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景背后 | 绝唱布达拉
雷声视角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一首情诗,恬淡,深邃,忧伤,读来美到极致,让人心动心痛,又宁静如水。
初读此诗,神秘、哀怨、凄婉之感久挥不去。
那是一番怎样的难解情怀和悠远意境,是何等才情的千古才子所作?
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后主;
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李商隐;
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
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性德;
是“我于茫茫人海中寻觅我灵魂唯一之知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徐志摩;
……
手中这本《仓央嘉措情歌》告诉我,这经典的浪漫主义诗作,出自一位三百年前的西藏活佛,一位集诗人和宗教领袖于一身的传奇人物,一位矢志不渝追求美好理想并为之身败名裂的平民贵族。
这就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一个陌生而遥远的诗人名字,循着一页页凝神于他的诗文,我的心灵一次次震颤,犹如惊鸿一瞥,既惊叹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又惋惜与诗人相见恨晚。
高原民族火热的情感,毫不掩饰爱的直白,传奇般的一生,唤起我对布达拉宫的向往。
顾不上鞍马劳顿,顾不上高原反应,到拉萨的当晚,我就奔向布达拉宫,去寻觅雪域活佛、高原诗魂的绝唱。
夜幕下的布达拉宫,犹如九天之上的玉宇琼楼,矗立在高高的红山上,四周洁白的宫殿,环绕着正中的红宫,绿树掩映,远望犹如象征坚贞爱情的雪莲花。
雪域琼楼,历史悠悠。
遥想当年,文成公主初嫁了。松赞干布雄姿英发,巨手一指,刀光剑影鼓角争鸣,化做了云浮水淌佛影动,化做了布达拉宫的巍峨!
公元641年,布达拉宫演绎了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爱情绝唱。
只有短短9年的相聚,而后却是31年守寡生活,正是与松赞干布的情谊,支撑文成公主度过孤独漫长的人生岁月。
一千多年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演绎的爱情绝唱更加凄婉。
公元1683年,清康熙二十二年,藏历第十一绕迥之水猪年,西藏南部一个叫错那的地方,男孩呱呱坠地。
上一年,达赖五世圆寂,藏王第司·桑杰嘉措一面隐瞒死讯,一面派人寻找转世灵童。男孩被发现,并被带入错那城堡悄悄供养起来。
1697年。
萧杀的秋天。
离开美丽的故乡,离开深爱的姑娘, 14岁的门巴族少年仓央嘉措被迎入布达拉宫大殿坐床,成为六世达赖喇嘛。
门隅,美丽的故乡。那里有仓央嘉措深爱着的姑娘仁增旺姆。马背上,花丛中,他们一起畅想将来:生儿育女,相伴终生。
未曾想过生别离,但必定生别离的命运早在仓央嘉措三岁时就已确定:他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漫漫长夜,死生契阔。仓央嘉措留下了令人心碎的誓言——
图章盖在纸上/何尝会懂人言/信义相爱之印/盖在各人心坎,问声心爱的人/可作终身伴侣/除非死别/活着永不分离!
夜深了,我依然在布达拉宫前驻足仰首,欲走近欲停留,双眸寻觅着布达拉的那扇便门。
我知道,每当夜幕开始笼罩神秘的布达拉宫时,当庄严的暮钟在晚风中敲响时,仓央嘉措便从巨大的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出金碧辉煌,走向俗世凡尘。
入主布达拉宫,仓央嘉措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正沉溺于热恋;另一方面,他天然是一个淡泊名利、心志高远之人。仓央嘉措心里难以割舍的是热恋的姑娘——
从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时时浮现我心上
成为六世达赖,远离可爱的家乡,远离美丽的姑娘,缕缕相思剪不断理还乱,仓央嘉措写道——
若顺随美女的心愿/今生就和佛法无缘/若到深山幽谷修行/又违背姑娘的心愿
仓央嘉措不想做佛,只想做人。
入夜,脱去僧袍,换上俗衣,戴上假发,走出便门,走进民间。
爱人啊,你才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佛祖啊。
在那玛吉阿米酒店,住着他的仁增旺姆。她像任何一个企盼情郎的女子一样,正倚着门儿,焦急地等着心上人的到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的真言
那一月,我拨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是仓央嘉措的爱情。
分别一年又一年。越过布达拉宫一座座灵塔金顶,仓央嘉措眺望遥远的门隅,怀念他深爱的姑娘——
山上的草坝黄了,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能飞向门隅多好。
故乡的姑娘啊,父母威逼不顾,舆论谴责不管,非仓央嘉措不嫁。终于等来了仓央嘉措召唤她的消息——
翠绿的布谷鸟儿,何时要去门隅?我要给美丽的姑娘,寄去三次信息。
她一刻也不曾停留,飞越高山险阻,飞到她的爱人身边。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活佛,一个是顶礼膜拜的信徒,在布达拉宫,穿过那些膜拜的头顶,他们纠缠的眼神,早已下过一场甜蜜的雨。
雨中,他们醉了。
玛吉阿米酒店,这对情侣把一分一秒都紧紧抓在手心里。
仓央嘉措把他的日子分成白天和夜晚。白天,他是住在布达拉宫里的活佛六世达赖喇嘛。夜晚,他是一个被爱情灌醉的凡俗之人。
春宵苦短。仓央嘉措忍不住对早啼的雄鸡发出肯求——
白色的桑耶雄鸡,请不要过早啼叫!我和年幼相好的情人,心里话还没有谈呢。
活佛与信徒的爱情无异于赤脚在荆棘上跳舞。
苦命的恋人,已嗅到血雨腥风。她躺在他的怀里。他问他的仁增旺姆,愿否永做伴侣?她毫不犹豫地答:除非死别,决不生离!
脱下僧衣,扔到辅他走上佛路的第司·巴桑结嘉措的脚下。他宣布:放弃达赖喇嘛的权位,放弃布达拉宫的辉煌,他不要做佛,他要做人,他要和他的仁增旺姆,一起回到他们的门隅。
对方下手了。玛吉阿米酒店里,再也看不见仁增旺姆可爱的身影。仓央嘉措陡地四大皆空,再无所求。
1706年,在权力之争中获胜的拉藏汗,把仓央嘉措从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上拉下来。康熙帝一纸诏书:执献京师。他踏上了被押解去北京的路。
1707年冬,仓央嘉措在青海湖畔神秘失踪。一说被杀;一说病故。这一年,他25岁。
几十年后,有个从门隅来的老妇人,来到布达拉宫,向人打听去青海湖的路。她衣衫褴褛,白发似草。有人给她指路,她低声道谢。转身,一个人,朝着落日,踽踽地走远了。
凄婉的故事让我再也不忍心多看布达拉一眼。
一夜难眠。
窗外,风雨大作,仿佛是为仓央嘉措哭,仿佛为仁增旺姆泣!
次日中午,天仍未放晴,登布达拉宫。
沿着之字形磴道拾级而上,这座由历史一层一层垫高的城堡让我在感叹中恍惚。
布达拉呀布达拉,你是豪华的宫殿,是阴郁的囚笼,还是豪华的阴郁囚笼?
达赖宝座,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但对仓央嘉措来说,却如同把一只雄鹰关在金色牢笼之中。他企盼在浩瀚的天空中飞翔,渴望到心爱的姑娘身边徜徉。
仓央嘉措就是一只雄鹰,他不甘心被囚禁在金色的笼子里。他向往人间烟火,向往爱情的欢乐。
于布达拉宫一隅开一便门,自带钥匙。仓央嘉措经常夜里从便门溜出,与情人相会,于拂晓前潜回宫内。
一日黎明前,天降大雪,仓央嘉措回宫时留下足迹,为执事僧所见,其风流韵事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在诗中写道——
夜里去会情人/黎明天降大雪/脚印留在雪上/保密又有何用
或许,仓央嘉措在那深宫大院中更明白了情感的珍贵,义无返顾地把自己溶进情天孽海;或许,从权力争斗的漩涡中走出后,他更明白情感的圣洁。为情而生,为情所困,为情而死。仓央嘉措选择是慷慨的,在极端禁欲与男女情爱无法调和的藩篱中,他用生命的代价诠释了人间情爱的伟大。
仓央嘉措一生是短暂的,但他因情和爱而得到另一种生命,一种永恒的生命。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为藏族人民心中最有生命活力、最具魅力的法王。
藏民说,像他这么会疼惜女人的,五百年才出一个。他是一个率真坦荡的恋人,一个和我们一样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一个情感浓烈的诗人。有情才有诗,圣洁多彩的灵魂,才成就伟大的篇章。这样的佛独一无二!
从五世达赖喇嘛始,历代达赖喇嘛圆寂后,灵塔就存放在布达拉红宫的灵塔殿里。灵塔有大有小,大灵塔独占一殿,小灵塔几个合在一殿,规模不同但是形式相同,塔身或鎏金包裹,或真金打造,珠宝珊瑚镶嵌之上,极其华丽。其中,当属五世达赖和十三世达赖的灵塔最为壮观和显赫。
布达拉宫,惟独没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灵塔。
布达拉宫,不容忍他们的叛逆。
仓央嘉措是法王,是情圣,是诗人,他给人类文化宝库增添了辉煌的一页。“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六世达赖喇嘛纯净的情爱也给佛学做出了杰出贡献,从世俗的另一个方面揭示了世界的本源。
其实,六世达赖喇嘛的灵塔早已建起,不在布达拉,不在阿拉善,而在人类五彩缤纷灿烂厚重的文化殿堂中!
三百年来,高原上一直传唱着他的情歌,只为了仓央嘉措,一个也许不成功的活佛,然而却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不朽的情圣。
离开西藏那日,没能再次拜谒布达拉,但在青藏铁路的列车上,我心里一次又一次响起布达拉的绝唱——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月,我轻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细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只是,就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2010年8月6日写于大都锦湖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