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105)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105)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〇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历官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在北宋后期的新旧党争中,几经浮沉。神宗元丰二年(1079)在知湖州(今属浙江)任上,当时新党执政,谏官弹劾他作诗讥刺新法,讪谤朝廷,他因此被逮捕入狱。结案后,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哲宗即位初,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新党失势,他被重新起用,累官至翰林侍读(为皇帝进读书史,讲说经义,具有政治顾问性质的高级文学侍从)。绍圣年间,哲宗亲政,复用新党,罢斥旧党,他再次遭到贬逐,一直被谪至昌化军(今海南西南部)。徽宗立,赦还。不久,病卒于常州(今属江苏)。南宋高宗时,追谥文忠。他博学多才,在文学艺术的各个主要领域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著有《东坡七集》。为诗清新豪健,雄视北宋,与黄庭坚齐名,号“苏黄”。为文舒卷自如,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同属“唐宋八大家”。书法丰腴跌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亦善绘画,下笔奇古。其词今存340余首,为北宋之最,有《东坡词》《东坡乐府》等不同名目版本。

这是苏轼为其结发妻子王弗所作的悼亡词。作此词时,苏轼三十九岁。

“乙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岁次乙卯。

“十年生死两茫茫”,据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妻子王弗卒于英宗治平二年(1065)五月,至此已十年。“茫茫”,谓隔绝不明。

“思量”,想念。

“千里孤坟”,作此词时,苏轼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据《墓志铭》,王弗卒于东京(今河南开封),次年(治平三年,1066)六月归葬眉州彭山县(今四川眉山市彭山区)。眉州与密州一西一东,距离很遥远。

“话”,说。

“纵使”,即使。

“尘满面,鬓如霜”,二句自伤仕途蹭蹬,未老先衰。苏轼因政见与当权的新党不合,自请离京外任,转徙杭州、密州等地,政治上很不得志。

“夜来幽梦忽还乡”,是说自己夜里忽然做梦回到了故乡眉山。

“轩”,有排窗的房间。

“相顾”,相看。

“短松冈”,指亡妻坟墓所在的山冈。古人墓地多植松柏。“短松”,矮松。

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茫”“量”“忘”“凉”“霜”“乡”“窗”“妆”“行”“冈”。

这首词,必须与词人的《亡妻王氏墓志銘》一文并读。

《墓志铭》中记载,王夫人16岁嫁到苏家来时,苏家还很贫寒。她知书达理,聪敏娴静,侍奉公婆谨慎恭敬。后来跟从苏轼在外做官,常用苏轼父亲告诫苏轼的话来提醒苏轼。苏轼与来客谈话,她常站在屏风后听,还不时给苏轼以忠告。例如,有某人來与苏轼拉关系,套近乎,她对苏轼说:这人恐怕处不长。贴上来快,走得也必然快。结果真是这样。这些内容,不适合往词里写,但读此词者不可不知。知王夫人之贤惠,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词人的伤恸历十年之久还未能平复。

有声彻天,有泪彻泉。此词通篇都是至情至性之言,不必刻意修饰,据实道来,自是世间第一等文字!

唐人孟启《本事诗·征异》载有灵怪故事曰:“开元中,有幽州衙将姓张者,妻孔氏,生五子,不幸去世。复娶妻李氏,悍怒狠戾,虐遇五子,日鞭箠之。五子不堪其苦,哭于其葬。母忽于冢中出,抚其子,悲恸久之,因以白布巾题诗赠张曰:'不忿成故人,掩涕每盈巾。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匣里残妆粉,留将与后人。黄泉无用处,恨作冢中尘。有意怀男女,无情亦任君。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五子得诗,以呈其父。其父恸哭,诉于边帅。帅上闻,敕李氏杖一百,流岭南,张停所职。”苏轼此词“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三句,显然是从《本事诗》托名孔氏诗“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二句化出,但踵事增华,略加渲染,即一变孔氏诗句之幺弦孤绝、质朴凝重而为一唱三叹、荡气回肠。试比较苏轼词句与孔氏诗句的异同高下,便可知什么叫做“点铁成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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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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