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第一日·捌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人间游·第一日·捌

众生之相，皆映于狐眼。

陈小姐竟然也居住在G市，这点实在让我意想不到——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居然从来没在这里的任何地方和陈小姐相遇。她告诉我，她的房子位于G市和F市的交界处，那儿实际上是个县城，由G市和F市共同代管，县城的人基本上不会到这里来，市中心和郊区的居民也不会往县城去。县城的发展水平并不糟糕，近几年反而以极高的速度上升，但囿于成见，传统的老城区居民自然是看不起县城的，而处在G市另一边，代表着新城区的地方更是不屑于和那些古板而死气沉沉的人们来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区域。陈小姐在县城里的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拥有着和孩子相处的丰富经验的她掌握了小学教育的秘诀，年轻反而成为了她的武器，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和我们这里相比，那个叫做栾县的地方仿佛更像是一个闭塞的社会，街坊邻里几乎都互相认识，一旦有什么大事发生，便会很快地传遍整个栾县。陈小姐和我说，县城里的生活前几年比较安逸，家长里短的小事填满了那些居民的生活。自从G市前几年大改造，将栾县的发展提上计划，形势就复杂了起来。先是什么施工队进驻，然后是县委书记的发言，再然后是什么聚众斗殴事件，什么王大伯把施工队长给打伤了啦，李大姐以跳楼威逼施工队拆房子啦……诸如此类惊心动魄的事件，不一而足。我惭愧地听着陈小姐讲述的那些故事，心想自己居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本市的重大事件，真搞不懂是我们闭塞还是他们闭塞。陈小姐在那场斗争中幸免于难，她当时早早地把县城里租住的公寓退掉，在离学校十几公里的地方（实际上也就是县城之外）租了另一所公寓。陈小姐说她不算太痛恨那些施工队，因为他们起码在学校附近建设了地铁，那是通往栾县最快的交通方式。县上的几所学校没被拆除，反而还大修特修了一番。据说那场斗争两败俱伤，但最让人庆幸的是没有任何人死亡。埃里克后来和我说，栾县的斗争，如果真是像陈小姐所说的那样，那么在他的判断中，这是他所听说过的最文明的一场斗争。

“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陈小姐撩了撩头发，脸上现出好奇的神态，“这么多年过去了，总是有一些变化吧？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觉得你现在似乎不是以前的那个崔宁了……”

我自从简单介绍了自己现在的生活后，便发觉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沉默不语。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陈小姐问我，“我可不是在谈论样貌之类的东西哦。”

我仔细地看着她，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我只看到了自己。我的视力不算太好，但我感觉我能清楚地从她的瞳孔里找寻到我的瞳孔。我的视线聚焦，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无疑，陈小姐是十分漂亮的，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非分之想。可我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我一直盯着她，这会让她产生坏念头。我似乎想在陈小姐身上找出自己的影子。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过去的那个。诚然，碰见程小姐让我回忆起了很多往事，但这并不足以改变我现在的心理状况。埃里克。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为什么是他？我不知道，但这只狐狸无缘无故地从我的意识之海里头跳出来。我想，这也许预示着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陈小姐问我。我感觉没有什么特别好回答的，便点了点头。

“不能说说看？”

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自杀的。我在心里默默回答她，再一次点头。不知道这样做她能否明白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陈小姐察言观色，她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聊起墙上的那幅画来。我很快就发现继续思考自杀的源头在这里根本毫无意义，便干脆地放弃了这个方向。相比起这个，陈小姐明显更加有趣一些。

“噢，我大概很快就要换学校了。”被我问到为什么跑来这里参观美术馆，陈小姐爽快地回答，“虽然我很舍不得栾县的孩子们，但那边的同事都建议我找一个更好的学校。工资的提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平台的扩大。”我想起来，本区拥有着不少可以排进全市前列的小学，陈小姐来这里居住或许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其实今天主要是来看房子的，但我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座美术馆……你还记得吧？有段时间我还想着要考取美术学院呢！现在看来真是痴心妄想……”

我衷心地祝福她，希望她能够找到好去处，然后在某所好学校继续她的教育工作。看得出来，陈小姐并没有大富大贵，但她脸上淡淡的红晕，发自内心的微笑，得体而合适的着装却足以说明她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有丈夫了吧？”我问。

“结婚半年多了吧，”，陈小姐笑着说，“当时还想请你去参加婚礼呢，只是你的联系方式……”

“我搬家了。”我说。是的，我想起来了，同学录上面写着的我的联系方式原本都是属于我爸妈的，他们去世后，我遵从他们的意见，将卡磨成粉末，和他们的骨灰一起在西坪大桥上扬起，因为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们为我留下的房子我没有继续居住，那个地方对我来说不过是漫长的二十多年回忆中的一个小部分而已，为了结束那一切，我将房子出租，自己则搬到了现在居住的公寓。所谓睹物思人是也。而我并不想这样。我一直告诉自己，过去没有什么好怀念的，但见到陈小姐，脑海中的那些好的或者坏的回忆依然能够不断涌上来，就像是碳酸饮料里不断冒出的气泡，虽然终究会有停止的时候，可那些东西不断侵蚀着我的现实思维，这一切仿佛没有尽头。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有些遗憾。对此唯一的解释是，陈小姐现在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当然不是指相貌之类的方面。

“不过还是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陈小姐说，“当然还有这位……埃先生。”她伸出一只手来表示友好。埃里克点点头。我抽空看了一眼时钟，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中午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附近吃个饭吧。希望在饭桌上，埃里克先生不会那么拘谨哦。”陈小姐朝埃里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带着我们走出了美术馆。埃里克苦笑着对我说，他来了一趟美术馆，想好好欣赏人类的艺术，结果却什么都没看成。我想了想后，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种水平的艺术作品现在随处可见。埃里克抿了抿嘴，说，要不是看在她的经历丰富而有趣，他早就自个儿离开座位去自个儿闲逛了。我问他是不是不好意思拒绝，埃里克回答说是的。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埃里克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便模仿我高兴的样子，虽然那个表情比哭还难看，但我还是在心底暗自鼓励他——万事开头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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