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建:​我的校长(下)

我 的 校 长(下)

文/彭新建

(一)

1977年,是我最艰难的一年。国家在“抓纲治国”和恢复高考制度,但这些离我太遥远,我只关心眼前怎么能够填饱肚子。社会上谣传,唐山大地震后要从重庆抽人去搞建设。我信了,整天打听这个事,直至这个谣传消失。可见我是多么想找到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哪怕是遥远的他乡。
在农村吃了大半年饱饭,我明显长到正常年龄的体格了,不再是又瘦又矮的“地荸荠”了。由于我太能吃,有一次与同学打赌,赌我一次能吃十个大肉包子,结果我赢了。其实是他故意输给我的,因为他也能吃完,说白了就是变着法来帮我一下。同学给我取了个外号叫“七把叉”。这个外号令我再也不好意思到亲朋好友家蹭饭吃了。
一个月32斤粮不够吃,就得挣钱买黑市粮。凭着一身力气,我参加了街道著名的“兰秀英班”运输队,成为编外队员,和那些60岁以上的老头老太一起,做边边角角打杂的事,每天有5角钱收入。待业人员实在太多,要满18岁凭关系才能成为在编队员,每天可以挣到1元以上。我羡慕不已。
当看到别的同学们背起书包上学时,我就想念远方的学校,想念管理员校长和他们一家人了。
校长于1977年底获得平反,次年2月只身回成都,到四川大学当了老师。经重庆中转时,我们在火车站旁的山城饭店的登记接待室见了面,互诉了别后情况和关切之情。
我突然发现,他乡胜故乡。看看灰头土脸的自己,整天与一帮老头老太争活抢食,哪有心思和资格妄想其它。就这样,汗水伴着自卑、饥饿,继续成长着。
有人说我的性格太急,我也知道这不好。是什么造成我这坏性格的呢?看看我的生活和心路历程吧:童年亲眼看到妈妈惨死,没人陪伴长大,就像被多次拐卖的儿童,见多了不怀好意的陌生人,时刻胆怯而心急,哪里能心平气和?后来看印度电影《流浪者》,感觉其中的拉兹和我一样,天性本善,却被一次次拉扯变形,被社会遗弃,犹如丧家之犬,时而谨慎,时而狂躁。
正迷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的“田螺姑娘”——娟出现了。在娟和她家人的关怀帮助下,将我拉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否则我后来是人是鬼都难说。1978年,我常住在娟的家里,街道运输队解散了,我四处打零工。
进入1979年,父亲获得平反,家人集体卸掉了沉重的政治包袱。4月,我收到了远在万源的校长舅舅发来的电报。这份电报让我再次经历感情的波折,差点丢失刚得到的幸福。
那天,四姐拿了一份电报来娟家找我,她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引起了娟的注意。四姐走后,我将电报拿给娟看,电报只有11个字:“明十三时火车抵渝,盼见,黄”。
看到娟露出怏怏不乐的神情,我知道我惹祸了。
其实,娟应该早就知道我与校长一家的故事。她是从校长一家的来信、特别是落款“婧蓉”的来信隐约猜到的,我的故事没有给她讲完,或没有讲透。特别是四姐那神秘举止,增加了娟的怀疑。
为了消除娟的疑虑,我将在农村校长一家如何帮助关怀我的事和盘托出,特别拿出了最近一封信,其中大致意思是:校长今年从川大调到省高考招生委员会任副主任,他们要举家从达县乘火车经重庆中转回成都,抵渝的具体时间在前一天电报告之,还是在老地方山城饭店登记接待室见面,如谁有事,请先在留言板上告之。
娟先是有些感动,然后有些不安,面露难色,问我:“明天,你去吗?”
我也不知所措,反问道:“你说呢?”
娟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人家对你这样好,最好还是去一下,免得人家傻等。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当然可以。”我没想到娟如此善解人意,想了想又说,“我是打零工的,不需要请假。明天你要上学,请假方便吗?你最好是不去。”
我这一说,让娟多心了。她似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是不想她去。娟不再搭理我了;到晚上,我被她赶出她家。这是第一次我俩闹不愉快。这晚又是个圆月夜,望着天上的满月,仿佛看到那“红月亮”的她。
回到我的家,我把这两年来所有校长他们的来信,按时间顺序重新看了一遍。从他们特别是黄婧蓉的前期来信的字里行间,看出了真真切切的思念和问候。后面的来信则多是鼓励和责问,鼓励我要多多学习,不要放弃参加高考;责问我为什么总是不爱回信,问我是否遇到什么难言之事?
重读这些信,我感觉到校长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校长,他已是一个“青春作伴好还乡”的顺时上行者了;我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而是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落魄者。世事如棋时时新,彼此间的距离逐渐拉开了,还能真诚相处吗?但校长是我的恩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既然校长盼见,我当然不能爽约。对了,一定要娟去,得请校长为我俩祝福。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娟的家里。见到我明显缺睡的倦眼,娟没有一点埋怨,而是心痛地说:“不要多想了,我不会怪你的。今天你一个人去吧,我相信你。”
“不,你一定得去,就是逃学也要去。要让校长知道我的现状,也好当着你的面,让我向他们表明态度。”我坚决地说。
见我态度如此坚决,娟也果断地说:“好吧,就陪你去看望你的校长。”
不到中午12点,我俩就到了山城饭店的登记接待室。在那里苦等了三四个小时,却不见他们的影子,看看电报日期也没错呀。我正在百思不解,细心的娟在留言板上发现了我的名字,我上前一看,只见一张留言条上写着:彭新建,烦请你到接待处取一封信。
我到接待处取回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你好!对不起,我们今天不能相见了。其原因是刚下火车就被重庆教委的人用专车将送至成都,特派人致歉。保重,望学习进步。黄宜涛 4.12.”
望着这封信,我百感交集:你爽约,你没错,错在我们已不再是同道中人。我拉起娟,喊了一声“走!”接待处人员却又递给我一封信,厚厚的。
我一看笔迹便知是黄婧蓉的,一把抓过,拉着娟来到顶楼上。我没有拆开那封信,连同那张留言,一起撕碎了抛向天空,雪片似的纸屑随风飘向远方,飘落在房顶和大道小路上。这是我与原来的我的告别。我对着成都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轻声地说道:“对不起了,校长你们一家!”
娟被我如此决绝的动作惊住了,紧紧抱住我,生怕我从楼上跳下去。我们在楼上相拥而泣,以致引起饭店人员的一时恐慌。
几周以后,校长又来信了,以后又陆陆续续来了近十封信。我都没有看,更没有回过一封信。从此,我与校长一家彻底失去了联系。
娟要我将与校长一家的全部来往信件及分别时的合影,用油布包裹多层,再装进瓦罐密封后,收藏在我家老屋的吊楼上,让它与我们一起变老,以见证我们的爱情。(三十年后的2009年,我家老屋因年久失修而彻底坍塌,那些信件及照片不知去向。)
(二)
时间到了1993年底,我在单位销售科已工作多年。这时有个客户在万源草坝区,自然我就有了一个公私兼顾回访旧地的机会。
那天上午,我只身搭乘拖拉机,来到十六七年前那个万源草坝的知青点。除了那个院子修葺一新之外,山村依旧宁静、贫穷和破旧。好在大多数农家照上了电灯,院外的简易公路能通到区上和远方。快到新年了,但村里没有什么年轻人。
走进那熟悉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小卖部,我向那里面的人打听过去的人和事。当他们知道我曾在那个小学当过半年老师时,有些老人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小卖部的主人马上将我让进堂屋里烤火。
我正在感叹物是人非,突然,人群中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妇女,忙将怀里的小孩交给另一个三四岁小女孩,一下跪在地上,向我喊道:“老师好!老师好!”
我惊得站起身,赶快扶她起来,问道:“你是谁?”
“我叫向群,是当时你班上最小的那个。”她又说,“我认得你,你和校长一家的照片在我大伯家放了好多年。”
“你就是向群呀?都长这么高了。”我想了一想,又说,“你都二十二了吧,这小孩是你的弟——?”
没等我问完,一旁的小女孩忙说:“这是我的弟弟。”
向群红着脸说:“这是我家的二娃,我是交了多子费的。”
见她不愿提小孩的事,我转而问她大队长在哪里,向群含着眼泪地说道:“我大伯走了几年了。”
原来,大队长是向群的亲大伯,所谓的“走”就是去世了。多好的大队长呀,怎么这么早就去世了呢?现在应该还不到60岁呀。我这次带来了一条香烟和两瓶酒,就是来感谢大队长的。看来在生不得孝敬他,只能要求向群带我到他的坟前拜一拜了。
于是,在小卖部买了些香蜡纸烛,在向群的带领下,我来到了大队长的坟前,点上香烛,跪地三拜,感谢他当年对我这没有户口的代课老师和我姐姐的关怀照顾。
我正要开瓶用酒祭洒,看到向群那破衣烂袄和她那表露可惜的眼神,心里突然冒出白居易那句“天不要暖人要暖,少拿人衣作地衣”,停了手,再掏出一百元钱和酒、香烟一起交给了她。她没拒绝,再次跪地表示感谢。
回到向群家里,我问起学校的事。她说道:“老校长去成都后,他妹妹黄宜静接替了他。后来那大院成了文物,学校就搬到另一个大队去了。听说她一直在那里当校长。”
我忙问:“能不能马上带我去找那个黄校长?”
“能!”她爽快地答应。
说走就走。我又到小卖部买了些糖果、毛线之类,跟向群去了那个学校。到了一打听,黄校长三年前就退休了。再一打听,她在区上的家没有搬走,我马上就要到区上去找她。
新校长见我如此着急,马上用广播通知队长,要他安排拖拉机送我到区上去,不一会儿拖拉机就来了。我将送黄校长的礼物转送给了向群,感谢她为我奔跑了这半天。拖拉机开远了,我回头一看,寒风中,向群居然再次跪在雪地里向我磕头作揖……
到了区上,晚饭后,我直奔校长妹妹的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见到我,她十分惊奇,连连说道:“你终于来了,你叫我们等得好苦哟!”
等我坐定,递上开水,不等我说话,她就拿出了校长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彭新建亲启”,对我说:“我哥哥给你写了那么多信,都不见你回信,就断定你一定有事。我们从几年前怀旧返乡的知青口中得知,你过得十分艰难。我哥哥嫂嫂非常难受,他们想帮帮你,又不敢贸然来找你,怕再次伤到你的自尊。真叫他们好为难呀!”
我问起校长一家的近况,她有些哽咽地说:“哥哥嫂嫂因身体不好,现已离休了,在成都休养。要说最苦,就是我们家小婧蓉了。你知道吗?是你把我们小婧蓉害苦了。她把你当成比哥哥还要亲的哥哥。当年你离开学校时,她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你已经把她的魂带走了。她拼命地学习,就是准备以后考到重庆去读书,能和你在一起。1979年,她随父母回成都,就准备在重庆与你见面。为了见你,她硬是从重庆派来接他们的车上跳了下来,把脚跌伤了。她给你写了好多信,就是想问个明白,她错在哪里?你却没有回过一封信,你可真狠心呀!”
我心隐隐作痛,强忍着难受,又问:“他们现状怎样?”
“我哥我嫂可能要移居香港,现在正在办理手续。我嫂嫂家平反后,她们家族里有许多人在台湾和香港。”
黄宜静看了看我,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最关心婧蓉吧,她等你近十年还见不到你,1989年与同在川大当教师的德国人结婚后去了德国。现在婧蓉的女儿都两岁多了。”
见我呆若木鸡,魂不守舍的样子,她问我:“说说你现在过得怎样?结婚了吗?为何在这么寒冷的时候来我们这里?”
事已至此,我能说什么呢?我挑了些好的,轻松地说,当说到我单位在区上有销售客户时,她高兴地说道:“这下我们的关系就不会断了。”
当她听了我和娟的故事,也被感动了,连连说道:“你们的故事太感人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故事告诉我哥他们呢?”
“我一直把校长当恩师,而把婧蓉当妹妹。关键是,我当时只有十六七岁,不敢有非分之想呀!后来娟闯入了我的生活,就更不敢越雷池半步了。”我还说道,“后来我到川大去过好多次,校长他已在省教委很有名气了,我们之间社会地位差距过大,我自卑,没有勇气去见校长,更不知校长能否再接纳我,只能把对他们的崇敬和爱深深藏在心底。”
说着说着,无意间抬头,突然看见墙上挂的老照片中居然有我与校长的合照。
我站起来,望着那张照片,倍感亲切,同时也感觉时光荏苒。看看那时青春懵懂的我,再看看现在欲说还休的我,两者差异之大。再看看照片上那羞羞涩涩的婧蓉,我惊呆了,娟与婧蓉,简直就像是一个人!
我立即拿出放在钱包里的我和娟结婚时的照片,递给黄孃孃看,她也惊呆了。她马上又找出了一张黄婧蓉三年前出国时的照片比对,连连说道:“世上哪有这种事情,我哥是丢了一个儿子,你却像是找到了他的另一个女儿。太不可思议了!”
她看了又看,又感叹地说道:“难怪你不给婧蓉写回信哟,是你已经找到她了。只是可怜我们小婧蓉,傻傻等你这么多年。”
夜渐深,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起张叔叔以及她的两个孩子,她告诉我:“你张叔叔现在是草坝区的区委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大儿子张静波,军校毕业后在北京当兵,是个连长。小女儿张静茹,在广州中山大学读研究生。”
看看他们的小孩,个个有出息;再想想我自己,整天风餐露宿为生活而奔波,我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忧伤。但想起向群现在还过着清苦的日子,心中便有别样的难受。
我问黄孃孃,农村像向群这样的人家多吗?,她答道:“有,但不太多。这主要是超生被罚和生病而致贫的。”
见时间已晚,黄孃孃执意要留我在她家住下,我婉言拒绝了。临别时,我请求将我与娟的合影和婧蓉全家的近照互换。
出门时,我向黄孃孃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请你代我向校长和婧蓉他们问声好,并向他们说句:‘对不起!’” 说完,我怕她看见我的眼泪,忙拿着那信、那照片,转身走出学校大院。
(三)
我沿着十几年前的那条小路,向招待所走去。圆月依然冷冷地挂在天上,雪地上却只有我一个人形影相吊。走到那半坡拐弯处,我刻意想滑倒,重温当年的感受,想再听听婧蓉银铃般的笑声,想再看看“红月亮”的她……但“今非昨,人成各”了。只有招待所门前的梅花,依然怒放香如故。
招待所里冷冷清清,登记室里只有一个年近五十的大姐在看《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电视节目,哦,今天是毛百岁诞辰。
我执意要了原来住过的那间破房,听到接待员那依稀的重庆话音,我好奇地问:“大姐,你也是重庆人?”
“是呀,你是啷个晓得的耶?”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也是重庆的?啷个恁个暗(晚)抬(才)来写房耶?”
“就是‘啷个恁个’这句话,让我晓得你是我们重庆的。啷个嘞(这)里还有重庆人耶?”我问道,“你也是知青?”
“我是1964年来的,明年豆(就)三十年老(了)。”她感慨地说道。
“为啥子不回重庆去耶?”
“回不去了。妈老汉都不在了,家小人多,没有我的地方。再嫁的老伴丢下他女儿也死了,命苦呀!现在我是个无亲生儿女的孤人,这几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想回到重庆,也只能在梦中才能听到那轮船汽笛声了。”
她说着说着,转过身哭了……
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我想起了日本电影《望乡》中的阿崎婆。她的晚年比阿崎婆更惨,阿崎婆还有个儿子,有个念想,而重庆大姐什么都没有,是个真正的“天涯沦落人”。
我进到房间,推开窗,让寒风再次伴着浓浓的梅香吹进来。望着那寒月,不免想起那句千古之问:“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圆圆的寒月,犹如婧蓉那张凄楚的脸,再低头看看婧蓉的照片,想起王洛宾写给三毛的那首诗《等待》:“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请莫对我责怪……”
想看校长那封信,却不愿违背对娟的承诺;不看此信,心里又五味杂陈,万箭穿心。
回到重庆,我把这次万源之行原原本本告诉了娟,并将黄婧蓉的近照和校长那未开封的信交给了她。
看到黄婧蓉的照片,娟酸溜溜地说道:“你梦中的她,现在不就站在你面前?我知道她才是你的魂,我不过是她的躯壳罢了。”又问道,“是不是我影响你的前途了?”
我有些恼怒,忙说道:“乱说!这么多年了,你真的看出来了吗?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成躯壳的?我心里有事,不向你说向谁诉?”
娟见我发火,忙说:“我不是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和她太像了,我应该高兴才是,因为我胜出了。现在既然婧蓉出国了,想必校长很是寂寞,有空我们去成都看看他们。”
望着善良的娟,我心存感激,对她说:“谢谢你的贤良,我空了一定带你和小孩去看看校长他们。”
那时我家刚安装了电话,娟催我按信封上的电话号码给校长打了过去,但始终无人接听。
心里一直想着,找时间去成都,看看校长他们。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一晃便到了1996年3月初,我接到万源草坝客户的电话,说黄宜静校长一直打电话找我。我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客户只说,是她家出了事,具体只有来了才知道。
本来也该去客户那里结帐了。这时的交通便捷多了,重庆每天都有夜班车直达草坝。于是我乘当夜的班车,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区上。
那客户亲自开车来接我,把我送到了学校教职工宿舍,说有事便离开了。我带着礼品径直到了黄宜静校长的家里,见到了黄孃孃和张叔叔。
一进门,就看到墙上有披着黑纱的校长遗像。黄孃孃哭着对我说道:“你又来晚了。去年底,我哥走了。我哥临终时,好想见见你呀!他说:你是他最有灵性的学生,如稍加调教,定可成器。他始终不明白,你为啥总是躲着他?为啥要自甘堕落?”
她见我不说话,又说道:“我哥我嫂在香港居住一年多后,我哥被查出了肝癌,而且是晚期。尽管香港的医疗环境比较优越,但我哥坚持要回家保守治疗,其实他是想葬在祖坟地。临走时,他说对不起黄家,把黄家唯一的香火给弄丢了。他真的把你当成丢失的儿子了。”
我听后马上跪在校长的遗像前,痛哭失声。
这痛哭,不仅是为良师益友和我生命中的贵人永远离去而悲伤,还有对自己辜负了校长的期望而内疚。望着校长的慈祥遗容,我心已碎,为什么日日夜夜想念着校长却不早点来看望他?如果当年在成都,我鼓起勇气去与校长相见,就不会让我们双方都留下永久的遗憾。如果……现实中没有如果。
张叔叔上前将我扶起,黄孃孃说道:“坐下吧!孩子,其实我哥我嫂早就体谅你的苦衷,我们把你和娟的故事给他们讲了,把照片给他们看了,他们晓得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只是我哥病重和走时,你没有来,让婧蓉伤心至极。我向你们那个在区上的客户问过你单位的电话,多次联系你,都说你出差了,你真是长期在外出差吗?你知道吗?婧蓉这次带着我嫂嫂去了德国她任教的科隆大学,说今后回来的机会就少了。就把你和娟的照片也带走了,嫂嫂对着哥哥的遗像说:‘我把儿子和儿媳妇的照片带走了,相信他们会来看望你的。’婧蓉给我留下了她在德国的新地址和电话号码。”
看来,在校长他们心中,我就是他们丢失了的“康儿”,只是我这个 “康儿”总是阴差阳错地与他们失之交臂,总是让他们感到“相见时难别亦难”的遗憾。
这天晚上我住下了,我们三人谈了很久,相互作了深度的了解。我也知道了,婧蓉已有两个女儿,她与德国丈夫离了婚,5岁的大女儿跟了前夫,2岁的小女儿是她现任丈夫的,这位是个德籍中国人,也是黄婧蓉同校的教师。因黄婧蓉患有轻度忧郁症,脾气时好时坏,她妈妈这次随她去德国,也好帮忙照顾她们一家人。
第二天是周日。早饭后,我打电话给客户借车,并请他帮我买个花圈,亲自开车将我们送到校长家的祖坟陵园去。临行,张叔叔给老院子小卖部打了电话,让他们准备一下香蜡纸烛等祭品。
车只能开到那个大院前。下车一望,那大院多么熟悉呀,依然是那么雄伟坚固。黄宜静孃孃说:“这整个院子,按政策应该全部归还给我们,现在只归还了后院。由于没人住,全锁上。那前院太大,牵涉面又太广,又是四川省级历史文物,暂由镇政府管理。”
听到车子到了,院子里小卖部的人和其他人都围了过来,鞭炮大作,烟雾将人们重重罩住。我在人群中发现了向群和她的两个孩子,见她张罗大家忙这忙那,看那精神头,比两年前开朗多了。
她也发现了我,放下手中的活,向我奔来,当众又要跪下,我忙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恩人呀,你终于来了,叫我怎样感谢你呀!”她又将两个孩子的头按住,要他们向我磕头表示感谢。看我疑惑,她又说道:“是你要区上张书记帮助我们承包了这个小卖部,让我们有了稳定的生活保障。”
我更加疑惑了,黄孃孃对我说道:“你上次说到她们的生活困难,我让你张叔叔去了解一下。结果发现这里的村民对村干部和小卖部的意见很大,经区有关部门调查研究,决定改组村委会和小卖部。这是你发现了问题,是你的功劳,所以大家都感谢你。”
我一句不经意的话,引起了一次不小的变动,说明农村诸如此类的问题有着普遍性。
我们一行近十人来到黄家祖坟陵园里,一座新坟坐落其中,这就是我敬爱的校长——黄宜涛的长眠之地。我看到墓上刻有“儿子:黄新建,儿媳:许佩娟,孙子:黄一之”的落款时,顿时悲痛万分。
黄孃孃见状,连忙说道:“对不起,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擅自将你的姓改了。这主要是我哥的意思,当时无法与你取得联系。如果现在你不同意,我们马上更改。”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既是恩师的夙愿,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我是懂的。我马上将花圈写上挽联,上联:沉痛悼念黄宜涛父亲仙逝;下联落款:不肖子黄新建泣挽。
我来到墓前,献到花圈,点上三炷香,跪下叩首三拜。
这时,春雷骤响,下起了大雨,我们大家的眼睛因泪水和雨水而模糊了……
这真是:
阴阳思念又如何,教诲谆谆获益多。
我欲悲歌歌几曲,狂飙为我唱天歌。
(全文完)(题图素描作者:廖心语)

作者近照及简介:

彭新建,生于1960年。初中毕业,就业于重庆四方制装有限公司。著有长篇纪实文学《我的我们》及散文、诗词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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