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我不记得我是否和她一起去看过海。她和我说话时嘴角带着笑,像是深秋枫叶的红意。我说,叶子,你知道吗,我曾经似乎有那么一刻喜欢过你。什么时候,她问。我说我记不清了,你当时好像穿着一件红衣服,像一朵玫瑰一样红艳。我的心念忽然一动,像一条鱼游过我的心底。在那一瞬,如果你说我们在一起吧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同意。她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一件红色的衣服。

我只记得我走在沙滩上,花边的海浪一层层卷上来,身边的女子记不清是谁了,或许是叶子,或许不是。她举起一只海螺听遥远的海浪声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记不清和我同行的人,却只是记得她的手很白皙。仿佛是一种纯洁无暇的品行。而叶子的手也是白皙的。

也许因为那时我的心很乱。我曾经最好的朋友鹿泉不在了。得知他的死讯,我的脑海仿佛一条陈列着他音容笑貌的走廊,永远也走不到头。作为朋友,我本应该去参加他的葬礼,但我实在因为悲痛而难以成行。我决定出去走一走,于是和一个女子一起到了海边。她说最喜欢看海边的日出。我也忘了到底看了没有。

一朵红日从裂帛般的云翳中咚咚炸裂,染碧了水面。红色的光竟然可以将水染成青色,匪夷所思,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浪潮窸窸窣窣地翻卷,也许还有虫声,海鸥翻飞声,海鸥的叫声就像大丽花一样美丽。远远地驶来一片渔船,后面拖着格子细密的渔网。

我确实感到一抹红,但那或许是傍晚的馈赠。傍晚和早晨的太阳总是奇妙地首尾呼应。

鹿泉的爱好是设计鞋,他拥有一双打折的限量版的乔丹签过名的篮球鞋。他画的鞋惟妙惟肖,里面的构造也很分明,线条也很流畅。他说他以后想做一名鞋类设计师。他还送给我一幅篮球鞋设计图。但命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阴差阳错,他做了监狱管理员。守在监狱旁边的一个配有监控设备的屋子里,看着屏幕里垂头丧气的重刑犯人在放风时候走来走去。那些犯人在所剩无几或枯燥无味的生活中,有时会做出一些自轻的事,突然翻过栅栏从高台跳下去,突然将头撞向柱子,互相斗殴,以命相搏。这时鹿泉他们就要出手相救。在一次看管犯人时候,一个犯人掏出不知藏在哪里的刀子,猛地扑向他,接连捅了他三刀,刀刀刺中要害。

我刚来到海边时候,心情出奇地平静,足以与平静的海面对峙。但没过多久就败下阵来。在海水自足的丰盈中,我陷入了巨大的迷惘与不安。我感到支撑自己生而为人的边界正在一点点流逝。仿佛装水的瓶罐被打出裂隙后水一点点逝去。我像是溺水一样抓住那只白皙的手,艰于呼吸。我捂着自己的心,我想到鹿泉一定也是这样,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嘟囔着说救我,血从口中冒出来。没有人能够听到他。

鹿泉至死都不明白,他不知道为什么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向他动手,就像疯犬猛地向人嘶咬。而我却知道,如果我是时日无多的罪犯,我也会用刀刺向身边的那些幸运的人。不是为了报复世界,而是希图将此岸与彼岸联系于一。而唯有自己的或是他人的死亡才能做到这一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死亡是崇高的。

高中时候,我常常因自己的长相自卑,鹿泉对我说,男人不能说自己长得丑,男人各有各的帅。你一点也不丑,相反你很有男人的味道。男人的味道,这句话让我想到衡水老白干的味道。我还想到高中军训时候教官说的一句话,男人不要说不行,女人不要说随便。现在我深以为然。

两个人长时间在一起难免会有一些龃龉。我们之间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因此互相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如果我们不得不有什么事要告知对方,我们就拜托共同的朋友代为转告。后来不知怎么,也许是一个笑话、一首歌,在无意中我们说了第一句话,就像湿木头燃上了火,我们忽然明白,原来双方都渴盼着和好的这一刻。于是我们又恢复了之前的关系。由于这关系恢复得来之不易,我们因此格外珍视。

我的心里响起繁冗的鼓声,我明白来看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错误。我可以去草原骑马,可以去沙漠徒步,但我竟来到海滨,领受内心汹涌的波涛。当然,这不过是一种自我慰藉,事实上,不论我去哪里,都难以摆脱内心的失落。也许我的失落并不止于鹿泉的悲惨遭遇,而更是内心戚戚然的终极反映。鹿泉只是一个导火索,我的内心才是罪魁祸首,它甚至快意于世间的惨事,以它们作为自己罪恶的丰盈之源。

叶子买回一袋橘子,递给我,说吃吧,为了你说的一瞬间的喜欢,我请你吃橘子。我剥开橘皮,一瓣瓣吃下去,橘子酸甜可口,这样的橘子是冬天将来的预兆。气温一天天下降。也许有些事情再不做就晚了。

是良子告诉我鹿泉的死讯的。她在述说的时候,语气异常平静,仿佛新闻记者播报一则报道。

良子是鹿泉以前的女友。鹿泉追了她很久才追到。严格来讲,良子并不能算美女,但她笑起来很动人。她不常笑,正因为不常笑,所以每次笑都弥足珍贵。鹿泉就像想要博取褒姒一笑的周幽王一样,有时候会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来。他在半夜学公鸡打鸣,他举办城里最大的假面舞会,他模仿被捆缚在树上的中箭的圣塞巴斯蒂安。

但我注意到,良子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出现了微微的颤抖,就像健硕的肌肉在健身器材下微弱的挛动。我想她的内心也许并不平静,至少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我几乎能感到她压制自己伤心的全部努力。她的眼眶里盛着一滴晶莹的泪水,折射出那天的太阳光,显出七彩的颜色,使她更显妩媚动人。

也许我应该说一说那次引起全城轰动的假面舞会。万人广场周围停满了各种车辆,推着车售卖瓜子、臭豆腐、烤面筋、卷饼的小贩围在各个门口,白气缭绕,香气蓊郁。戴着假面的人陆续入场,有扮做齐天大圣的,还有净坛使者、天蓬元帅、牛郎织女,当然还有红死魔、国家元首、著名学者、明星、天使、舞狮、丑八怪、和尚、道士。明星在舞台上又唱又跳,歌声甜美;狮子钻过熊熊燃烧的火圈;红死魔传播可怕的疫病;一个头戴黄巾的人举起木杆说,黄天当立,岁在甲子;一个女郎顺着一根高高的钢管攀升,最后没入了云端;一个妖怪和孙悟空打斗,被孙悟空打回了原形。欢笑声、吠叫声、喝彩声盈满了城市的天空。数不清的花炮擂向绷着蓝布的天空鼓面。最后一辆华丽的马车载着光彩照人的女王奔驰而来。不必说,这就是良子了。而鹿泉扮做国王,亲自将女王扶下马车。

全城的人都羡慕这样的好姻缘。

虽然离开了海,但海的波光时常投射在我的脑海中,蔚蓝而柔媚。

我并没有刻意回忆和我一起去看海的人是谁,但如果偶尔想及,我还是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如果不是叶子,那还会是谁呢。

当时和我关系较好的女子还有雪子、丽华、郑悦。雪子的脸上常有忧郁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犹疑的颜色让我很快心;丽华很聪慧,她做什么事都很周到,自有一种女性的细腻;而和郑悦一起,我感到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不必有太多顾虑。莫非我是和她们三个中的某个人一起去看的海。我尝试用旁敲侧击的方法问及这件事,我会装作不经意提起海的风景,但她们对海似乎全然不感兴趣。雪子说,如果你想去的话,就订一张机票去吧。我又问她们是否有一件红衣服,她们说都有。渐渐地,我决心忘了这件事。忘了这件事本身很简单,但这也意味着忘记鹿泉的不幸,忘记萦绕在我心头的那片海,忘记一段人生的旅途。

天渐渐凉了下来。又到了街头随处可见售卖火一样红的冰糖葫芦的推车的冬天,到了用热水瓶暖手用热水袋暖脚的冬天,到了哈出一口白气满口罩冰凌的冬天,到了衣服臃肿如夏日积云的冬天。然而虽然如此,冬日却还是让我感到温馨。

叶子坐在我的对面,她边吃橘子边嗤嗤地笑。我问你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她说忽然想起了另一次莫名其妙的笑。有一次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去参加心理实验,我看着那人有些面熟,后来才想起可能是某次摇滚演奏中的一个乐手。主试给我们一人一块黑巧,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就想笑,也许是因为他故作正经的表情,也许是他方形的头发,也许是他滑稽的眼神,我一直笑着,我竭力克制自己,但越克制就越想笑,笑得身子软下来,连掰开黑巧的力气都没有。他们都有些莫名其妙,我吃了一口,苦意蔓延开来,我才慢慢止住笑。

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像一簇杂花,我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也许有些事情再不做就晚了。

橘子的酸甜与黑巧的苦无疑都诉诸味觉。虽然两者味道不同,但似乎殊途同归。它们都联结了叶子的笑,像是铁索的两头,牵动这头,那头就会发出哗啦的响声。第一次笑是因为一个人一种氛围,第二次却是为笑而笑,无疑,第二种比第一种含味更深,但也使其中的内容更为衰微,成为一种外在的形式。这虽然是通往自由精神的必由之径,但对于具体的人而言,还是有些得不偿失。

叶子拍了拍我的背部,问我在想什么。有时候我总是罔顾他人陷入自己的沉思中,这次也是一样。我抬起头说没什么。

但此时我的眼中兀自浮现出鹿泉健硕的肌肉,从前他是一个四体不勤的人,自从决定要追求良子,人们就经常在健身房发现他的身影。他请了私人教练,并有规律地食用增肌粉。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发现他身上鼓出像是嶙峋山石一般的块状肌肉,上面闪耀着鲜艳的铜光,如同一件盔甲。这也是他后来模仿圣塞巴斯蒂安的缘由。

该如何描述那玄虚的一刻呢,灵光一现似的,我喜欢上了她,而在那之前,或那之后,我没再动过这样的念想。如同将丝线穿进极细的针孔。在叶子问我时候,我这样说。也许叶子并没有这样问我,这只是我预备的她问我时候的说辞。

叶子挤着橘子皮,一些新鲜的汁液激射而出,她挤向我,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就像微微细雨。但我害怕她因为看见我的无谓而放弃这样的做法,因此假意格挡了一回。或许是我的演技过于拙劣,她渐渐失去了兴致。我早知道这样微小的兴致并不能持久,但还是觉得失落。说到底,人生就是这样的失落或那样的失落,有时候觉得愉快,不过是两者中取其轻罢了。

海上的鸥鸟飞快地掠过水面,它们总是那么快,给人的眼睛留下遗憾。它们与水面的倒影一起飞翔,飞得越高,影子就潜得越深。我能感受到海鸥飞过时卷起的轻微的风。数只海鸥此起彼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其中夹杂几只长着红喙的海鸥,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它们的喙那么红。

当鹿泉含着血的嘴嘟囔着救我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在危急时刻,一个人只能向自己求救。而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充满了无望的光辉。但为时已晚。

有些事不做就晚了,这我是知道的,但面对一些人或事时,总还有现实的踌躇。我看着叶子,看得越多,就越怀疑叶子的现实性。就像长时间看一个字,会觉得突然的陌生。也许我认识的是另一个叶子。叶子与我所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但又与所有女子都有一些相同之处,尽管它们可能异常微小。她有雪子的忧郁,也有丽华的聪慧,还有郑悦的宜人。像鸡尾酒一般,经过调酒师精心的调制,呈现在人们面前,入口是苦涩的甘美,凛冽的和煦。

也许你会说什么都来得及,一个冬天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冬天,但我并不这么想,每个冬天都是新的冬天,每一个都无可取代,无论是好是坏。

叶子喂给我一瓣橘子,我品到一阵孤凉。我说谢谢你。她说没什么好谢的。如果你要谢,你应该谢橘子。她又递给我一瓣,指尖相碰,一阵凉意在我身上蔓延开来。我想起第一次触摸海水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也许,有人的血液里确实流淌着江河。

我想不出刀子与铜铁一般的肌肉相碰时的情景,它们也许会发出铮铮的鸣响吧,也许还会溅出焊接钢铁时候的火花。想及此,我的内心十分紊乱,就像一只海豹被关在几乎同等大小的笼子里。

叶子半是无意半是有心地说,很多事都会过去的。我说是的。我又说现在似乎应该喝一点酒。她说我说总感觉少点什么,你说的真好。她取出一瓶啤酒,两个杯子,咕嘟咕嘟地倒满。干杯,我们都喝尽了。她比我快零点一秒。我又替她续满。很快一瓶就喝完了。而这于我们而言,只是一个不错的开头。叶子又去拿了两瓶酒。我忽然恍惚了一下,以为坐在我对面喝酒的是鹿泉。鹿泉的酒量很好,虽然我自诩千杯不醉,但也不敢和鹿泉交手。地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我从不知道叶子的酒量也如此之大。空悲切,我蓦然想到。

人并不是总会败给大海的,如果我现在站在海边,我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地认输。我会背着手,整整一天,从早到晚,静静地站在海边,凝望最遥远的地平线,任潮来潮去,直至夜晚将每个秘密掩盖。

我想我可能借着酒劲说了一些话,其实酒对我并没有很大的影响,我的意志依然很清醒,口齿也很清晰。甚至可以说,酒不仅没有对我造成阻碍,反而使我更加清醒。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酒后我说的话一句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叶子说的一句,说的出来的都不是真的。如果说我醉了,那么就是从这句话开始醉的。确切地说,我并没有醉于酒,而是醉于她的话。在醉意中,我看到一片蔚蓝的海,有两个人手牵着手行走在海滨。他们的背影是我最为熟悉的两个人。

如果有一天,我走在街上,就会发现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人很像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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