,但依然不能找到任何位置。仿佛海水漫过众多岛屿。人们对我说,你的地址也许原来有,但现在不在了。我为一个安身之处的丧失而痛惜不已。虽然他的妻子对我不大理睬,但他是那么有情义,以至于离开之后还让我感怀不已。
我又重新踏上了寻找的道路。我知道我很可能仍将无功而返,但我还是努力寻找着,万一找到了呢。一个迷路的人是没有理由停下寻找的脚步的。当我走到一扇似曾相识的门,我打开它,仿佛打开石头发现寄居蟹一般,我发现两个老人正在抱头痛哭。当我走进去的时候,两人一起抱住了我,他们纵横四海的眼泪浸湿了我的面颊。老头说,我们迷路的孩子总算回来了。我说我不是你们的孩子,老婆婆退后一步,戴上老花镜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确实不是我们的孩子。老头依旧抱着我说,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是个孩子,我们就会接纳他。你是迷路了吗。我点点头。他说,世界太大了,而且变化那么快,总有孩子会迷路的。那么,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好吗。我为居处的失而复得生出一丝喜悦。于是我点点头。老人对妻子说,老太婆,快给孩子准备饭食。你喜欢吃什么,是香喷喷的红烧肉还是酱香的肘子肉呢,还是炖得稀烂的八宝粥呢。我说还是肘子肉吧。一大盘红彤彤的肘子端出来,我吃得肚子也成了一座拱桥。我眼睛乜斜地打着嗝。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害怕再次迷路,我都没有走出家门。直到听到一阵敲门声。老头一边说来了一边走到门口。他问是谁。外面的人不说话。老头说大概是我听错了,又走回去,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我走过去,打开门,走出到门外去,并没有人。我听到楼梯咯登咯登地响,大概是那人跑下去了,我也追了下去。追到门外,追过一条街,依然没能赶上那人。当我想要返身回去时,我又失去了道路。我走在不断迷乱我的大街上,为自己再一次的迷路而沮丧彷徨。我懊悔自己不该跑出来。我用脚踢路边的石子,石子一颠一颠地跳开了。
我没头没脑地走着,额头忽然撞到一扇门上。当我抬起头,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万丈光芒笼罩一般,原来是我自家的门。我战战兢兢地转动把手,一点点地打开门,我是十分善于延长享受幸福之前的期冀的,或者说善于长时间地享受喜悦。随着门轴的转动,我发现了父亲、母亲,但除了他们外,还有一个在沙发上快乐玩耍的陌生男孩,他不时地爆发出爆米花一般的大笑声。我炽热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又轻轻地合上门。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