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户口:几十年留在父亲心里的期盼,最后都随风而去了……
作者:朱健
文章来源公众号:朱健zhujian(gh_2225c0ba845a)
每个人都有一个,关于户口的经历和故事。
【宿命的户口】
户口,从人的出生,到死亡,相伴一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于户口的故事。
我们的老祖宗,在春秋战国时期,已懂得户口管理。当时,主要是为了赋税、劳役和征兵。
任何朝代,户口都是政府调节、控制资源的管理利器。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户口管理,又衍生出许多新的功能。
户口,像天网,罩在华夏960万平方公里,罩着每一个人。
纵向,它管控了近70年,四代人。
横向,大到省、市,小到街道。
户口,覆盖了婚姻、生育、吃粮、分地、迁徒、上学、就业、拆迁、购房、购车、学区房、车牌等无数功能。
户口,就像空气,它存在时,人们完全没有感觉它的价值。
但当户口与稀有资源捆绑时,人们会觉得它,太珍贵了。
解放后,从我们爷爷那代人算起,新中国的户口有了划时代的新'功能'。
几亿百姓,被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
俗称,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
从此,农村、城市两大族群,被户口这个'天幕',分隔在天地各一方。
户口,对城里人是有温度的,对农村人只有冷漠。
农村户口的人,在城里没有粮食定额和粮票,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不允许在城里经商、打工,更不允许自由迁徙。
农村的爷辈、父辈、孙辈,整整三代人,被死死钉在了农村土地上。
三代人,只能仰望星空,代代乞求'宿命',期盼转为城里人。
一直到80年代,国家改革开放,小平同志力推,户口的'天幕',才终于打开了'窗口'。
农村户口的人,可以在城市,买粮、经商、务工、居住了。
父亲,在上海长大,天生拥有城市户口。
可就是这户口,与父亲的一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魂牵梦绕的故事。
新中囯刚成立时,全国各省、市的户口簿。
【户口的政治底片】
1949年,共产党推翻了国民党,新中国成立了。
从此,在新中国的户口簿里,也含有了,以阶级划分的政治'底片'。
政治“底片”,就是每户人家都有的'家庭出身'。
政治 '底片'的烙印,与每一个人,形影不离,紧紧贴在了几代人的身躯和灵魂。
我们家户口簿的,政治'底片'源头,是从我的爷爷辈上开始的。
当时,爷爷是全家户口簿的户主。
户主,职业一栏,爷爷是工商业者,俗称资本家。
资本家,就是剥削阶级。
在政治上,就是革命的对象,人民的敌人。
从此,我们家的“家庭出身”就成了资本家。
资本,曾是全世界一代又一代人,拼命追求的财富。
解放后,财富变成了追魂的'恶魔'。
资本家们,被'恶魔',吓破了胆,震飞了魂。
仅上海,就有近千名资本家'畏罪',主动去见上帝了。
爷爷,在革命的风暴席卷下,以赎罪的态度,主动将上海的房产、资产捐出。
还怕不彻底,又将老家浙江余姚的房子,也主动捐出。
爷爷,唯一的目标,就是想变成穷人。
越穷越好,穷到一无所有,成为无产阶级。
爷爷捐献房产、资产,就是想抹去户口簿里,剥削阶级的政治'底片'。
以换取儿女和后代们,干净的政治'底片'。
由于爷爷表现主动,被从轻发落,在江西劳动改造了八年。
但在户口簿的'底片'里,户主爷爷,仍然是工商业者、资本家。
爷爷户口簿的政治'㡳片',法力无穷,具有被传承性。
他的儿子、女儿的'照片'洗出来,就是资本家的儿子、女儿。
我的'照片'洗出来,就是资本家的孙子。
资本家的子女、后代,被划为社会另类。俗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历史,多么幽默、滑稽。让人哭笑不得。
正如,老祖宗几千年前,就讲过的大白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人们视财富为'恶魔',吓破了胆,主动抛弃!
今天,人们视财富为'财神'!趋之若鹜,人人向往!
我的孩子曾问我,如果爷爷不捐房产和财产呢?
我说,全世界的父母,在战争和变革面前,永远只有一个目标:
为了孩子,干什么都行!
爸爸的高考证(民国三十八年)
爸爸上大学的担保书,毎个大学生必须有的(民国三十八年)。
爸爸,如愿以偿,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
【校长,将弟子们领入红色大户】
爸爸,1949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
复旦大学,已有115年的历史。它有着深厚的底蕴。
其中,陈望道先生,便是举世闻名的复旦大学校长。
毛主席曾经给美国记者斯诺说过,有一本书,影响了他一生,这就是陈望道先生翻译的《共产党宣言》。
陈望道校长,是第一个将英文《共产党宣言》,翻译为中文的译者。
可以说,陈望道校长就是将共产主义学说,传播到中国的启蒙者和布道者。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抗美援朝'成为新中国政治生活的主旋律。
复旦大学,在陈望道校长的带领下,爱国热情高涨。学生们不分年级,踊跃报名参军卫国。
解放前,复旦大学的学生,除了学习好,户口簿里的'底片',大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
此时,这些学生除了爱国热情外,还有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向党表忠心的,强大的内动力。
陈望道校长,在'唯家庭出身'的年代,他以极大的勇气和担当精神,积极地将这些渴望脱离,剥削阶级家庭门户的弟子,引入了革命的道路。
他让弟子们,进入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户”,在军队这个红色大学里锻炼成长。
陈望道校长,他也十分自信。
他的这些弟子,一定会在战场,用血与火的洗礼,用英勇的行动,去证明对祖国的忠诚和热爱。
最后,复旦大学共有1180名学子参军,身体健康的男生,基本都参军了。
爸爸,被分到解放军华东空军第五中队,成为了一名大学生飞行员。
1180名,复旦学子参军。参军总人数、在校生比例,双创全国各高校之最,成为一个奇迹!
历史再次印证,国难当头,永远是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的青年,甘洒热血,献身祖国。
一战时,英国军人战死率为12.5%。当时,英国著名的贵族学校伊顿公学的参战贵族子弟战死率,则高达45%。
抗日战争时,中国飞机落后,当飞行员就意味着,去牺牲!去送死!去壮烈!
但仍有1700名大学生,冒死报名中国中央航校,去当飞行员。最后1400名飞行员战死沙场,平均年龄只有23岁,均为大学生。
这些民族精英,中华男儿,名门之后,用年轻的生命谱写了一曲极为悲壮的,中华民族抗战英勇史诗!
校长,看着这一个个风华正茂、热血弟子,搁置学业,即将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他心情是十分凝重的。
他完全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
爸爸要走了,要离开心仪的母校复旦大学,去当空军飞行员了。
临行前,陈望道校长亲笔给爸爸赠言,留下了极为珍贵的笔墨:
'和平砥柱'。
这成了爸爸一生的,信仰和精神支柱。
爸爸将这个,写有陈望道老校长殷切期望和嘱托的参军纪念册,像护身符一样,一直珍藏在身,近七十个春夏秋冬。
'文革'动乱抄家,也一直深藏保护着。
著名学者易中天先生,看了这个珍藏。感叹地写道:能保留这个文物,也是神奇!
人,只要心存感恩,滴水都会成为精神支柱!
就会创造一切奇迹!
毛主席亲切会见陈望道校长。
陈望道校长,给父亲赠言,'和平砥柱'。
陈望道校长赠言的参军纪念册。
爸爸光荣地成为,解放军华东空军预备飞行员。
与爸爸一起参军的,复旦大学的热血学子。
【将军,给失落的父亲予信任】
爸爸,带着校长的殷切希望和寄托,来到了杭州笕桥空军航校。
欢天喜地放飞,共和国第一代大学生飞行员的梦想。
咣当,满天冰冷透顶的冰水,带着震天响的霹雳,从天而下。
户口簿里,政治'底片'的法力显现了。空军开始了清理阶级'门户'。
上级组织新规定,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军人,不能当空军飞行员。
担心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飞行员,驾机变节。
爸爸,被霹雳的政治巨雷,震颤、砸碎了心。
以“家庭出身”划线,“政治信任”,四个字,就永远与爸爸告别了!
一个年轻的大学生,背叛了家庭,放弃了名校学业,只为到血与火的战场,为国撒热血。
可是,上级组织的政策,是政治上不“信任”你,更不使用你。
爸爸,这名优秀的大学生飞行学员,欲哭无泪,只能向天倾诉。
苍天,都觉得太委屈、太可惜,动拗地哭了。
此时,全国最艰苦的新疆军区招干。
为了证明自己,爸爸以把自己'流放'到天边,'发配'到蛮荒之地的决心,申请到最艰苦的新疆军区。
新疆军区,伸出了温暖之手,打开了欢迎的'门户'。并派爸爸去首都钢铁学院,学习炼钢、炼铁知识。
1952年1月,新疆军区司令员王震将军,从北京回新疆时,特地拉上爸爸和伍怡彤叔叔,带他们去新疆,创建解放军八一钢铁厂,开创新疆工业。
当时,北京飞迪化(乌鲁木齐)需四天时间。
四天的行程,爸爸和王震将军彼此都熟了。
为了激励爸爸战斗的勇气和信心,将军说:'出身不好,算什么事!
你好好干,华东空军不让你开飞机,我将来让你造飞机!'
将军如此直白,又如此暖心的话,一下子击穿了,背负'剥削阶级家庭'十字架的爸爸的心。
将军的话,也成了爸爸一生,工作的动力,和感恩的力量。
人,当你从高处坠落到深渊时,当你心里极为自卑甚至颤抖时,他人给你一丝温暖、一点公平、一点正义。
你一定会刻骨铭心,恨不得肝脑涂地,去感恩戴德。
当时,新疆一无所有。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道路、没有机械、没有住房、没有充足的食物。
只有寒冷、冰雪、荒凉。毎个军人只有一套棉军装。
军人们在一无所有的状态下,创建钢铁厂,除了艰苦,还是艰苦。
在这一无所有的荒滩,爸爸觉得,这就是党考验他的战场。也是他向党表忠心的战场。
艰苦,对一个富家子弟来说,每天都是体力、心理和毅力的,极限挑战,更是脱胎换骨的改造。
爸爸说,那段日子里,他肌体和神经知觉,已经完全麻木了。
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苦难,什么叫劳累,什么叫寒冷。
他觉得,他的肌体已被炼狱为,真正的劳动者了。
他的灵魂深处,也经受了艰苦的考验。
爸爸十分自豪的是,新疆开天辟地,第一炉铁是他和战友们冶炼的。
并且,是他亲手用钢钎,打开了高炉的堵口,看着铁水滚滚流出。
爸爸,作为新疆第一个复旦学子,在艰苦的考验中。获得了建设勋章、青年标兵、五一劳动模范。
1954年,新疆军区八一钢铁厂的全体军人,集体转业。
军人们红色“大户”散了。
从此,军人们各立小门户了。
爸爸、妈妈,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户口簿,户主是爸爸。
但户籍所在地,由上海变成了新疆。
五十年代,上海与新疆,那可谓是天地之别啊!
一个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代表着文明、发达、舒适。
一个是中国尚未开发的边疆,意味着落后、艰苦、困难。
户籍所在地的变化,是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变化。
爸爸的户口,由上海变成了新疆、新疆、新疆!
这一变,就是一生啊。
这一变,就是一辈子。
这一变,就是几代人。
爸爸、妈妈,没有一丝不悦、一丝报怨、一丝胆怯!
历史,一年又一年,翻了七十年。
今天看父亲、母亲,看他们那一代人。
那是多么的纯洁!
多么的无私无畏!
多么的不可思议!
人,由苦日子,到过好日子,人人都会。
但,由好日子,到过苦日子,那就完全不同了。
现在,二千多万上海百姓,没有一个人,愿将自己上海的户口,变为新疆的户口!
更不要说,会有上海户籍的复旦学子落户新疆了。
如今,去新疆工作,那叫援疆干部。
不迁户口,不带家眷,为期三年,每年几次探亲。
临行,披红戴花,上电视。归来,官升一级,薪酬上调。
只要你'援疆'三年,'援疆'两字,就变成了金字招牌。
金光闪闪,可照耀一辈子。
想想我们的父辈,从他们算起,已持续三代人,奋斗在新疆,扎根在新疆。
但,他们却是埋在土里、沙漠里的'金子'。
永远发不了光!也闪不了芒!
时代在变化,在进步。
户口,由上海迁往新疆,已是故事了。
甚至,像隔世的传说了。
因为,现在和未来,再也没有父辈那样,视“祖国需要”高于一切的一代人了!
那一代人,必定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代人!
是最无私、最高尚、最大气的一代人!
解放初,新疆十分落后,没有任何工业。这个照片,就是新疆当时真实的写照。
父辈们,以冲天的勇气,没有机械,用原始的办法,也要建设新中国的工业。
共和国的工业,就是靠父辈们,拼了命,人拉肩扛,创建出来的。
共和国的钢铁,是靠父辈们,用小推车,推矿石,冶炼出来的。
新疆戈壁滩上没有水。父辈们,只有到河里去砸冰,解决饮水、用水的困难。
69年前,王震将军带头,全体官兵只发一套棉军装,省钱去建钢铁厂。爸爸,这套棉军装已脏兮兮、破烂烂,像是一个'叫花子'。
爸爸,荣获建设勋章、青年标兵、五一劳动奖章等荣誉。
【户口簿的政治'底片',终于消失了】
爸爸、妈妈虽然另立了门户。
但爷爷户口簿的政治'底片',法力无边,仍悄无声息的被历史,潜了进来。
1976年的华夏大地,仍然在'文化大革命'中。人们仍用'阶级'划分一切。
这年,爸爸,接到姑姑的电报。电报仅三个字:他走了。
在那“特殊”的年代,只能用密码一样的字,心领神会,得知:爷爷死了。
一个人,一个老人,孤独地走了,悲凉地离开了人间。
儿子不敢奔丧,不敢送行。甚至不敢送一枝鲜花,写一个送别字,流一滴眼泪!
只能在八千里外的新疆,向着上海方向,独自默默地道别!
亲情、血缘、父子,在强大的政治面前,不仅是渺小的、扭曲的,而且是无泪、无声的。
于无声处,只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心酸岁月。
虽然,户口簿的'源头',爷爷走了,户主资本家,离开了人间。
但政治'底片'仍在人间,仍威力强大。
爸爸的“家庭出身”,依然是资本家。
一直到,八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了。
“家庭出身”,这个影响了中国三十多年,套在三代人,几千万人头上的紧箍咒,终于被改革开放春风吹走了。
从此,“家庭出身”,这让无数人颤抖的四个字。
终于退出了户口簿,也退出了十几亿,中国人民的政治生活。
我们的儿女、后代,不用再背负这沉重的政治十字架,屈辱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了“家庭出身”这个桎梏。
1980年,写了整整三十年,入党申请书的父亲,终于被组织考验通过了。
三十年的考验,三十年的磨难,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坚持。
只为了证明,一个出身资本家的复旦学子,对共和国、对共产党,一片赤胆忠心。
1981年,上海宝钢筹建。冶金工业部康世恩部长,要将父亲作为专业人才抽调到宝钢。
父亲高兴极了,这意味着:
人,可以在上海工作。
户口,终于可以回归上海了!
此时,王震将军的爱将,新疆经委主任、老红军黄裕尘伯伯,语重心长地挽留父亲。
希望爸爸在改革开放的春天,为新疆施展更大的才华。
黄裕尘伯伯,提到了一个人,这就是王震司令员。
从此,爸爸再没提及,上海宝钢一个字。
滴水之恩,终身相报。是父亲那一代人的人格。
爸爸,信守承诺,用一生时光,去践行向王震司令员的承诺。
这不仅是爸爸一个人,是他们那一代人、他们那一代军人!
几十年,一代军人没有离开,八一钢铁厂“一步”。
今天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代人啊!
父亲,一个复旦学子,一生一世。
全部献给了新疆,献给了八一钢铁厂。
爸爸,他做到了!
69年前,爸爸、妈妈,对新中国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69年前,爸爸、妈妈,作为共和国第一代的青年,在艰苦的边疆,仍充满了阳光、自信和豪迈!
这种不堪的房子,是改革开放之前,我们几万职工,一住二十多年,遮风挡雨的家。右边的平房,是厂里分配给职工的住房。左边的土房,是各家自建的放煤、柴、杂物房。这就是当时,舍小家,顾国家;先生产,后生活。艰苦创业的真实写照!
【户口,只有单程票,没有返程票】
钢铁,是国家的脊梁。父辈们打拼一生的理想实现了。
我国钢铁产量成为了世界第一,国家脊梁骨硬了。
父辈们创建的八一钢铁厂,经过近70年的风雨洗礼,已锈迹斑驳,老了、旧了、残了、退役了。
父亲,也老了、累了。
他要用拐杖了。
叶落归根,告老还乡。
这是中国人,千年不变的宿命哲学和情愫。
人,老了。
语言功能,首先开始'返程'了。
父亲,普通话退化了,上海乡音越来越浓。
味觉功能,也开始眷恋上海的大饼、油条、粢饭团。
甚至,时常念想起国际饭店的'蝴蝶酥','红房子'里的罗宋汤。
父亲想回家了,想回远离了半个多世纪的上海了!
但户口,只有单程票,没有返程票。
爸爸,他实在想不通。作为共和国第一代军人,新疆第一个复旦学子。
他将青春、知识、力量、一生,献给了荒漠戈壁,献给了边疆建设,献给了祖国。
但,半个世纪后,蓦然回首。
看见的是:户口,不能告老还乡,荣归故里。
户口返乡的路,不能逆行,是单行道。
而且,路也断了。回头路,没了!
我们一直安慰劝导父亲。告诉他:
户口,对老人没有实质意义。
但父亲,为了将户口迁回上海,却认真地,一字一句、工工整整,给上海市书记、给复旦大学眷书,晓以明理!
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挪步到邮局,向组织寄出,他泣泪的心愿。
信,写了一封又一封。
将一个游子,六十年离乡风雨,思乡回家的希望,一次次寄出。
父亲,每天拄着拐杖,翘首等待,组织的回音。
但,一次次石沉大海,没有半点的声音!
希望,一次次在期盼中破灭!
父亲,心里好难受,好失落!
他觉得,他真的老了、没用了、废弃了。
社会,已经懒得理他了!
他只能默默地咽下,这无法言喻的失望、伤心和刺痛!
2002年,听说上海买房,可以落户口。这犹如夜行之路,看见了希望的火花。
父亲毅然卖掉了,已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新疆房子,再凑上子女的孝心,在上海买了个房。
行动,赶不上政策的变化。上海购房落户政策取消了。
父亲,话更少了。
却难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潺潺悲凉。
2005年,我从福建调回上海总部工作。
我的一位最尊敬的老领导彭纯行长,以顶格的友谊和信任,热情地将我的户口,迁入他家。
我落户上海后。
父亲的户口,返程上海,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1964年,八钢通了火车。父亲告诉我,沿着这两根铁轨,就可以回到故乡上海。
父亲,作为劳动模范,参加国庆五十周年庆典活动。
父亲,老了,要拄拐杖了,歩履蹒跚了。
【中国最好的警官】
爸爸、妈妈相互依扶,来到了居住所辖的上海普陀区长寿路派出所,专门咨询落户口的问题。
父亲说,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中国最好的警官。
户籍朱警官,以公仆之心、爱民之情、倾心听完父亲的户口诉求。
父亲,第一次听到,一个温暖、走心的答复,一个清晰、可行的路线图。
按照朱警官指导的户口路线图。
我作为儿子,首先要将户口,从老领导家迁出。在上海另立门户,成为户口簿的户主。
父亲和母亲作为老人,投靠儿子。
一个最基层的警官,代表政府发出的声音。却是,最有温度的,最暖人心的。
户口返乡,回上海终于看见了希望。
感慨中,父亲,难免有自尊心的失落。
曾经,他作为复旦学子,披红戴花,在敲锣打鼓中,以'最可爱的人-志愿军',告别上海。
离开上海时,户主是爷爷。他是背叛家庭,去找组织的。
回归上海时,户主变成了儿子。
爸爸无奈地要投靠儿子。
一个有知识、有能力、有贡献的人。
最后,政策却让他,以老弱者的身份,被怜悯的角色,投儿靠子。
父亲,几十年拼命奋斗,他自身的价值呢?
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吗?
父亲的一生,从起点,又回到了原点?
一切归零!
户口返程,按照朱警官指引的路线图,一级一级上报审核。
天有不测风云。
父亲,炼了一辈子钢铁,肺里结聚、沉淀的矿粉、煤尘、烟霾,终于发作了。
父亲,被诊断出了肺癌,但他非常淡定和从容。
癌症,最后还是迅速扩散、转移全身了。癌魔,吞噬着父亲肌体的细胞。
父亲,失去了语言、吞咽、坐立、行走的功能。
他,轰然崩塌倒下了。
家里能做的,就是成全他一切意愿。
母亲在派出所,向朱警官哭泣着。
派出所所长袁兆荣,将母亲请进了办公室。仔细倾听母亲的心声。
袁兆荣所长,动情地表示。
他的父亲也是共和国第一代建设者。他完全能感同身受,父亲的宿愿。
他认真地向母亲承诺,他不会让共和国的劳动模范失望,一定会让一个上海游子返回故乡!
袁所长带着中国警官的承诺和情怀,亲自跑普陀区分局、市局向上级部门汇报。并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父亲上海的户口。
六十年,一个甲子。
父亲的户口,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上海。
离别时,是青春洋溢少年。回乡时,是八旬耄耋老叟。
母亲,在感恩的泪泣中,向这些原本素不相识的中国最好警官,千谢万谢!
哽咽声中,母亲代表父亲,邀请警官们坐一坐。
袁兆荣所长满口答应,但条件是派出所警官们代表政府,请母亲。
我一生出席过无数次的政府宴请、签约、酒会。
参加中国警官的邀请,还是第一次,但却是终身难忘,刻骨铭心!
袁所长带着警官们,身着警服,头戴国徽,以隆重的仪式感,在满含寓意的西康路'顺风'大酒店,等待着母亲。
席位中,主位是空着,放着父亲千思万盼的户口簿。母亲和我,被让到了主宾位。
开席,一身警装的袁所长,带着一行警官,向父亲的空席敬礼!
袁所长,行着军礼,从心底里,涌出温暖真挚的敬言:
朱伯伯,向您致敬!您一生受苦了!晚辈代表全所民警,代表上海人民,接您回家!您回家了!
泪流!泪奔!泪崩!
听着袁所长的铿锵敬语,母亲泣不成声。
我想,在病榻中的父亲,也一定听到了这真挚、博爱的声音!
当我将父亲魂牵梦绕的户口簿,送到了躺在病榻中的,他的手中。
人老了,泪点本来就很低。病入膏肓的父亲泪点就更低了。
拿着户口簿,父亲的泪水,泉涌而下,我不停的给他擦试着泪水。
这泪水,憋了一辈子,此刻,倾涌奔流,入户口。
户口,在多少国人眼里,就是根脉,就是归宿,就是寄托,就是家园。
父亲,癌扩散后,不能发声讲话,只能用写字与我们交流。
父亲,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两个字'护照'。
我告诉他,这是户口,不是护照!
父亲,执着地看着我,又坚定地写出 'passport'!
我思索了良久,揣摸着他的意思,我终于明白了。
父亲,知道他很快就要去另一个'国度~天堂'了。
在中国的'国度~天堂'。
户口就是'护照',就是他的精神家园。
就是他的灵魂寄托!它高于一切。
中国的户口,在人间,老百姓认,各级政府认。
到天堂,土地爷认,天王老爷也认。
它神圣无比!法力无边!
父母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上海市普陀区长寿路派出所。
【父亲,永远与陈望道校长在一起】
癌魔,不仅吞噬着父亲的细胞,还侵蚀着他骨髓。
父亲,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抗争、煎熬。
父亲,真的扛不住了。
2010年4月7日,父亲他走了,他解脱了,他寂静地去了天堂。
从此,我们没有了父亲。
欣慰的是,父亲,人生最后150天,他的户口,终于回到了故乡。
枯叶,归根入土,化作了春泥。
人走,户口也注销了。
户口,牵绕父亲一生的魂物,终于随风飘为尘埃了。
在天堂,父亲永远不再会有,户口的牵挂了。
在天堂,父亲可以自豪的是,他一生践行了,向王震司令员的承诺。
将青春、终身,献给了新疆,献给了八一钢铁厂。
近70年了,八一钢铁厂老厂,已锈迹斑驳,成为了遗址。
但它仍威武、雄浑地屹立在边疆,它仍姓'八一',仍透着钢铁般的英雄气概!
父亲,作为新疆第一个复旦学子。在艰苦的边疆,用知识、坚韧、毅力。
践行了老校长陈望道先生的期许:
'和平砥柱'!
父亲,要走时,要去天堂时。
仍用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浪漫、纯真、干净,去设想天堂美好的生活。
父亲的一生,最留恋的是,充满活力、阳光、朝气、纯洁的复旦校园生活。
父亲在病榻上,曾告诉我他最后的心愿:
他生前,曾是老校长陈望道先生的学生。
在天堂,他仍想去找老校长,继续做校长的学生。
我的老领导,金文洪董事长得知,父亲想与陈望道老校长埋葬在同一个陵园的想法后。
他鼎力帮助、多方协调,真的如愿以偿的实现了,父亲纯真、浪漫、干净的想法。
在上海福寿园陵园,复旦大学老校长陈望道先生的'麾下',永远有一位复旦学生朱甘泉,在陪伴校长。
学生,永远与校长在一起!
'和平砥柱',
是人间的期许,也是天堂的守望!
父辈们建造的高炉,已成为遗址。但它仍威武、雄浑,透着英雄气魄,像钢铁战士一样,守望着边疆!
父亲,真的走了。
寂静、纯净、安逸的,上海福寿园陵园。
父亲,叶落归根,回归故土。
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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