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驿站

一个书生从远方赶来。他一路走过许多城市，见识了不少的人与事。这天他走入北方的青城之中。

青城是一座人烟阜盛、物华天宝的城市。这里的风物与景况让他感到吃惊。

他从车站出来，乘坐地铁来到城市中央。那里有一个新开的商场。他去商场转了一回，买了一件衣服，他觉得这里有些冷。于是他买了一件卫衣。他穿上卫衣，觉得暖和了一些，但没有即出去，在商场的各个楼层转了一回，一楼是一些金银珠宝与机械钟表，化妆品之流，往上是迎合潮流的男装女装，最上的一层是各样饭店。有烤肉，炒菜，饺子，米线，火锅，烤鱼。他在一家炒菜店前停了下来。服务员向他招手，还情意绵绵地拉住他的手，将他牵进去。他看着菜单，问有没有小炒牛肉。服务员说没有了，他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小炒牛肉。服务员说，不好意思，今天牛肉卖完了。你可以选一个其他的。这个是我们家的招牌菜。他依然问，有没有小炒牛肉。服务员说，我再去确认一下吧。她扭着腰肢回来，说，找到了一些牛肉，可以炒，你能吃辣的吗。他说能吃，做得辣一些。

服务员坐在他的对面，给他倒上水。他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热情。因为我见到你好像见到了朋友。他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服务员说，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多了路好走，你看起来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他说是啊。她说我邀请你去我家中。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方便吗，我去外面住也可以。服务员说，不要客气了。难道你觉得随便一个顾客都能收到我的邀请吗，你还是第一个呢。他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她住在地铁站将近尽头的一站附近。下车的人不多不少，他说，你自己租的房子吗。她说，我是本地人，这是我的房子。你不和父母住吗。他们有自己的房子。

他随她来到一座大宅院前。打开大门，一道石屏立在中间，屏风上显映着红光，绕过去才发现原来后面悬挂着几盏大红灯笼，院子中间有一个水池，借着灯笼的光，我看到里面游着几条鱼。这是第一进门，再往后走，还有一座假山，伫立在空地中间，地面上摆着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的图案，她说，先踩在甲午上，再到丙申。你要跟着我走，不然会有暗器。

她走进中间的一间房子，说，请进。他走进去，里面放着音乐，他说，有人吗。她说没有，当门打开时候就会自动播放音乐。一个声音传过来，他吃了一惊，分明是有人。她说，这是自动播放的电影，你想要看一个电影吗。他说，今天天晚了，明天再看吧。

房间里有许多插花，洁净的天青色瓶子，鲜艳欲滴的花。墙上挂着的意境深廓的画作，一边燃着香，整个房间都被清香萦绕着。他说，你的家太温馨了，你为什么要去做服务员。我想要体验生活。生活总不是波澜不惊的，总要有一些波折吧。他说，你真独特。

他在一个屋子里睡下。一只猫跳到他的被子上，一边在他身上走一边打着呼噜。他身出手想要摸一摸这只猫，但他什么都没有摸到。他有些困倦了，便沉沉睡去。他醒来时候发现有一缕光，还有一些轻微的对话声。

他蹑着脚走去客厅，她正在看电影。电影上两个人正在说话。他想要退回去。但她已经发觉了。她说，你醒来了，一起看电影吗。他说，你不睡觉吗。我不喜欢睡觉。你不困吗。我不觉得困。我经常通宵。你或许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很好。你也坐一会吧。他坐在她旁边。他问，你在看言情剧吗。她说，我都看，我可以同时看十部电视剧。不会混吗。她摇摇头，辫子也晃动着，上面绾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她将双腿伸直，做起了坐位体前屈。我问，你什么时候睡觉。她说，我不需要睡觉。他说，我听说过一个新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的是一个人被闪电击中后就不再睡觉了。她说，我就是被闪电击中的人。他吃了一惊，原来说的就是你。她说，我现在经常感到强大的电流在我的身体内穿行。你现在来摸我的手。他被电流电了一下。他跳了起来。你是一个自带电流的人。她合上眼睛，说，我现在就是一个电塔。他打起来哈欠，说，我还是回去睡吧，早上见。

第二天醒来他没有发现她。他按照昨天记下的方位，在院子里转了一回，在墙角，狗来回蹦跳，鸡在树上鸣叫，他还发现一只兔子。兔子眼睛红彤彤的。他蹲下身递给兔子一只草叶。兔子用三瓣嘴津津有味地吃着，耳朵扑簌簌的。

他走到大门口，发现周围没有什么建筑，而昨天他来的时候周围还有许多房屋。这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她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说，你没有去上班吗。她说今天不用去，我请了假。他问这里为什么没有别的房子。她说，我喜欢住在安静的地方。我是一个隐居的人。他哦了一声，说，你每天怎么去上班呢。我有时候开车，有时候骑狗，有时候坐公交车，或者地铁。这里的交通很方便。他说，我今天想要去市中心。我还有一些事要做。她说，在这里多住几日吧，我还没有好好招待你呢。我想你大概会喜欢我做的菜。

他说，很好吃，你的手艺真好，你应该做厨师。她说，厨师吗，哪里有那么好做呢。我以前有很多梦想，但长大后才发现那些梦想都遥不可及，路也越来越窄。

他又住了几日。她很早就出去上班，他独自坐在家中，偶尔看一看电影，或者看一会书，他尝试做饭，但有一回着了火，锅炸裂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扑灭火。她回来看到家里的景象，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战争。

他说，我想要出去看一看。她说，你愿意走就走吧。他走出去，天色发生了变化，忽然降下了鹅毛大雪，凛冽的寒风荡平了整个世界。而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太冷了。她说，你出去会冻死的。你有没有厚衣服。我的衣服不适合你。

他坐在家中，看着窗外弥漫的大雪，听到风吹打着门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说，夏天为什么会下雪。她说，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已经冬天了。他说，时间过得这么快吗，我还以为依然是夏天，我到底在这里住了多久。她说，也许你住了一万年，也许时间倒流回去年的冬天。时间总是不固定的。你可以先活到老年，再从头来活。而且每个地方的时间快慢也不一样，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应该知道吧。

书生踌躇着，说，可我来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做，我本来是要去参加一个考试的，现在我却在这里无所事事。她说，可是你拥有了和我一起的光阴，就等于拥有了全部。他抱住自己的头，好像自己的头像气球一样正在变大，且随时都会脱离自己的手飞离出去。这一切都让人吃惊。

次日，当她出去以后，天气晴和，他逃了出去。但他忘了携带自己的东西，他变得身无分文，也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他跑了很久，四周都是一片荒芜，很久才看见村庄与烟火。他在一条路上招手，搭了一辆车，车开往市区，将他放下去。他远远地避开商场。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僻静的道路，墙角还有一些未化的雪，一个雪人伫立在一个路口。路灯次第亮了起来，霓虹灯在黑暗中更加显明。他走过饭店，氤氲着烟火与炒菜的味道。但他并不感到饥饿。天色越来越暗，阴影越来越浓郁。门店纷纷打烊，卷帘门哗啦一声拉下来，灯一盏盏熄灭。他看到一座二层木质建筑，写着青城驿站。他走过去，推开门，是一个卫生间。他走进男卫，解了手，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书生想这里也是不错的地方，明亮辉煌而温暖，如同故乡。他仿佛看见窗前映着故乡的风景与家人的面孔，好像镶嵌在上面一样，他几乎要起身去看，但他也知道不过是自己的想望。

另外，这里也是参禅的好道场。佛是干屎橛，清净法身是厕坑头筹子。王阳明在龙场悟道，而他在青城驿站参禅悟道，想到这里他有些得意。他想世间凡人无不需要经过五谷轮回的地方，比爱情、饮酒更为紧要迫切，但人们大多避而不谈，似乎为这一与动物同样的习惯害羞。但不管如何阳春白雪，总不免要有这样的需要。而人中白、人中黄中也不免蕴含了许多道理与禅意，足以贯穿三千世界与万物轮回。万物通过干屎橛折射着生活的光线。

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中途似乎有人进来上厕所，有车辆在外面奔驰。他朦胧中听到叫喊，扣门声，好像还有狗从他身下钻过去，有醉汉在卫生间里呕吐，一股刺鼻的味道。但他太困了，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怀疑自己即将昏迷。他的手从身上滑下去，好像一直滑到地底，将他的身体也拽下去。

这时候进来两个小人，他们手拉着手，脚步轻快得像是跳舞。他们看到了他，又互相看了看对方，仿佛难以相信似的。一个说，这里有一个人。一个说，这个人睡在了椅子上。他的胳膊好像要从身体下滑下去。他的一半身体似乎已经坠入了地狱。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一个跳起来，跳得像是跳蚤一样高。他好像睡得很沉，但也许他可以听到我们说的话。他听不到的，我们不用管他了。我们把那些死魂灵都拉进来吧。一个像绅士一样推开门，杂沓的脚步声，等到脚步声停止后，那人关上了门。他们各自躺倒在不同的地方，好像一张张纸片。有的倚靠在书生的鞋上。书生有些害怕，但他依旧沉沉睡着，他想这或许是梦的一部分。两个小人走向暖气，脱去鞋，晾晒着袜子与鞋底。一个说，一路上的水汽太沉重了。一个说，阳间的路到底不如阴间。不过地铁倒是不错。我想要喝点酒。不要喝了吧，你哪一次喝酒不喝多。等到把它们送走再喝也不迟。另一个不说话。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大地在颤抖。地上的灰尘都浮起来。两个小人面色都变成了灰白，他们紧紧抱住对方，又猛地分开，向着卫生间的单间跑去，插上门。众多死魂灵也随他们挤进去。一个浑身是毛的怪兽走过来。它打开门，朝里面嗅了嗅，然后挪动步子离开了。过了好一会两个小人才走出来，朝门口看了看。一个说，它走了。一个说，这个可恶的怪兽，上次吃了咱们二十多个死魂灵，现在又想要来吃了。就好像狗熊贪吃蜂蜜一样，幸好这次没有得逞，但它会不会再回来呢，我们或许还是快走吧，待在这里并不安全。万一出去反而遇到它呢。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你可以留在这里，或者从另一条路走，这样至少有一方是安全的。他们絮絮地说了半夜，后来都走了出去。

天亮了，保洁阿姨穿戴着厚重的橘色棉服走进来，意识又回到他身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晨光照亮了青城驿站。外面的公交站牌前站着一些人。他又去解了个手，推开门走出去。这时候饥饿击中了他，他的胃好像一个弹力很大的弹弓。他几乎忘了夜里的事。他只是觉得阳光明媚，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意味着新的开始，意味着和过去说再见。意味着拥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力。

他应该去吃一顿饭，于是走进一家烧麦店，要了二两烧麦。来吃早点的人坐满了座位，每桌上都摆着醋碟、辣椒酱、咸菜、茶水、烟灰缸，大家边吃烟边蘸着醋和辣椒吃烧麦。过了一会服务员端来一碟咸菜，两笼腾着热气的烧麦。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又一个，吃到最后三个时候才觉得有些撑了。但他还是两口一个地吃完了。吃完了才想起自己没有带钱。他喝了两杯茶，想不到应该怎么做，跑出去，或者留在这里做工抵债，还是向别人借一些钱，但是谁又认得自己呢。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就在这样想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看到了他，两眼放出光芒，坐在他对面。原来是自己过去的朋友王金发。王金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我来赶考了。过两天有一场重要的考试。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你住在这里吗。是啊，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一会去我家吧。王金发要了一笼烧麦，津津有味地吃完，结了账。他带书生回家。

王金发住在马路边上的一个小区，五楼，视野很好，可以望见远处的幼儿园，车辆纷纭的马路，打开窗子可以听到车辆的声音。他还听到了车辆压到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嘎嘣声。幼儿园的小孩在滑梯上、秋千上玩耍着。书生说，对面的幼儿园很热闹。王金发说，我也经常看他们玩，他们好像永远都很快乐，连哭声中似乎都带着喜悦。

两个男人便一起站在窗前观看幼儿园。

他们之所以快乐，是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快乐。书生问。一旦知道自己快乐，快乐就会悄然溜走。王金发嘴角动了动，说好像是这样的道理。意识到快乐时候往往也会想到忧伤。

你自己住在这里吗。王金发说，女友有时候来。一般一个人住。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呢。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做一些摄影摄像方面的工作。你也许可以做导演。我吗，王金发理理自己的头发，他有一头金黄的头发，也不知道是名字使然，还是生来就是一头金发。你这几天可以和我一起住。你需要什么可以和我说。书生说，太感谢你了。

他早早地去了考场，在一所学校里。拿着警棍的警卫伫立在门口，学校里面围着许多纵横交错的黄色警戒线。考场外已经站了许多人，有的背着书包，有的吃着早点，有的翻着书本。他拿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自己的准考证，还有一些文具。车辆在学校附近行驶着。过了一会，允许进校了。他随人群走进去。靠近门口位置竖立着考场位置分布图。他的考场在二楼。他通过旋转的楼梯走上二楼，不同的教室中都站着样貌不同的两个监考老师，一个拿着探测仪站在门口，另一个站在后面。他们的表情似乎都很有些迷茫，好像面对着无边的丝雨。他回身看到学校的另一些事物，以及学校外面的街道，偶尔传来公交车的声音，请刷码乘车。

他走进属于自己的一间教室，一个老师让他支开胳膊，用探测仪检测了他的衣服，还探测了一番他的耳朵后才让他走进去。好像乘坐地铁一样。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桌子左上角贴着自己的考试信息。卷子发下来了，他挥动笔杆，奋力写字。但因为太过用力，笔的滚珠掉落了，他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举起手，老师走过去，他说想要借一根笔。老师回到讲台拿了一根笔给他。他写得依旧很用力，把答题卡都穿透了，同时也穿透了桌子，笔尖被折断了。他又请求换一根笔。好像孙悟空一定要使用定海神针一样。一连换了几根都不大满意，最后老师拿来一根双手才能握住的毛笔，他双手握定，气定神闲地写起来。他可以用很粗的笔写出很细得字来，并且写得很快。但因为答题卡被戳破了，他请求另换一张。巡考老师紧急启动备用卷，他又开始重新写，但只写了不多几道，一个老师就提醒道，距离考试结束还剩十五分钟。铃声响了，他全身的血液好像在燃烧，他还在奋笔疾书着，但老师已经站在他面前，他的大笔顿了一顿，将整个卷子都弄脏了。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抽走了他的卷，他将双手掩着面，笔掉落在地。

王金发打电话问他为什么没有回去，他说自己下次再去，谢谢他这么多天的照顾。王金发问他考好没有，他说不大好。王金发安慰他说，不要气馁，你满腹才学，一定会考上的。他说，我以前不相信命，现在相信了。

书生在街头走着，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是那个做服务员的女子，她让他上车。他问她要去哪里，她说想去外面转一转。他打开车门坐在副驾上。她放起了音乐。他看到她今天化了妆，嘴唇鲜艳。她说，你这几天去了哪里呢，你的背包还在我家里呢。你不想要自己的包了吗。他说，我正打算有时间去取呢，这几天住在朋友家里。你的朋友叫王金发吧。你也认识他。认识，我们也是好朋友。你想去哪里呢。我们去爬山吧。她开车驶上高架桥。她说，我以前经常去山里。去山里做什么。我喜欢山里的幽静。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了。

下了车，山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他问，你冷吗。她摇摇头，径直向前走去。山路边上盛开着一朵一朵的小花，在风中显得有些瑟缩。她告诉他，这是大青山。他说他知道，是阴山山脉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有蛇吗。大概没有。不是每座山里都有蛇。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有蛇。放心好了。有蛇又怎么样呢。一边有一处溪水，潺潺地流动着。草木欣欣地开放。

他们沿着人工修筑的贴着山体的迂回曲折的木梯向上攀登。等到半山腰时候，一座凉亭横在他们面前。他们走进去。她坐在横木上。他问，你累了吗。她说，还好，不是很累。过了一会，他们继续向上攀登，终于爬到最高的一处，青草覆盖着地面。但站在这山，望见群山连绵起伏，这山望着那山高，好像永远没有止境。他张开怀抱，在山上转着圈。转到自己头晕，坐在地上。她说，看起来你很喜欢这里，现在不怕有蛇吗。还是怕着，只不过忘记了，你一说又想起来了。不过我现在有一些饿了。她在山上来回踱着步，双手放在衣兜里面，风吹起她的发。她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一抹笑容。他首次感到了她的美。但同时感到遥远，好像一个幻影。她走近他，越来越近，然后又渐渐远离。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他到底是处在一种何种的情景呢。他听到有登山的人登到高处后的呼啸声。他望见另一边有一条长长的缆绳，上面浮着一辆缆车，在缓慢地运行。

他重又住在她家，她家发生了许多变化。他问，你住到新的地方了吗。她说，还是原来的地方，只不过我重新布局了一回。屋子里放置了一道屏风，后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张宣纸在桌上铺开，用镇纸压着，砚台乌黑，旁边的笔架上挂满了粗粗细细的毛笔。他说，你喜欢练书法吗。我刚开始练，但我总是洗干净毛笔，蘸好墨之后就下不了笔，你能教我怎么下笔吗。你可以尽自己的喜欢下笔。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万一一笔下去将整张纸都毁了呢。那没有什么，重要的是你要下笔。啊，那太难了，对我来说。我或许不适合写字。

他握住她抓住笔的手，纵纵横横地写字，一气呵成，写了一篇又一篇。她说，我好像有了一点感觉，多多少少。

院子外面又换了一些动物，开屏的绿色孔雀，红屁股的猴子，还有凶猛而可爱的豹子。他说，你从哪里找到这些珍奇的动物。她说，我认识一些人。豹子的花纹十分美丽。她从厢房里拿出背包，说，给你包。他将包背好，说，我想要去外面走一走。为什么要去外面。我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你先在这里住几天吧。这里还有游泳池、网球场、足球场、篮球场，你喜欢哪一项运动呢。他说，你这里的条件太好了，我想我可能需要去一些条件较为艰苦的地方。我就像一个喜欢阴面的植物，过度的奢华会毁了我的。她说，我也不过是有一套比较大的房子而已。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多住几天也就会发现不过如此。他还是坚持想走。她变了脸色，说，你以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来人哪。这时候进来两个壮汉。给我把他绑起来。他们将他绑在一个椅子上，左右缠绕了好几圈。他愤愤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说，我是为了你好，外面的世界纷繁复杂，太危险了，你应该学会享受安静。你不觉得外面的声音也很危险吗。那么多交通事故，那么多贪污腐败，那么多行凶斗殴。他说，可是我更喜欢自由。自由是不可能的，人生来都是不自由的，没有人能够完全自由，都不过是带着镣铐跳舞。区别只是跳得好坏而已。不会跳舞的大有人在，砸断脚踝的也有。总之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挣扎着，说，那么你什么时候让我出去。等我想让你出去时候。你现在就想让我出去。不，我还没有想好。等你表现好了再说吧。

他感到周身的酸痛，虽然他想要吃便有人将食物喂到他的嘴里，他想要排泄就有人将他背到卫生间，但他还是觉得很不方便，好像一个瘫痪了的人。她下班回来，他说，我答应你不再自作主张，你把我松开吧。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她说，你早就应该这样的。不过我看你被绑成粽子的样子也很有意思。你大概也喜欢吃粽子吧，不知道你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我反正爱吃甜的。我们可以一起吃粽子。我们一起喝酒吧。你如果赢了我就给你松绑。

他们搬来一箱酒，他们端着一个巨大的酒缸给他喝，好像饮牛一样。她一杯一杯倒着喝。他喝得脖子姑姑嘟嘟地响。不一会呛到了，大声地咳嗽。他要求松开双手，他自己拿着酒缸喝起来。她喝了一瓶酒，脸上现了红晕。她说，我还能喝。但她喝到一瓶半的时候就睡着了。他获得了胜利，但她醒来之后并没有遵守约定。她说，我说过什么吗，我已经忘记了。也许你还记得，但你应该忘记。他说，请让我一直在这里，为你当牛做马，不过帮我解开缚束吧。她命人为他松绑。他随她走进餐厅，她让人端来粽子，里面裹藏着可口的猕猴桃、桃子等的水果，还有一颗鲜艳的蜜枣。

他便一直守在她家中，他和其他人一样成了她家中的侍仆。他这时才了解到，原来他们也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的。他们都挣扎过，怀疑过，逃跑过，但都失败了，是命运让他们来到这里，是命运将他们束缚在这里，他们说。便心安理得地住下来。他们觉得外面都是危险与陷阱。只有这里是最后的净土。他不相信他们的话，他想着在暗中逃走。他知道这很困难，他们会阻拦他，让他和他们一样。到处布满了通电的铁丝网，形如一个监狱。他的通讯设备被没收了。除非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可他在这里并没有多少认识的人。而王金发也不能知道他在这里。何况他考试也没有发挥好，他只能像李广一样感慨自己的数奇。

他在自己的小屋里睡觉，听到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只苍蝇，苍蝇在他身边来回飞舞着。难道是苍蝇在喊他。他又听到了喊声，似乎很微弱，他穿上鞋，没有系好鞋带就跑了出去。他发现门口站着两个小人，正是他那天假寐时候进去的小人。他问，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忽然想到他们可能是黑白无常，他后悔出来找他们，也后悔和他们说话。他们说，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只是想也许可以帮助你。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想要从这里出去。两个小人说，这里的生活不好吗。不好，这里一点也不自由。他们想了想，说，从这里出去，你想到哪里去呢。

我去哪里呢。他自问。

我可以去找自己的朋友王金发。王金发的女友来了。你们为什么什么都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时有人朝他走来。他说，有人来了，你们帮我带口信给王金发，告诉他我在这里让他报警找我。小人说，放心，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可以帮你转达你的话。再见。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出来转一转。走吧，我们今天需要把篱笆修好，运来了许多颜色美丽的锦鸡。他和他们一起去修篱笆。

在编修篱笆的过程中，他感到一些快乐，觉得自己似乎生来就应该修篱笆一样。但他知道，人正在做什么，便觉得什么符合自己的兴味，其实做别的事也一样。不过是一种习惯。他努力地将自己的快乐编织在篱笆中，如此，在阳光照射在篱笆中的时候，他就可以感到自己的快乐。

有人在大声敲门。她打开门，他们问，听说这里有人从事不法活动。她说没有呀，我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警察说，搜一搜。她说，你们想要搜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警察找到了他们。一个警察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在工作。他说，我是被关押在这里的。警察说，把他们都带走。他们都被带到警车上，拘留，分开审问。他们问了他许多问题。夜里也不让他睡觉，他说有些困了，他们说坚持住，还有一些问题，你说完了就可以休息。但当他回答完一些问题后，就另有新的问题。但他们似乎并不关注答案，他们问完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听完他的话，就迫不及待地插入另一个问题。他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抱住自己的头，说，我现在的脑子要炸裂了。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是受害者，真正的罪犯是她，是她将我们关在那里的。可他们都说是你将他们关起来的。你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呀。你说的所有关于她的事其实是在说你自己吧。他说，不是这样的，他们都在诬陷我。我们找到了你的朋友王金发，他也说你一直在这里，但不知道做什么。我来这里是为了考试。你考得如何。我不知道，成绩应该已经出来了，我想查一查成绩。你们能帮我查一查吗。一个警察通过他提供的账号与密码查到了他的成绩。你通过了考试，三天以后去面试。我现在可以出去吗，我要准备面试。你需要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于是他们又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好像同时往空中抛了许多球，他需要一个一个地接住。他的眼皮好像被胶水黏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活着。他们和他说着话，他只能听懂一部分，另一部分需要隔一会才能听懂，因此他这时候回答的是前一段时间的问题，而过一会才能回答出当时的问题。警察陆续去睡了，他依然自言自语着。他在睡梦中也自言自语着。

又审讯了一天，他终于走了出来。一个警察说，祝你面试取得成功。他觉得日色很光明，光芒之中含着七彩的颜色，他对着太阳笑。觉得自己是一朵向日葵。他向前走，但走得很慢。他忽然想到自己确实应该去面试，他加快脚步。面试地点在城市的边缘。他决定走过去。他需要横穿过大半个城市。

起风了，云在天空中渐渐堆积起来，颜色渐渐变暗。不一会就下起了大雨，大雨打在他的身上，顺着他的脸，眼睛，衣服流下来。他躲到一家超市中。他在货架中徘徊着。从货架中间隙中，他看到一张张人们的脸。仿佛走马灯一般闪烁着。照亮了他的眼睛。同时，他也透过他们的眼睛看见了大千世界，看见了权谋算计，看见了弱肉强食。他们的眼睛不再澄澈。但是一个小孩子走过来，他向他举起自己的棒棒糖。他带着小孩子走到收银台，给他买下那根棒棒糖。这时候小孩的父亲走过来，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没什么。然后走开了。他想起以前去超市的时候喜欢买那种很好吃的薄饼，再去外面买一份麻辣粉，就是很可口的一顿饭。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去那家超市了。现在他站在超市的出口，看到雨渐渐停歇下来。他走了出去。他是一个要去面试的人。他想自己大概不会紧张了，在面对了那么多警察的审讯之后，但他不喜欢警察。进警察局让他自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坏人。

他和几个人一起抽签，他抽到了五号，他和几个人在外面等。和他们说话。他们一个个被叫进去。他后来也被叫进去，三个人坐在评委席上，他们的脸上似乎带着厌倦的表情，他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拉住他们的手，剧烈地摇晃，好像是跳大绳游戏中摇晃大绳一样。他们让他坐下。他坐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一个主考官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他侃侃而谈起来。另一个问他请说出你最喜欢的五本书并说明理由。一个问他谈过几次恋爱。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他一一如实回答。一个说，听说你不久前卷入一桩案件。你能和我们说一说这桩案件的始末吗。他将整件事说了一遍说，最后总结说，我是一个受害者。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那桩案件。也许他已经失败了。

过了两天，他听到了面试结果。他看到一个警察在外面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