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律动||赵恺专栏
新疆可克达拉草原之夜风情园
草原的律动
最初喜欢《草原之夜》,一为旋律的柔美潇洒,二为草原的浩茫壮阔。记得1981年客居北京,诗人邵燕祥问我:“为什么你的诗里写到朱崇懋?”我脱口作答:“为了《草原之夜》。”他似有所动,略作缄默之后便站起身来说:“走,咱们去看朱崇懋。”我当时的反应与其说是对于热切的惊喜,就不如说是对于突兀的惊愕了。可惜那一次没能见到那位《草原之夜》的歌者:一年之前,他因为治病去了美国。
谁知事隔6年之后,竟然在洪泽湖畔遇到《草原之夜》的作者田歌,并且听到作曲家自己的演唱。没有渲染,没有烘托,伴随这位英武剽悍的边塞军人的,是一把斑驳老旧的小提琴。这把琴自田歌进疆就厮守着他,如今竟然也已年届“不惑”了。天山可以作证:戈壁熟悉它就像熟悉一颗霜珠。至于军营哨卡,它则像熟悉马刀和枪。生死相许,休戚与共,使木头也获得了灵性:轻拢它似风的初醒,慢捻它似草的律动——条条弦索牵着田歌的心,仿佛田歌的心就是草原。
真个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他的第一个乐句,就蓦然染绿了我的记忆。
那是1984年的五六月间,我和几位诗友一道应地质矿产部之邀去了青海。那时候,我才得以领略大自然和人的“一望无际”。
在都兰,一位50年代毕业于地质学院的斟探队员告诉我:20年前的一个星期天,她准备好羊肉和白菜准备包饺子。丈夫却告诉她:有一块标本不典型,他得到一个地质点去一趟,一去就回,赶回来吃热饭。可是,黄昏没回来,傍晚没回来。饺子冻成了冰,守在门口的妻子仿佛成了石头,而门外那夜色中的草原,则像是地狱中的黑色火焰。地质队出动了。全城——一座县城总共才5000人——民兵出动了,一天,两天,三天。第六天才找到他,怀里抱紧着一只装着矿石的地质包,额头贴在萋萋绿草上。只算工伤,不作烈士,说是死因不详。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望着窗外,似乎还在继续她那对于草原的永不倦怠的寻觅和期盼——田歌的歌声里好象有她的声音?
在阿尔顿曲克(金色山峰)大草原上,我见到格尔木斟探队的北京姑娘郑碧玉。她给我讲了对于草原之夜的感受。那一天,她离群了。夜色先是撩拨,继而偷袭,接着就是没顶的掩盖和吞噬。夜的色泽,像饥饿的熊,落井下石的则是寒风。她先是骇异,继而恐惧,接着就是近乎绝望的挣扎和反抗。她奔跑,她呼叫,在疲惫和嘶哑之后,她点燃一丛芨芨草。于是,她和火就成了两个人,两个人就可以交流,呼应,互为依托,更何况火是一位光明的朋友!火教她镇静下来,一点,一点,一点,她发现亮光了。先是昏昏的黄,继而是冷冷的白,接着是森森的蓝。那是狼。在草原上,一只狼只像一支黑暗的别动队。热在递减,光在流逝,死亡在进逼。这时的火,无异于生命的同义语。而那一丛芨芨草,则形同燃烧的墓地。就在她踏上生死疆界的时候,她又看见亮光了:一点,一点,一点,光明和夜色的撞击。迸溅出草原特有的乐音。电筒!地质队员!一个响彻天穹的声音:“郑碧玉——!”最终还是生命赢得了庄严和无限——田歌的声音里好象也有她的声音!
记忆随着歌声出现,又随着歌声离支。厚重如草原的霜,短暂像草原的花。而当田歌唱出“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的时候,我想,如果感情都能写得出、唱得出,田歌又何需流泪?世上最响亮的声音,往往属于沉思。是吗,田歌?
阿尔顿曲克草原西北部的格尔木胡杨林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