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
春节即将到来时候,街上的人不知不觉就多了起来,大家都受着欲望的鼓动,要在熙攘的人群中显扬自己,要在岁月中留下蹉跎的痕迹。街上忙碌景象与流动光影仿佛印象派的画作一样。
在新华大街与乌兰大道交汇处,新开了一座大商场。各个地方的人们乘坐私家车、地铁、轻轨、公交而来,还有的步行或骑车,如同要攻克城池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涌来。还有的从地底上来,揭开井盖,像土拨鼠一样。交警茫然地站在道路中央,汗从帽子中滴下来,像机器人一样摆动着手臂,摆动成扑克J上的人像,道路一度陷入瘫痪。喇叭声、詈骂声、推攘声、吆喝声、音乐声、踢踏声交杂在一起。
商场里一共有好几层楼,像一座巨大的宝塔,巴别塔一样,一直延伸到天上。每层楼都布着不同的商铺,形成迷宫一样的格局。里面散发着新装修的甲醛的味道。有人想要跳楼,有人像老鼠一样钻洞,有人喝醉酒在商场散心,有人相约喝茶,有人细心地挑选商品。一楼坐着一个小丑,做出怪模怪样吸引人们的注意。还有几个穿着皮裤的人在舞台上表演街舞,将身体转得旋风也似。人们围在周边。从电梯中可以俯瞰到这一景象。上面飘荡着白云一样的气球。
老人拄着拐杖边咳嗽边走,盲人随着导航犬在慢慢摸索,小孩在四处跑动,大人抓住小孩的手,就像抓住被风吹走的茅草。更小的孩子坐在婴儿车里,巡游属于未来的自己的领地,嘴角咧出莫名的笑容。售货员站在商铺外面,像斯芬克斯一样鞠躬如也地迎候与询问着大家,要进来看一看吗。有的顾客走进去,售货员脸上露出邪魅的笑。
小花和母亲去买衣服。不知道因为年龄的增长,还是因为物质生活的逐渐丰富,年味渐渐淡了许多。大家觉得和平时并无多大差别。大家会说,我们在平时也可以吃到过年吃到的东西,也可以穿上过年穿的衣服。过年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小花本来不大想要在这时候买新衣服,母亲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商厦,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吧。于是两人来到这里。这里好像一个迷宫,小花说。母亲看着灯光亮丽的众多商铺说,这里的店铺倒是很齐全,有一些叫不出名字。两人像是蜻蜓点水一般在女装楼层转了一回,而后走进一家女装店。身穿白衬衫黑裤子的导购走过来问她们要买什么。小花说,看一看。母亲在一件蓝色针织毛衣前停了下来,小花说,你试一试吧。母亲选了一件S型号的,准备去试衣间。但试衣间人满为患,人们自觉排起了队,母亲排在后面。小花也选了一件红色卫衣,两人等了一会。然后听到里面一阵男欢女爱的声音。母亲拉着小花往外走。小花回头看到导购走过去。小花问,那是什么声音。母亲说,那是枪炮的声音。小花说,我觉得不是。母亲说,好吧,也许是时候一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小花说,谈什么。母亲说,那是男女做爱的声音。小花的脸有些红。母亲说,虽然没什么,但女孩多保护自己还是好的。小花问,他们为什么要在试衣间里做这样的事。母亲说,大概是甲醛味使他们兴奋,还有等待的人群、局促的空间都为他们的行动赋予了激情的味道。小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人继续走。母亲像是被灵感击中一样,无可遏止地深深陷入了对这一事件的分析之中,她说,试衣间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两人一起走进去,就像走入了短暂的时空隧道中,在这个隧道中,两人就会合体成为一个四足四手的怪物,他们像是榫卯一样紧紧地结合,妄图成为一个人。而这样的密闭空间正好为他们制造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而且是一个看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好时机。他们走进去,一开始还比较犹豫,但接下来,两人双目相对,发现在新的时空之下对方也显得有些陌生,于是怀着一种隐秘的喜悦,一种可以隐藏自己但同时也希望被人们发现的快乐,于是就开始做起了阴阳结合天地交媾的事情。小花的脸越来越红,好像她的名字就叫做红。她尝试换一个话题,于是她指着前面的一个卖小女孩服装的店铺说,小孩的服装好可爱啊,上面还有可爱的小猫。母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急忙刹住车,顺着她说,想当年,你从前也是那么小,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小花说,可我有时候还觉得自己很小。
两人乘电梯上了一层楼,这一层是运动服装。你或许可以买一双鞋,母亲说。小花说,不了,妈妈,我感觉我已经有很多鞋了,每次我都不知道应该穿哪双好。母亲说,这说明你的鞋还是不够,如果你的鞋足够多,你就可以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放起来,在该穿什么的时候就穿什么。买一双吧。花花说,可是我为什么要买呢,给我一个理由。母亲说,因为我喜欢看你穿着新鞋走新路。花花说,好吧。她拿了一双看起来式样不错的鞋,脱下自己的鞋,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说我帮你穿。他蹲下来,反复把玩着小花的脚,还凑近闻了闻,享受似的轻轻地摇着头。小花急忙将脚抽回来,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她将自己的脚放入鞋中。站起来走了几步。鞋略微大,她问,有小一号或者半号的吗。服务员找出一双小半号的,她穿上正合适。母亲问有没有优惠活动,说没有,付了账,而后离开。小花问母亲,为什么刚才的一个服务员要闻我的脚。母亲问,是吗,那大概是恋足癖。不得不说,这个商厦的人们的理念太先锋了,大家似乎都受了甲醛的影响,或者大家都是江湖儿女,都深藏功与名。你看到刚才的清洁工了吗,据我看,她一定也不简单,说不定是哪一门派的创始人,你看她扫地的姿势。真是一个新奇的商场。如果换做是一个不像我这么开明的家长,一定会离开的。
她们提着购物袋,继续在商场上走。母亲说,你累不累,那边有按摩机,我们去坐一会吧。两人用手机扫码支付之后,半躺在按摩椅上。按摩机像是一条蟒蛇的大口,将她们的身体反复吞咽着。有时候机器上仿佛有小棒槌,敲打着她们,她们身上的骨头变得酥松,像是糖酥饼。小花想,母亲真是一个喜欢享乐的人啊。母亲好像猜到了似的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享乐。小花没说话。母亲说,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享乐对我来说和受苦没有区别,如果说我喜欢享乐的话,无异说我喜欢受苦。
按摩机器运转完毕,像是一段美好的露水情缘。两人坐了一会,直到机器提醒请扫码支付。母亲站起来,张开双臂,说,我感觉好多了。我们再去转一转吧。两人走进又一家女装店,转了一回就走了出去。一连走了三四家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式样。母亲说,美太难了,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小花说,不是的。接着她安慰母亲说,也许是因为缘分没到。母亲笑着说,原来买衣服也要讲究缘分呀,我以为只有情感才讲缘分。小花说,对,我们不要放弃希望,总会买到称心如意的衣服,穿上它我们就会变成这条街最美的女人,穿上它我们就可以成为男人们可望不可及的梦。母亲说,好,我们会找到它的,它价值连城,是全商场的镇场之宝,它的美丽光芒照耀五湖四海,它就像代表幸运的五瓣丁香,就像大年夜里包着硬币的饺子,没有它整个商场就会变得黯淡无光,没有它整个人类就会失去希望。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件最合体的衣服。还等什么呢,也许它正在货架上等着我们呢。
不过这件衣服一定在等待最适合它的人。母亲边走边说,而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小花问,如果我们不是呢。母亲说,没有如果。
她们一起走向另一家商铺。母亲第一眼就看见一件青绿色的风衣,仿佛一阵电流经过,她的周身有些颤抖。她径直向它走去。小花跟在她后面。母亲将外衣脱下甩给小花,好像准备打架一般。她穿上风衣,为了搭配风衣,又挑了一双高跟鞋,于是她在商场里穿着高跟鞋,披着风衣,像模特一般来回咯咯噔噔地走动着,迈出时尚的步伐,自信的步伐,新时代的步伐。一个卖墨镜的甩给她一幅墨镜,她接过来戴上。商场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有人还将眼镜往上扶了扶,抓住眼镜腿细心看着她,用手机与照相机为她拍照,她变成了美本身,美正由她代言,她穷尽了美的可能。她撩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使人们都如同听到了巴赫的平均律。有些人竟因难以支撑了晕倒在地。她走回来,将风衣归还衣架,将眼镜归还眼镜店,将高跟鞋摆回鞋架。她又若无其事地寻找起独属于自己的衣服来。
当她们站在一家服装店的门口,发现服装店左右摆着两个石狮子。她们都感到诧异,心想这真是围棋盘里摆象棋,于是走了进去。她们发现这家店铺广大无比,里面摆放着世界名画、名人字画,燃着兽炉熏香,还奏着悠扬的古琴,模特穿着美丽的衣服,在里面走着猫步。她们被这样硕大的服装店所震撼。她们想起滑冰场,想起博物馆、美术馆,但难以相信这是一家商铺。小花说,我嗅出一丝艺术的气息。母亲说,我看着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小花说,我觉得很好。母亲说,可是应该怎么挑选衣服呢。一个模特停在她面前,脱下她身上的一件衣服递给母亲,但身上还有一件相同的衣服,母亲试了试,尺寸不大合适,她说,还有没有稍微大一些的。模特又从身上脱下来一件,她身上竟还有一件。母亲试了试,很合身。她问,你身上到底有多少衣服。模特笑着说,无数。我们可以满足各种型号的形体。这一件多少钱,模特说,二十万。母亲说,有些贵吧。模特说,这里的环境多么高雅清幽,这里的衣服高贵合体。接着她们听到一声整齐划一的老板。她们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唐装的男子,腰上挂着玉,扇着扇子,又哗地一声合拢扇子,张开双臂说,来者皆是客。母亲拉着小花向外逃去。
两人又到另一家灯光绚烂的服装店,但里面没有一件服装,只有一个大屏幕,人们都站在上面,她们也走上去,发现自己身上也出现了衣服,随着身体摆出不同姿态,衣服式样与颜色也随之变化,直到出现自己满意的款式而后按确定。有声音说,这里售卖的是作为理念的衣服,或者说是衣服的理念,当你穿上后,在别人眼里就好像没有穿一样,但你能够感觉到衣服的存在,甚至可以看到它,这就是理念衣服的魅力,它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是一种难以企及的理想是电与光,是孤独的狂欢,是酒杯里的酒,是奇迹。小花在台上摇摆、转动、跳跃,不停变换着自己的衣服。母亲拉了拉她说,该走了。她才从中醒过来,明白这些不过是梦幻。
两人饿了。上到第七层楼,不知道为什么总也吃不饱,于是沿着七楼走廊吃了饺子、煎饼、火锅、烤鱼、炒菜、黄记煌,喝了果汁、奶茶,还吃了水果、冰激凌。小花说,妈妈,不能再吃了,再吃就会变成猪的。但两人的胃像无底洞一样,怎么也填不满。她们端起锅倒进嘴里。直到她们遇到一家自助餐。小花说,我们应该来吃自助餐的。但说也奇怪,两人走到自助餐前面时候,再也不觉得饿了。
两人又去了一家服装店,这里可以洗澡、汗蒸、按摩,还可以打台球、唱歌。她们去了女浴室,在池塘一般的水池里游泳。小花像一只寻找妈妈的小蝌蚪一样,四处问自己的妈妈去哪里了。当她找到母亲的时候,还在问,我的妈妈去哪里了。她们互相用澡巾搓澡,又将沐浴露沫在身上,洗得又白又嫩,又香又甜,像一只白瓤的香瓜。小花害羞地站在池子中央,用手捂住私处,像是站在贝壳上的阿芙洛狄忒。这美丽而清纯的身体让许多女人自惭形秽。洗完澡。两人裹着浴巾,坐在汗蒸室中,闭目端坐,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火光烤炙着她们,她们都善于忍耐,面色通红,如同两尊大佛一般。然后两人去打台球。母亲说,你的技艺长进了不少。小花说,但还是比不上你呀,妈妈。母亲说,不必谦虚了,从你的打法与姿势中我看到了你的自信与才能。不愧是我的女儿,想当年我也和你一样。
打了两局,母亲忽然说,我们转了大半天,却没有买到一件衣服,现在的商厦真是太奇怪了,我记得我们以前的百货商店里面要什么有什么,想买什么直接去专门的分区就可以,而现在,什么都难以买到。小花说,我们再去找一找,说不定就可以买到称心如意的衣服。而且,我们也在买衣服的过程中感受到许多乐趣,并不一定买到了才觉得快乐。
两人又转了一回,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两人拿起枪,上跳,射击敌人,快,那里有一个。两人并肩作战。但女儿被打死。她们一起坐在游戏机前的沙发上玩单机游戏魂斗罗。但总是在快要通关的时候被打死。母亲说,这游戏没意思。两人又玩了抓娃娃,里面的钩子患了肌无力,什么都抓不出来。两人又去射箭,射中了许多气球,然后赢了几个宠物公仔。
看来,我们要无功而返了。小花说。母亲说,生活唯一教给我们的就是不要放弃希望,不论在什么时候。小花说,好的,我们可以再往上走一走,也许上面的楼层会有更让人满意的衣服,不至于让我们衣不蔽体。两人坐螺旋形电梯往上走,一直上了好几层,但总也到不了尽头,向上仰望,总还是有好几层的样子。于是她们问周围的人们。人们都说这真是一个未知数。从来没有人到过最高处吗。人们都摇摇头,然后走开了。小花说,我发现这里的楼层标识也含混不清,一会是十楼,更上一层忽然变成了十五楼,再上一层反而变成了九楼。母亲说,这真是一个混乱的大楼,想要走上去简直比登天还难。两人在一层楼上停下,果然发现了许多女装店。但这里的一些店里的衣服太过时髦,一条牛仔裤上除了补丁别无他物,好像是布片连缀起来的;还有的衣服行似泳装,甚至不如泳装,胸口露出一块,好像是为了方便哺乳。这样的衣服太羞耻了,小花说。母亲说,这大概是新时代的创意吧,你知道,新的创意总是与过去的习惯格格不入。
两人又走到另一家,都是复古的衣服,有汉服、唐装、旗袍,各种花色的都有,有青花瓷式样的,有冰裂纹式样的。两人被迈进衣服的海洋中,左衽,右衽,花团锦簇,百鸟朝凤,眼目都迷离了。还有许多散发着清香的衣服等待着她们。而她们的胳膊酸了,脚肿了。小花说,这些衣服都太美丽了,以至于无从挑选。母亲说,就好像患了雪盲症,什么都看不清了。服务员露出邪魅的一笑,说,美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小花说,确实,一切美的衣服,都已经在号码牌上暗中标好了价格。许多甚至并不讲价。母亲说,你好像变成了一个哲人。你对美的见解超过了许多人。其实,我也早已知道,美很多时候是残酷无情的。但人们往往被这种无情吸引,好像他们愿意做出为美献祭一样,但大多数人都是叶公好龙。
一天中,她们看了雪纺的、纯棉的、腈纶的、纺绸的、羊毛的、布质的、丝绸的等众多材质的衣服,她们试了风衣、旗袍、汉服、半袖、棉衣、羽绒服、冲锋衣等类型的衣服,她们在衣服的海洋中航行,偶尔还漫到商场周边的餐饮、娱乐项目的沙滩上,充分享受着物质富足带来的快乐,同时也感受着在此种情况下精神的困惑。作为女人,她们日复一日地逛街,她们买或者不买,却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商场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道流动的风景线,一道美丽的屏风。
在她们走到十楼步梯旁边时,发现一个人住在小屋子里。上面写着,八卦算命。她们互相看了看,然后走进去。屋子暗暗的,里面点着一盏煤油灯,仿佛全部的黑暗都攒聚过来,都被煤油灯作为燃料燃烧。那人问,你们来算命吗。小花拉住母亲的手。母亲说,是的,你会算吗。那人说,我看一看你的手相。她把手伸过去。他说,纹理清晰,命理清通。但中间略有坎坷,木气过盛,需以金克之。那人又说了一回,半懂不懂的。母亲又让他看了看小花。那人定睛看了看小花的面相以及小花的手相,掐指算了一回,说,此女孤星如命,姻缘必经坎坷,欲爱人而不得,人爱而无果。需在手腕处戴五彩丝线。母亲付了钱,问你住在这里吗。那人点头。母亲说,你打算在这里隐居吗,想必也经历过许多大是大非吧。那人笑了,说,你说得对。我经历过许多事,还参加过学潮,还坐过监狱,也办过服装公司,起起伏伏,但现在已经看开了,道理是一定的,但时代是变化的。只有静下来,才能看透其中的道理。母亲说,改日再来拜会。
两人又一直往下走,在一楼找到一家金店。买了一串金项链,母亲装进包里。小花说,你相信他的话吗。母亲说,有些时候是要听的。正好我想要买一串项链。这就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巧。
这时商店的人依然很多,大家都在商店里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好像寻找自己一样。人们走着,跑着,跳着,还有的穿着滑板鞋。中央的舞台上,几个人还在跳着街舞,好像会一直跳下去的永不生锈的机器一样。母亲说,啊,生活,它的名字叫欲望。
她们再次乘坐电梯向上。她们走过许多似曾相识的女装店。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她们的目光变得越加坚定。她们像是走过森林、草原、海洋一样走过商铺,她们听到鸟鸣,看到花开,闻到草木的清香。
她们的购物热情是在一家购物商店冷却的。母亲挑选了一件衣服,但尺码不大符合,于是她问导购有没有大一号的衣服。导购说,你等一等,我帮你找。她穿过重重衣架,回物架寻找,像是回到蜘蛛巢一样。她们等了很久,几乎忘记了因为什么而等待,无聊地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小花忽然说,她去哪里了,我们等了好久了。母亲恍然大悟似地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等这么长时间,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另找一家店。但她们没有动身。小花说,走吗,妈妈。母亲说,走吗,小花。她大声向柜台发问,找到了吗。没有回应。两人起身离开这里。小花感到母亲有些沮丧,她安慰母亲说,妈妈,不用太灰心,我们只是运气不好而已。母亲笑着说,啊,是的,我们没必要灰心,因为我们长了一颗红心。
几个买好衣服的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从她们身边走过,他们带着幸运者特有的笑脸,一脸不在乎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但在因失败而气馁的她们看来,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母亲说,买到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小花说,我去采访一下他们吧,也许他们有什么买东西的诀窍。
于是她走过去问一个提着三叶草阿迪达斯滑板鞋的男子,你是如何买到适合自己的鞋的。男子高兴地拍着胸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懈的努力。你知道吗,我已经走了许多家不同商场的不同商店,只为了这一双举世无双的鞋。我其实没什么爱好,只想要穿得好一点,变得漂亮一点。她说,那么,你对生活要求很高。他说,也还好。也许只是对穿搭有比较高的要求。就像这鞋子,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款式。我每个月都要到各个商场转一圈,但不是颜色不对,就是型号不对。即便是颜色不好,我也不愿意接受。现在,我终于买好了。不是有句话吗,每只狗都有它得意的日子,对我来说,我感觉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她说,谢谢你的分享。那人说,没事,这件事我说多少遍都不会厌。
小花对母亲转述了他的话。母亲说,看来我们的努力还是不够啊,我们花费的时间也远远不够,我们竟然想要在一天之内买到让自己满意的东西。我现在感到更加无望了。小花想了一会,忽然兴奋地说,我有主意了,为了增强购买的欲望,我们可以假扮成不同的角色。我很擅长角色扮演。妈妈,你记得吗,我在学校里还获得过表演奖。
两人先是扮成一个富翁和一个乞丐。富翁挺着肚子,乞丐佝偻着腰,一直咳嗽,富翁摸着她的头说,你为什么这么可怜。乞丐回答,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人可怜的乞丐。富人说,那么,我带你去买衣服。于是两人进入一家店铺,富人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乞丐说,能穿就可以。我觉得你应该穿乞丐装,富人翻着有许多破洞的牛仔裤说。乞丐忽然变了脸色,说不买了。富人怎么也拉不住。后来乞丐归来,变成名震一方的洪七公,与变成欧阳锋的富人在商场一决高下。两人跳舞一样互相争斗,每每在将要击中对方时候将身体收回来,以至于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喜剧效果。赢得了许多人的喝彩。
两人离开人群,又扮成强盗,戴上丝袜,一个拦住导购,一个冲进去,把很多衣服打包装起来。两人往出冲,但保安上来了。两人把衣服都扔下,把丝袜摘下,跑向观光直梯。保安也跑过来,电梯门恰好在保安到来的前一刻关上了,她们按了十一楼、十二楼等各个楼层。她们在十一楼下了之后,从步梯往下跑到隐士的屋子里。算命人关上门,说,我知道你们还会回来的。三人屏息,听到外面嘈杂的奔跑声,呼喊声。声音过去后,母亲说,谢谢你。隐士说没什么,只要你们不要和人说我住在这里就好。母亲问,你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吗。隐士说,我喜欢这里,我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虽然这里条件很简陋,但真正的仁人志士并不会介意。他们只靠一盏灯就可以度过整个寒冬。说着他将整个身体偎在灯火边,他投射在墙上的身影就越来越大。小花说,那是一盏神灯吧,当你许愿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精灵出来,满足你的所有愿望。隐士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灯是人的意志的反映,其实灯是不存在的,之所以你们能够看到灯,只不过是我的心念的反映。小花说,那么,我们看到了你的心。隐士说,可以这样说,你这个小姑娘倒很是机灵。母亲说,当然,她在智商测试中拿到了一百三十多分。隐士说,真是了不得,如果我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儿,我一定会给她买最好的衣服。又说了一回,母亲说,我们要出去买衣服了,经过追逐之后,我们买衣服的渴望终于高涨了。隐士说,你们这时候出去容易暴露,我给你们化个妆。隐士拿出画笔,在两人脸上画了一回,说,可以了。两人说,谢谢。她们照镜子,发现自己果然和原来不一样了,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她们乘坐电梯,一直上到九十九层楼,然而还没有到达最高处。通过窗户玻璃,她们看到外面已经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暮色。两人站在玻璃旁,看着外面孤绝的灯光,竟然生出一丝伤感。好像世间的繁华与美好都形如虚幻,转眼都灰飞烟灭沧海桑田。两人转身向商铺走去。这里的衣服大都是定制,只有大概的式样,服务员给她们拿来图纸,向她们讲解了衣服的制作过程,以及许多独出心裁的创意。比如这里的窄褃,也是设计师们不眠不休花了两个日夜想出来的,还有这么美妙的线条,你们一定想象不到……两人听得一头雾水,只好连连点头。服务员又说,这些设计背后还兼顾了中国传统文化,比如说风水,除了建筑需要讲究风水,衣服其实也需要。好的衣服会带来好的运势。你们可以这么理解,衣服是最小单位的建筑。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住在衣服里而不是裸奔。这里的盘花扣子象征着无往而不利的水,这里的图纹是祥云,这里是太阳,这里是月亮。服务员说了许多,两人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中,但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但在两人就要订货时候,隐士忽然出现她们身后,他对她们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她们跟着他走出去。他对她们说,这里是在给你们灌迷魂汤,你们应该选另一些符合你们个性的衣服。两人这时才清醒过来,说,刚才就像催眠一样,我们差点就定制了那里的衣服。真是太感谢你了,你已经帮助我们好几次了。他说,没什么,这不算什么,我一直喜欢帮助别人。你们喜欢什么样风格的衣服呢,也许我可以帮你们找一找。两人说,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只要觉得合适就可以。他说,我带你们去一家店,也许有你们要的样式。两人问,在哪里。他说,在地下。三人一直下到地下车库,又下了一层,走到一个雕花的小门前,他将手掌放上去,门自动开了,两边的侍者说,少爷好。里面是一间辉煌的大厅,枝形吊灯挂在屋顶,发出柔和的光,地上铺着玫瑰花瓣,走上去很软和。里面点着味道很好的香,香气在整个大厅弥漫着。一个侍者走过来,带他们参观衣服。他说,这里的东西才是整个商场的精髓。你们之所以不喜欢楼上的衣服,大概是因为你们有一双慧眼吧。他们转了一周,这里的衣服果然不与尘俗相同,每一件都散发出高贵典雅的气息,仿佛只有神人才能驾驭,有的衣服架在恐龙骨架上,有的叠在明清式样的梨花木家具上,有的像是博物馆的展品一样摆在玻璃柜中,有的则披在菩萨或者佛祖身上。你们可以试一试这一件。隐士指着一件玻璃下面的红色的大衣说。不知道因为什么,这里的红色与其他红色并不相同,带有一种冷艳但不寒凉的色调。母亲穿上,光艳但不失质拙,一切都恰到好处,就像专为她裁剪的一般。他又问小花,你喜欢什么颜色呢。小花说,我想试一试那一件,她穿了一件蓝色外衣,似乎完成了美的涅槃,霎时变得美丽动人。两人穿上后,都觉得浑身舒泰,好像沐浴在暖流中一般。两人都说,这里的衣服确实很好,让人叹为观止。隐士说,不必着急,还有更美更绚烂的衣服。于是她们又看到了一些更加优美更加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衣服。就像漫天美丽的烟花。她们说,我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们几乎陷入了美的窘境,陷入了一场梦。你告诉我们,这不是梦。隐士笑着说,这不是梦,因为这比梦境还要瑰丽。两人高兴地就要跳起舞来。
他拿出一件龙袍,龙袍上蟠着几条龙,有正有侧,彰显出皇家的气派。侍从为他穿上,他说,这是江南制造总局传下来的工艺,用天下最好的料子,花费了十年功夫织成的。像这样的衣服有三件。她们都惊叹不已。
他脱下龙袍,让侍从叠好,又拿出一件金黄色的华美衣服说,这是天衣。你们都知道天衣无缝这个成语吧,这件天衣就没有一点丝线的痕迹,整个衣服浑然一体。母亲问,多少钱,恐怕我们没有足够的钱。他说,不用钱,最好的衣服是无价的,我可以送给你们。可这太让我们过意不去了。他又说,没关系,和最好的衣服一样,美是无价的。
当小花穿上天衣,整个大楼开始痉挛一样地颤抖,她说,什么在颤抖,是不是地震了。隐士说,因为这件衣服是整个商厦的至尊宝物,是整个商厦的根基。它一直都在等待一个能够穿上它的人,现在终于等到了。我带过很多人来到这里,但没有一个人能穿得上,即便穿得上,也并不合身,而她们都被我杀了。小花和母亲都害怕地退后两步。他继续说,但现在你们穿得正好,不长一分也不短一分。但也要付出代价,美大都是残忍的,当美无法超越自我的时候,就需要用自身最为祭品来献祭,用毁灭达到美的巅峰。就像现在,哈哈哈。说着他张开两臂,头向后仰着,大笑起来。母亲气愤地指责他说,你就是一个疯子。小花想要脱下衣服,但怎么也脱不下。大地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有什么怪物要从地底钻出,大楼开始倒塌,吊灯砰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水泥、钢筋纷纷如同陨石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