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 ‖ 视域跨越与诗意转换 ——李东辉散文作品例评

作家李东辉是一个奇迹。这个曾以全县文科第一成绩考入大学的才子,却在正当意气风发、锋芒初露的年龄,意外被疾病夺去了双眼的光明。但他并没有就此沉沦,而是以超人的意志,以笔立身,以心做目,以情做墨,恣意呈露生命本体的原色,涂抹绚丽世界的五彩。

一、广袤空间——跨越零视域的边线

很难想象,已是盲人的李东辉竟还做过电台、电视节目的主持人,曾被国内知名人士司马南称为中国大陆盲人电视节目主持人的“Nomber one”。更令人称奇的是,李东辉还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至今,他已发表百余万字作品,出版四部个人专集。他的散文集《黑暗中的触摸》曾获廊坊市第五届“文艺繁荣奖”、首届全国残疾人优秀文学作品二等奖,散文集《在看不见的世界中》曾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第七届廊坊市“文艺繁荣奖”特等奖。2011年夏,他的散文《我的梦想,我的超越》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办事处等单位举办的征文一等奖。2013年春,他所创作的《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一文在六千多篇参评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河北省第一届散文大赛第一名。此外还有,他的散文《书中三情》《永不删除的作品》,先后两次获河北省委宣传部、省作协“我的读书故事”征文一等奖等等。如此骄人的成就,很难不令人喟然而生赞叹与敬意。

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学是时空的艺术,对时空把控与展示的能力,直接影响着一个作家的艺术水平。李东辉虽然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而其笔下的空间视域却是无比广袤而错落有致的。他最熟悉与表现最多的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乡在冀中平原大城县。没什么名山秀水,只有一条子牙河和一道长城堤从村南蜿蜒而过”(《李东辉简介》)。在此大的区位标识、河堤走向之下,是他的那个“辘轳把状曲折的村街”,这村街哪里是“踢蹬铁”的宅院、哪里是村小学、哪里是村队部,均讲述得分毫不差。村子中那三间老屋,是作者生活过十年的地方,在其笔下就被表现得更为细腻。随着门洞、北屋、堂屋,到东屋、西屋的行走路线,作者写到窗台、土炕、灶台、水缸的位置,碗橱、衣柜、桌椅、相框、饽饽篮子,甚至豁子、木耙、锄头、铁锨等摆放,都给人以如临其境的空间感。

写过村子与旧家宅院,作者还写到村外的祖坟与家乡的古长城。除去写如此的熟近场域,他还写到江南的木渎镇、茅盾的故居乌镇等远域空间,写到了那里的山塘街、明月寺、虹饮山房、严家花园;写到了那里的石板路、乌篷船、林家铺子、宏源泰染坊、江南百床馆。即使对这些陌生的处所,即使仅仅是匆匆一游,而作者笔下的空间叙述仍是那样游刃有余,丝丝入扣,令人深为叹服。

二、斑斓五彩——黑暗遮挡不住他的双眼

世界是五彩斑斓的,任何有形的物质无不带有一定的色彩。但是,自从23岁冬天的那场疾病夺去双眼的光明,李东辉的眼前就陷入进不尽的黑暗。然而,世界的色彩并没有由此而被遮断,在他的笔下,五彩依然是斑斓跃动的。

东辉最挚爱的家乡,有着多样的五彩变幻。在黎明的曙色中,他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那片掉光叶子的枣树林,看到麦地里三三两两的羊群、还有正徐徐升起的袅袅炊烟,这是一幅用红、黄、绿、白、灰等色彩汇就的立体画卷(《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到了正月十五前后的放灯之夜,伴着冉冉升起的月亮,各家各户拿出早已包好的灯火,先是在自家院内,然后是大门口、胡同,再到村街,一盏一盏地闪亮,将整个村庄勾勒得轮廓分明,宛如人间仙境(《家乡的长城》)。在他笔下的村子中,还有一棵老槐树。这树枝叶茂密,在夕阳的余晖里,变换着迷离飘渺的色调,偶尔还有黄白色的小花从树上落下。这树上悬挂着一口老钟,很大、铁质、黑褐色,跟老槐粗糙的树皮差不多,一根绿豆粗细的铁丝将这钟牢牢悬于树干之上(《没有钟声的童年》)。正是这样,哪怕只描写此一树一钟,作者也是用多种色彩涂绘而成。

跳离出家乡,作者笔下的世界依旧多彩。写到曾经就读的大学,作品写那里生长着一些柳、榆、槐等北方常见的树种。在深秋的塞外,落叶萧萧,草木凋零,偶有几只麻雀飞过,叫声凄凉。然而,天空却是格外的高,格外的蓝(《留住我的乡愁》)。在江南的木渎镇,作者写到了香溪的河水清清,草木葱茏,看到了年轻船娘的沉静端庄,品味了软软胖胖的莲蓬(《安静的木渎镇》);在茅盾的故乡乌镇,作者看到了店铺里展销的各种蓝印花布产品、看到了门面上挂着黑底金字的招牌——林家铺子、还看到了着藏青色衣裤的老先生坐在高背暗红色木椅上打瞌睡。可以说,在作者的任何一个空间建构中,都不缺少色彩的穿梭。

三、独特的感知与视角

——发自心灵的触摸和谛听

《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是李东辉的代表作,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作品。这篇作品虽表面在写马,实际在写他自己。突然因病失明,一下子夺去了他可以游走天涯、恣意驰骋的世界,所以他说“我没有草原”。然而,他不愿意屈从于命运,要以自己的直立和不息行走来证明生命的存在。如此,尽管不能用眼睛来感知,他便用火热的心灵去无间地触摸和谛听。

作者曾有过的马周身枣红,四个蹄子特别大,两只乌亮的眼睛沉静而温柔。但猛然抬起头,立刻显出一副昂扬的神态,那眼神也透出几分警觉和桀骜。作品写,这转瞬即逝的神情,“有如惊鸿一瞥,又似一股虽不强大,却极富穿透力的电流,让我的心头一阵莫名的颤动”。如此极富穿透力,如电流穿击般的内心颤动,绝不是人体本能的一种感性反映,他是来自生命深层的一种发现本我的惊觉,是生命勃发的劲挺,是纯然生命精神的两相认同。因此,在全文的结尾部分,作者坦露:“蓦然间,我读懂了它。原来,那是一份孤独,一份苍凉!然而,那孤独不是被禁锢后的无奈,而是一份安之若素的从容。那苍凉也不是岁月老去后的伤感,而是生命饱经风雨后的归真。”至此读者应该明白,作者用很多笔墨来写写,正是要倾诉出自我心内的声音。

东辉笔下的空间视域之所以无比广袤而错落有致,那是因为他生命的激情一直在灼热地燃烧。他爱自己的父母亲人、爱生他养他的家乡与土地、爱缤纷绚丽的世界。无论是昔日的家乡与大学的校园,都有他清晰走过的痕迹,有着自己与亲人、同学无数的欢笑与眼泪,有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和话题。因此,他才静静地珍藏、细细地品味,并有条不紊地讲述出来与人分享。当他不厌其烦地讲到“踢蹬铁”的宅院、村小学、村队部的方位,讲到从门洞、北屋、堂屋,到东屋、西屋的行走路线,讲到窗台、土炕、灶台、水缸的位置,碗橱、衣柜、桌椅、相框、饽饽篮子,甚至豁子、木耙、锄头、铁锨等摆放,你不仅在随作者进行着一种场景重构,而且也在很深程度地体味着他对场景每一构成元素的深切情感。至于那陌生的江南,他虽仅匆匆走过;但那是他梦中的桃源,是古今文人不断以文字所耕植的家园,是他难以抛舍的魂牵梦绕之地。因而,他去了,就完全融入,也便难以忘怀。

病魔虽无情遮蔽了他的双眼,而他幷不拒绝表现黑暗,并且在这黑暗中一直执着地追逐温暖与美,并不断丰富强壮着内心多样的感知。《关于黑暗的记忆》是东辉所写一篇以黑暗为主题的长文,文内写小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幽暗的土屋使他感觉就像“有许多怕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抓挠着他那颗稚嫩的心。这时,母亲燃亮土窗台上那盏煤油灯,就给了它柔柔、暖暖的安全感。做游戏时,双眼被蒙上,他仍能感受到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在闪。就此时的情景,作者以充满诗意的笔触写道:“在一个看也看不见,走也走不出的圆里,隐约传来甜甜的浅笑和细碎的脚步声,象风,把生命的水分悟化成一朵洁白的云;像梦,将一生的故事诗化为一个如花的笑靥。”纵使被黑暗遮蔽,他眼前的世界依旧是如此美好!在家养病的时候,村里一个六十多岁的盲人马先生常来与他作伴,并使他对黑暗有了别样的感觉。作品写道:

跟马先生在一起,总有一种幻觉,仿佛置身于一个神秘的所在,身体似乎处于失重的状态,生命的重量化做一种声音,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像断线的风筝,挂在村口那株遒枝苍干的老槐树上,然后,被阳光与风一点点撕成碎片。于是,关于黑暗的记忆活化成一只只蝴蝶,翩飞的彩翼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咿咿呀呀的胡琴在艰难微弱的喘息着,为这复活的记忆做着诠释。

于是,又有许多翩飞的蝴蝶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阳光与风又将一只断线的风筝撕成碎片,在无边的旷野里飘摇,飞扬。

身体失重去重量,化做一种声音,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像挂在村口那株老槐树上的风筝;然后,被阳光与风一点点撕成碎片,化成一只只蝴蝶,翩飞的彩翼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多么奇异的画面,多么精彩的比喻,非经过日月的打磨与内心长久地谛听和触摸,如何才能书写出来?

当然,东辉也不绝不仅只善于在黑暗中咀嚼与沉酣。他有他的梦想,他渴盼那种未被套上缰绳般无拘无束的奔跑,渴盼那片被梦染绿的草原,渴盼见到那在一湾碧水里飘过的过无忧无虑的白云。他喜欢美,喜欢去追逐在平淡生活中所蕴藏的五彩,并仍以心来谛听和触摸,再用细腻的笔触将之表现出来。如他写到乌镇宏源泰染坊晒场的场景:

长长的竹竿上,晾晒着一块块崭新鲜亮的印花布,抚摸着它们的细致与柔软,仿佛触摸着旧时光里江南水乡的桩桩往事。压花纺纱织布的老妈妈幻化成年轻、温婉的女子,摇曳昏黄的光影里,是她们的沉静与柔美,水样的明眸,闪着几分幽怨与怅惘。纺车声、哐当哐当的织布声在空寂潮湿的夜空里回响,跟河面上缓缓的欸乃桨声相互应和着。

这场景是鲜亮温婉、沉静柔美的,有长长的竹竿、崭新的印花布,还有纺纱织布的老妈妈。如果说文内最初的“抚摸”是起之于手,那么对旧时光里江南水乡往事的“触摸”则动之于心,而那年轻温婉的女子的幻化、水样的明眸的闪动,则多是出自作者内心的呼唤。

作者发自内心的触摸、谛听以及呼唤,一方面来源于其生命的本身律动,另一方面也与深厚的人文底蕴密切相关。读他的家乡,可读到苍老的长城故地、悠远的子牙河传说;读他的江南,可读到落第秀才的闲淡洒脱、乾隆皇帝的风流俊爽、沈德潜温柔敦厚的诗教、茅盾小说背后的本事、萧统《昭明文选》的来龙去脉。我们既随作者走进一个个多彩的空间,也在阅读一段段闪光的历史。尤其是那篇长达万余字的长文《祖坟》,探溯其远祖明代兵部左侍郎李松的旧事及坟茔的兴衰,内中有叙述、描写、也有抒情,有史料、有传说、还有个人的想象与思考;既像展开一幅悠长的历史画卷,又像听一位历史老人在娓娓讲说,足以让读者领略到文化散文的魅力。

读东辉的散文,常能读到诗的意象、诗的韵律、诗的激情。他以高超的想象与才思来编织意向,以生命的本真与心内的世界来把寻韵律,以不息地行走和对真善美的渴望来抒发激情。双眼可以被遮蔽,但心内不能没有光明;生活可以很平淡,甚至遭遇病难,但仍可以诗意栖居,创作出优秀的诗篇。这就是东辉散文给人的启示,也是其作品一直受到普遍欢迎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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