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温庄人物琐记——四哥
温庄人物琐记——四哥
文/沈明
题记:那些曾经给予我们一代知青精神上、物质上些许温暖、同情和慰籍的人们,或许都是些小人物。他们没有高唱大风、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谆谆教导,更没有装腔做势、作威作福。他们只是用他们心灵的本色、朴素的做人,潜移默化地熏陶、感染和激励着我们。他们让我们在理性地触摸历史的冰凉时,心里常常潮涌起阵阵温热的涟漪……
当时在我们队里,我最羡慕和喜欢的一个人就是四哥。四哥叫孔繁喜,排行老四,年长者叫他四儿,平辈的叫他老四或者四哥,往下依辈分有叫四叔的、有叫四爷爷的。
当年四哥正是雄壮时节,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两只粗胳臂像铁棒,两条腿像铁柱子。他的饭量极大,一顿饭能吃2斤干面的干粮再加上几大海碗粘粥。那时村里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说是从前一个大地主家里要找短工,用人的标准就是先做一顿饭可着人吃,看谁吃得多,最能吃者入选。这里面有一个老百姓非常朴素的认定:能吃的能干。其实,这话并不过头。四哥就属于能吃能干、能干能吃的大莽汉一类。
和四哥一起干活,那真是一种力与美的享受。你看他,把褂子一脱,露出一身紫红的硬肉,那把钢锹在他手里简直就像小孩玩具,上下飞舞,左右开弓。我想,当时如果有哪位舞美设计者看到他,非把他拉去当模特不可。
四哥的力气大得惊人,一车子小土山样的土粪肥,别人怎么也得两个人才拉得动,可四哥一个人拉着走在田地里跟闹着玩似的。碰到别人拉车陷进泥地里,四哥过去一探手掀住车盘,哞的一声,就把车给掀出来了。听别人说,有一次他的车陷入了泥巴地,他硬把牛皮筋编的车袢拉断了两三根!
四哥干活从不惜力气,虽然工分都是一个样。别人两人拉一车,他一个人拉一车照样乐呵呵的。1970年冬天,我就是和四哥一起上的东阿刘集去挖河。在河上,四哥那英雄劲儿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铮明瓦亮的钢锹银光闪闪,再难挖的淤泥流沙到了他手里不一会儿就给“玩”了下去。晚上,我和四哥打通腿睡在一个被窝里。那时我身体很瘦弱,怕冷。有四哥这么个大热乎身子在一起,一冬天睡觉我就没觉得冷。
四哥很爱唱,嗓门大,又高,还能用假嗓学女声唱。别看他不识字,不认简谱,却吹得一手好口琴。他的乐感很强,凡是歌或是当时的样板戏什么的,只要他听上几遍,张口便能唱出来,也能用口琴找摸着吹奏出来,那真是惟妙惟肖,特别有味。
有一次,公社的民兵演练结束之后,有人提议让四哥唱个样板戏。四哥也不谦虚客套,站起来,迎着风,一声“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喊得人心情激荡、精神倍长,连县武装部的干部们都一个劲儿地拍巴掌叫好。
然而,四哥的能干,除了博得众人的佩服赞叹以外,对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收益,因为那时能干不能干,工分都是一个样。而四哥的能干,却把他家里啃得饥荒不断,雪上加霜。队里劳动分配是“人七劳三”,体壮如牛的四哥和襁褓中的娃娃口粮一个样。明知不公, 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的政策就是这个样。四哥家里穷得叮当响,老母亲有病卧床,他一年到头也混不上个像样的衣裳穿。天热好说,扒了光脊梁,舍着太阳晒就是,反正皮肉不值钱。天冷了,身上就不得不围上点衣裳了。他穿得也费,所以身上总见不着个完整利索。
我下乡后,母亲怕我冬天干活冻着身子,精心为我缝制了一件新棉背心。黄军布的面,又合体、又暖和、又好看。有一次干活时,我见四哥穿的太单薄了,冻得直打颤,就把棉背心拿出来让他穿了。好家伙,这一穿就是好几年,再也不下身了!干活穿、睡觉穿、赶集也穿,走亲戚也穿。有社员说我,你自己身上也不厚实,干吗不向他要过来?我当时还真有那么一股邪劲,看到四哥穿在身上暖和,自己心里也就暖和了,并觉得这是和贫下中农真正贴近了。因为四哥是实实在在的贫下中农。
可四哥这人也太实在了。队里的人告诉我这么一件事情,说有一年县里来人搞运动,发动贫下中农倒苦水、挖苦根。在一次忆苦思甜大会上,许多人都上台诉了过去的苦,谈及伤心处,无不声泪俱下。四哥也被发动了,让他上台诉苦。四哥就上去了,摸着头琢磨了半天,说:别的俺不知道,就说说俺爹吧。他就把他爹如何饿得得了水肿病,两条腿都肿烂了淌黄水,挺在床上不能动弹,最后临死也没吃上一口粮食饭什么什么的,说了一通。四哥说着说着就哭了,先是抽泣,小哭,后来便成了嚎啕大哭,声震会场。
他在台上哭得嗷天顿地,台下却有不少人在掩着嘴偷笑。县里的干部觉得不大对劲,过去打断了他,问道:“你先别哭,你爹是哪年死的?”四哥甩了一把大鼻涕,哭着说,俺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六零年。
“胡闹!”县里干部一下子急了,气得用手连连指着四哥,说:“你……你可胆子不小啊!你,啊?你,你这是诉新社会的苦啊,你,啊?你是什么成分?啊?查查他!”
四哥一下也愣了,张了张嘴,说:“俺是什么成分?俺、俺是贫农,俺全家都是贫农。”
“贫农?”县里干部冷笑了一声,“贫农还诉新社会的苦啊?贫农还能在新社会饿死吗?啊?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四哥这会儿可真急了,顿着脚喊了起来:“谁不说实话来?让大家伙儿听听,俺爹是不是六零年饿死的?这还有假啊!俺爹六零年饿死的,咱村里老的少的都知道,咋的?俺一家子贫农,老的少的都知道,咋的?俺不说实话?是俺不说实话,还是你不让说实话?咋的?!”四哥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着那干部发出了一连串的怒吼。
那位干部被顶得张口结舌干瞪眼,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挥挥手,说:“行了,行了,你下去吧,下去吧。”
几个大队干部赶忙上来,好说歹说,连拉带拽地把四哥劝了下来。四哥一边走,一边还拧着脖子颈大喊大叫,脸上挂着滴沥当啷的眼泪和鼻涕:“你查去吧,老子到哪里都是贫农!”
1974年底,我要离开温庄了。那天晚上,四哥来看我,把我那棉背心叠得板板正正的给我送来了,还有我的一双胶靴,已经被他给穿得透了气儿。看得出,四哥十分难受,支支吾吾地,老是唉声叹气。
我把那几样东西推了回去,说:“四哥,你就别这么认真了,留着吧。”
四哥拉着我的手,两眼红红的,老半天没说一句话。
前几年我回温庄,祥宏邀我到他家去坐坐。走到巷子口,看到一个人远远地蹲在一个土堆上朝我张望,当时也没在意。等我从祥宏家出来,再走到巷子口时,那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我张着两只手叫了一声:“这是——沈明,是沈明吧?”
我一下愣住了。眼前的这个人,蓬头垢面,腰弯背驼,脸上密密麻麻写满皱纹,眼睛红红的,眼角缀着眼屎,腰上围着半截短裤,骨节嶙峋的大脚上趿拉着一双龇牙咧嘴的破塑料鞋……我使劲儿地辨认着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沧桑老人,脑子里在飞快地搜索着记忆的底片。
那个人又喊了我一声,脸上极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这才依稀从他那形态和面容上恍然寻出了当年的影子。他,就是四哥!
“四哥!”我冲动地向前跑了几步,拉住他的手,上下地打量着这个当年迎风高喊“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的牯牛般的汉子,心里轰隆隆翻腾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沈明啊,见了四哥不认识了吧?四哥老了呀,都六十多了呀!”四哥说着,勉强又笑了笑,又不自禁地用手一个劲儿地擦眼睛。
我连忙拿出烟来,敬他一支。四哥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自言自语地说:“呀,是好烟哎。”说完就夹在耳朵上了。
我赶忙又递给他一支,用打火机给他点着。
四哥颤颤抖抖地吸了几口,接着就咳嗦起来,憋得满脸通红。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抬头望着我,嘴张了好几张,说了句:“沈明,你要是秋天来就好了,咱这里种的‘红富士’,个大,甜得很,我给你带点儿回去。”然后就再也没了话……
我面前的四哥,渐渐模糊了,耳际又响起“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那气壮山河的叫板行腔……,
写于2000年10月
(插图:廖心语)
作者近照及简介:
沈明,笔名木雁、网名石头,1951年生于山东省济南市,退休于中铁十局;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著有个人诗词辑选《木雁行白》、散文集《潇洒人生》、自选小说集《心祭》、长篇传记文学《风雨写生——著名国画家张彦青传》《忠诚——济南空军医院原副院长王宝俊传》,201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再版了补充后的《风雨写生——张彦青传》;先后编辑、主编过《丹青谱——山东省国画家传》《走向新世纪》《无愧岁月》《情系十三中》《天下知青歌曲集》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