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与名士:论任性洒脱、脸皮厚,真没人比得过
建安二十二年,这一年颇不平静,建安七子有五人先后去世,他们都是曹丕、曹植的好友。七子之一王粲去世的这年才四十一岁,葬礼是曹丕亲自主持。
当时曹丕任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地位仅在老爹曹操之下,这么高级别的葬礼,想象中一定是特别肃穆和庄严。
确实,曹植写了一篇感人泪下的《王仲宣诔》,“谁谓不庸,早世即冥;谁谓不伤,华繁中零,痛悼……”痛悼好友的离去,那曹丕呢?
曹丕在学驴鸣。
当时曹丕已是一国储君,只因为王粲生前爱听驴鸣,便在葬礼上学驴鸣送好友最后一程,不仅自己学,还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叫一声。
储君让学,谁敢不叫,因而本该严肃的葬礼之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驴鸣声。
今天的我们作为普通人,尚且难做出这样的事,但曹丕能在好友的葬礼上,放下储君的身份和面子,学驴叫寄托哀思,真是有足够任性不羁的勇气。
尽管曹丕在历史上的形象并不太好,但“驴鸣送葬”的这一刻,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人格魅力。
这样的葬礼在西晋的时候,又发生过一次,只不过死者换成了西晋名士王济。
王济出身世家,祖父与父亲都位列三公,他本人是西晋的玄学家和诗人,很少将其他人放在眼里,却特别欣赏朋友孙楚。
王济的葬礼上,孙楚来吊丧时说:“你以前常喜欢听我学驴鸣,今天我再学一回给你听听。”
于是引喉学起了驴鸣,居然真的学得很像,惹得有些宾客破涕为笑起来。
孙楚抬头就对那些人哭骂道:“怎么你们这些不该活的还活着,他这个不该死的却死了!”
其实所谓葬礼,几乎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但无论是曹丕还是孙楚,他们在好友的葬礼上,并没有想着要给活着的人表演什么,维持什么形象,而是真心实意地想送好友最后一程。
说完葬礼,说个喜事。
东晋太傅郗鉴希望能与丞相王导联姻,王导欣然答应,大手一挥,让郗太傅门生往自家东厢“任意选之”,王家的子侄随便选,看上哪个就哪个,跟我们今天挑西瓜一样。
听说郗家来相看女婿,王家诸郎个个严阵以待,不管选不选的上,面子要做好、风度不能失,所以个个都有些端着仪态。
但这位门生能被郗太傅派来选女婿,眼光自然也是不一般,他回去对太傅说:“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
好是挺好,只不过听说是来选女婿的,都有些故作庄重,或拘谨不自然,“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只有一位郎君,袒露肚子躺在东床上,完全没把选婿这件事放在眼里。
若是按照常理,这位任性不羁的郎君,铁定落选了,态度也太不端正了。
想不到郗太傅听说后反而高兴地一拍手说:“正此好!”就是他了,比我们挑西瓜还爽快。
这位被选中的女婿不是别人,正是后来的书圣王羲之。
郗太傅慧眼识人,没有被王羲之的任性吓跑,反倒认定他真率洒脱,可见在太傅的心里,也反感端着虚假礼节的人,喜欢真性真情。
东晋 王羲之 《兰亭集序》神龙本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看完了选女婿,再来看一出轻松的家庭喜剧。
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一生最爱的事就是喝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出门的时候也拿着酒壶,还告诉随从,若是他醉死在路上,就把他就地挖个坑埋了。
这天,刘伶酒瘾又发作了,向妻子讨酒喝,妻子一听这酒鬼又要喝酒,气得把家里的酒都倒了,酒壶、酒杯都砸了。
砸完她哭着对刘伶说:“夫君饮酒实在太过量了,把自己的身体都糟蹋坏了,这不是养生之道,你非得下决心把酒戒了不可!”
刘伶竟然没反驳,顺着妻子的话就说:“我也想啊,可是靠我自己的力量办不到,不如让我在鬼神面前起个誓。这样,你先去准备一些祭鬼神的酒肉来。”
妻子不疑有他,真的准备了好酒好肉供奉在神像前,让刘伶对神像发誓,刘伶跪下来便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命,一饮一斛,五斗去病。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说完便将供奉的酒拿来一饮而尽,妻子还没从他的任性言行里缓过来,刘伶已经又醉了。
真的是用生命在任性。
要说任性洒脱,一定缺不了王徽之。
他那“雪夜访戴”和“闻笛不语 ”的典故实在太有名,其实这位郎君的任性事迹,还多得很。
王徽之很爱竹,曾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有次他路过吴中一户人家,见庭院里的竹子长得很好,便招呼也不同主人打,自己带着仆人跑到人家竹林里去溜达。
主人听说来的人是大名士王徽之,倍感荣幸,很想结交,忙洒扫厅堂,准备待客,谁知道王徽之先是招呼也不打,在人家竹林里玩了很久,最后居然还是不打招呼就想出门。
主人一看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忙叫下人赶紧关门,将王徽之强行留了下来。
王徽之被拦住了,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主人很有个性,让他另眼相看,最后主客尽欢而去。
跑到别人家里,招呼都不打就赏玩人家的竹子,主人家巴巴地等了好久,结果他看完了头也不回就想跑,比王徽之还任性、脸皮还厚的人,世上有吗?
有的,就是他弟弟,王献之。
王献之书法上与父亲王羲之并称“二王”,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这件事做得,比哥哥任性多了。
也是在吴郡,王献之听说有座名园景色不错,他并不认识园主人,就直接跑去了,也与他哥哥一样,不请自入。
正好碰上园主人和朋友举行宴会,王献之自顾自赏完花园后,当着主客的面就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起园子的好坏来。
这位主人脾气也很大,当场就怒斥王献之无礼,指责他不过是仗着自己地位高罢了,若是没了这层身份又不讲礼仪,你王献之也不过是个粗人。
骂完还将王献之的仆人赶了出去,只留他一人坐在舆轿上,王献之也不尴尬,你将我的仆人赶走,那你就安排人送我出去吧,反正我自己不走。
要说,王献之和这位园主人都够任性,王献之不邀自来跑到人家园林里指指点点,主人也不在意王献之身份高贵,毫不谄媚,直接就怼了回去。
实际上,没了高贵的出身,王献之依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会沦为粗人,但还是觉得骂得好痛快,王徽之被骂了也不生气,旁若无人,根本不放在心上,双方都够洒脱。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魏晋名士的举止不像后世文人那样规规矩矩,有些出格行为虽然我们不会去做,但仔细一想,也确实少了很多他们那样的乐趣。
他们个性坦荡真率,有情有义、有才有趣,难怪日本近代诗人大沼枕山要说:“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