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一)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11、立  志

不行!我必须逃生。大山压顶,大厦将倾;摔下山崖,掉进窟窿;长堤决口,火烧眉毛;兵临城下,鱼游沸鼎;大难临头,十万火急;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还不挣扎,还不反抗,还不快跑,还不自救,还不振作,还不求生,你韩江就完蛋啦!你就掉进农民队伍里了,你就注定当一辈子农民,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罪!你一生就像父辈那样,为了吃饱饭而起早贪黑地围着側船地这小山沟打转!腰累弯了,背累驼了,人累趴了,百病缠身,佝偻残喘,终其一生,最后埋在一座贫瘠到没有一锹土壤只有沙石的小山包上。

许多时候,远远看去,韩江似乎麻木了。他随大家一起参加各种劳动,默默无闻,日复一日。收粪,从社员每家每户的茅厕收粪,挑往生产队大田里浇肥。他强忍着刺激神经的折磨,屏息低头钻进高矮不同、宽窄不同、亮度不同、肮脏程度不同的各种茅厕,拿着粪瓢伸进茅缸舀粪……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不忍目睹,咬紧牙关才舀上一瓢。而且还打着赤脚,光光的脚板不断踩到,从各家茅厕到集体大田这段路上遍布的各种污秽,人畜粪便、沙石瓦砾、枯枝腐叶、带刺梗茎……

冬天挖河道,每天踩着晨霜到工地,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从早到晚爬河坡。饭送到工地吃已经冷到冰凉,菜是没有一点油星的水煮白萝卜。晚上睡四面透风的棚子,垫地铺的稻草上的谷粒最后都沤发了芽。一天下来,在回住地的朦胧的暮色中,他累得筋疲力尽有气无力懒得多说一句话。

一大早他赤着脚,裤腿挽过膝盖;袖子撸过手肘;背着弯犁,赶着水牛,来到澎塘湖畔的水田里犁田。跟在水牛屁股后面,扶着弯犁,让犁铧贴着上一圈翻起的泥浪慢吞吞地转圈……

三伏天他捂一身厚衣服,在四十多度的太阳底下,给疯长到密不透风的,闷热到几乎要爆炸的大片的棉花禾打农药。汗水流进眼里渍得睁不开又不便擦——因为满手满身是农药。他只能不断晃动脑袋,试图把流向眼角的汗珠摔走。他感觉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大汗淋漓似乎马上要中暑倒下……

伏旱季节车大水。十几架龙骨水车串联接力,自低洼的湖塘一直排到梯田顶端。四个人分两对共同操作一乘,韩江也在里面,合力用人工手杖拉动车头旋转,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一级一级往上提,灌溉地势较高的焦渴干旱的农田。车水是个力气活,人人汗得透湿,人人咬牙牵拉,稍有懈怠,一龙挡住千江水,十几乘水车都要停下来。

扛着破箩筐从生产队仓库排队分回那么一点点刚刚盖住箩筐底的,还不是晒得很干的24斤稻谷——一个月的基本口粮。晚上,还要在不影响加夜班的情况下,又把这破箩筐分到的稻谷,扛到到塆村东头那棵大柚树下的碓臼前面,同婆婆妈妈的中老年妇女一道排队等候碓臼舂米。他暗中还特别着急伤神,砻谷舂米以后,还要找邻居借簸箕和筛子,极不熟练地别扭到让人捧腹大笑地操作这些古老工具,把米和糠马马虎虎地分开——吃口饭怎么这样艰难啊!

还有,走到哪儿,韩江的眼睛总是盯着杂草蓬蒿荆棘灌木,那些茂盛的浓密的有一定高度的,就被他当作了柴火料,一有空就跑去砍伐刨挖,挑回来晒干扎成把子烧火弄饭。碰到柴禾不干燥,烧在灶里没有火尽是烟,用嘴去吹,一股浓烟冒出来呛得人直流眼泪……

这天傍晚,他收工回来,打着赤脚,浑身酸痛,筋疲力尽,无精打彩。走进披屋,迎面一片漆黑,好半天才适应屋里的黑暗。看哪儿,哪儿都了无生气,家徒四壁,破破烂烂。没有烟火,没有油香,没有锅里袅袅蒸腾的热气。一屁股坐在吱吱呀呀的缺了一条腿的竹椅上,整个人颓唐而沮丧。他看了一眼灶门口旁边堆放柴火的渣子囤,里面寥寥无几——恐怕一餐饭都煮不熟。再看灶台上盛放蔬菜的筲箕,里面只有几片蔫巴巴的小白菜。他不想起身打开米坛,他怕伸手下去触到的是量米杯仰翻在空空的微微凸起的圆形陶罐底部。生活残酷,困顿潦倒,艰难竭蹶,他软瘫在披屋,黯然神伤……

一个人的内心成长是暗暗开始的,像冬天柳树的树干,谁也看不出地酝酿着春天的情绪。从下乡到现在,这一两年的生活使韩江饱尝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心酸和无奈。被歧视,被冷落,被嘲笑,被瞧不起,被挤到一个偏僻荒凉的小山沟。日日盘泥巴,天天出蛮力,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雨打日头晒,常年辛劳,缺吃少穿,生存无以为继……这些都尖利地刺伤了他的灵魂,打通了他的思路,拨开了他的眼界,使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所要走的道路进行一番认真的思索……

再不能小儿科啦。再不能犹豫徘徊啦。再不能懵懵懂懂啦。再不能在穷途困境中等待盼望啦。一定要走出侧船地!一定要跳出穷乡僻壤!一定要改变农民身份!一定要踏上升迁之路!一定要出人头地!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他很快调整出相应的心态和能力,不仅没有沮丧,没有沉沦,反而振作起来,坚强起来,以一种少见的左得可爱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搞政治,搞乡村政治,搞大批判开路,搞革命,在革命中获得个人利益。侧船地是公社革委会主任蹲点住队单位,八百多人,在木鱼山大队,在八里畈公社,是赫赫有名的大姓塆村。人多议论高干什么事都热气腾腾。田间休息,韩江主动念报纸,特别是新华社主编的《参考消息》,他总要选几段他认为精彩的让大家开开眼界。 酡颜白发的队长笑着说,这些又长又怪的外国人名,也只有韩江读得清楚。晚上社员大会,韩江带头发言,把过去运动中在街头巷尾演说的本事移植到乡村。塆村有什么新闻,特别是损公肥私的事,韩江写小评论用广播筒在村后石头山上广播。比如有人在自留地种南瓜,让南瓜藤牵爬到了集体土地上,他小评论的题目是《一根罪恶的南瓜藤》。针对有人把准备肥田的绿肥捆回去当柴火,他的小评论是《一捆茅柴,丢了“公”心》。蹲点的公社主任看韩江是那么回事,要队长支持韩江办起了文化室广播室和篮球队。这样,韩江的声音和身影在侧船地大伙面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从此,韩江那间披屋的土窗洞透出的灯光经常彻夜长明。他坐在灯前看书,看《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看《资本论》,看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辑的,囊括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四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他坐在灯前写体会,写日记。他每日检省自己,今天做了些什么,哪些正确,哪些错误,心生哪些杂念,逐一抓住进行分析批判。他每日捶打自己,每日鼓励自己。他自信:真正的、像样的、符合韩江身份的,反映他本来面目的,与他的政治觉悟和马列水平相匹配的,决不是今日之韩江,而应该是明日之韩江!今日之韩江,他太不满意了,他太无奈了,他太憋屈了!

他从心里坚信:他绝不是側船地的农民——绝对不是!目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就像中学时期,每年要抽时间到散花洲农场学农劳动半月一样。你能说,在那江心之洲放牛割麦爬杨树的韩江是散花洲的农民吗?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他会走,他会飞,他会到与他身份相适应的地方和岗位去。

记得家乡淹大水外出谋生的日子,在候船室,在天黑了灯黄了售票窗关上了,在人走光了喧嚣声逐渐消失了,在吃过冰凉干硬的红苕丝,因为缺少白开水的滋润而哽咽而打嗝而心情低落而默默无语时,在外面的大风大雨声不断传进候船室而使气氛显得格外荒凉冷落时,蜷缩在地铺上的侧船地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有人谈到前途,一向随和憨厚、二十多岁时老婆跟人跑了、四十多岁仍孑然一身的黑皮,望着窗外鬼火一样昏黄的街灯凄楚地说:“我们这些人还谈什么前途?朝我们这些人望一下,像个讨饭的一样,睡候船室,蹲街沿,能混过肚儿圆就算不错了……”

坐在黑皮旁边的韩江大受刺激,胀红的脑子里不屈地高喊:“什么我们这些人?你只能代表你自己,你不能代表我,你不能把我韩江包括在内,最起码,现在还不能做这个结论——谁说我韩江没有前途?”

血气方刚的韩江是不允许别人小看他的,他认为自己生来是做大事的,因为做大人物还没有做成,暂时同农民混在一起感到极度地痛苦,极度地不情愿。

他有酝酿已久的惊天动地的计划!

“我要当毛主席式的政治家!我要进中央政治局!”

一般人的立志都接近人生的起点,而韩江的立志则远离人生起点!这个志向太大了,太耸人听闻了,太惊世骇俗了,太石破惊天了,太超越常规了!像一下登上珠穆朗玛峰。像万里高空上的跳伞。像波涛翻滚前沿的冲浪。像纵身山谷深渊中的蹦极。像穿越万里击中目标的洲际导弹。让人瞠目结舌!让人刮目相看!

你韩江一个小小的回乡知青,怎么会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立志要当毛主席式的政治家、而且还要进中央政治局呢?如果你现在身居要职,在离毛主席不远的位置上工作,有此想法,还情有可原。就如一支荷梗爱恋一只蝴蝶,或是爱上一只蜻蜓,一棵小草爱恋太阳或月亮,虽然不可思议,虽然痴人说梦贻笑大方但多少可以理解,因为它们毕竟有过亲密接触。风度翩翩的花蝴蝶和轻快敏捷的蜻蜓都曾围着荷梗戏谑,或者干脆栖息枝头,而小草更是长久地直接地承受过温煦的日光和温柔的月光。你韩江同毛主席隔十万八千里,浩茫人间,风云天际,就像木鱼山的一粒沙子,这粒沙子能飞越关山跨过江河,堂皇然攀上天安门城楼吗?

为什么不行?韩江在心里反驳自己。虎头山下大寨村的种田汉子不是进了中央政治局吗?上海国棉十七厂保卫科的小科员不是也进了政治局吗?而且还当上了仅次于毛主席和周总理的“第三号人物”哩!就年龄而言,三十出头就担任大军区副司令员的珍宝岛边防战士家喻户晓。至于出身贫寒的纺织女工和卖菜女工走进中南海,登上中央高层的例子就更不必说了。我最熟悉的中学同学中,一个在部队已经当了副师长他叫黎光令,一个在县里已经当了副县长他叫苗木林。为什么我不行?我哪里比他们差?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我立下宏愿奋起直追,为什么不行?就这样,在他情绪化的年龄,在他空想未来的时间段,韩江把自己定位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门口。

他认为,有野心才有未来!要想在这个年代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在理想的召唤下,大胆制定近期与长期的奋斗目标,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向成功。他顾不得疲劳,顾不得酸痛,顾不得肚子饿,顾不得瞌睡,花几个晚上,一连写了三篇《我的理想》(之一、之二、之三)。论述这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这是一个机会频生的年代,这是一个渴望成功的年代。阐述自少年以来自己所怀有的惊天动地的伟大理想,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分析,自己从小父母双亡,多灾多难,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被一片阴云笼罩黯淡无光,时至今日还吃食饥馑,朝不保夕……莫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先兆!而自己桀骜不驯奋发努力决不屈服于环境的个性,应该算是具有人生苦斗的天赋。同时,作为曾经的学生领袖,自己奔走呼号于运动高潮时期,纵横捭阖,小试锋芒,应该算是具备领袖的潜质。所以他要沉下心来,奋斗二十年,从生产队基层搞起,经过大队、公社、区县、地市、省、直至中央,成为中国政坛一颗闪耀天空的政治明星!

突出政治,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特色。政治占统治地位,政治统帅一切,指挥一切,支配一切,决定一切。政治在当时的中国是唯一的进身之阶,所以它集中了全社会的精英。尤其是青年精英,雄心勃勃地醉心于政治,趋之若鹜,大都往这条路上挤!政治人物就是英雄豪杰,政治明星可获得全国公众的欢呼崇拜羡慕,政治明星使各方面的人才黯然逊色退避三舍。政治是一棵参天大树,可以结出丰盛的果实。在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面生长好多肥大鲜嫩的蘑菇。手长的,嗅觉灵敏的,工于心计和善于周旋的,往往能如愿采摘手到擒拿。政治覆盖一切。政治调度一切。政治改变一切。城市街道,高楼大厦,霓虹彩灯,飞机火车,高山河流,平原峡谷,港口码头,汽车轮船,集镇乡村,风物田园,商业经济,文学艺术,个人命运,家庭际遇,物资生活……都受政治制约,都离不开政治这个大前提。

政治由政治人物作代表,由一把手来体现。什么都是一把手说了算。一句顶一万句!一支笔签字,字字千金!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有多厉害,不管你身怀什么绝技,不管你学历多高,不管你是博士还是硕士,不管你是教授还是专家,不管你是科学家,还是作家,还是艺术家,都得听我的!像搭乘一艘航船夜行在惊涛骇浪之中要绝对听从船长的指挥一样。统一步伐,统一口径,统一行动。没有我安排,没有我批准,没有我签字,没有我点头,没有我出证明,你分不到房子,你领不到工资,你拿不到粮票油票布票,你吃不成饭穿不成衣,你出不了门,你住不进旅社……你会流落街头而被公安人员盘查。

在这四万人的八里畈公社,在这用青石板铺就的一条半街的江边小镇,关系到全社人民生活的——粮棉油猪鱼蛋——谁管理?谁征收?谁调拨?谁发放?不是粮管所吗?不是食品所吗?不是棉花收购站吗?不是供销社吗?你粮管所、你食品所、你棉花收购站、你供销社又属谁管?不都是由公社革委会统一管理吗?公社革委会不又是由主任、由一把手说了算吗?一把手今天写个条子开后门,你粮管所,你食品所,你供销社,你收购站,能不乖乖地办吗?恐怕还是由主要负责人亲自督办,亲自落实,如实到位,不能有丝毫马虎!公社既然如此,县里难道不是如此?远一点的地市和省里,那坐落在繁华城市的权力机构,难道会与此绝然不同?既然全国一盘棋,一个模式,上行下效,那么北京有可能是另辟蹊径吗?

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党是一个团体,这个团体有几千万成员,其中部分精英分管着大大小小的单位部门和地区。从大到小,从基层到高层,有哪个单位,哪个部门,哪个地区,不是听命于一把手?这几千万人中的领导人又听命于谁呢?归结到最后,中国八亿人,还不是听毛主席的!如果说干部就是官,那么,要当官,就要当毛主席式的大官。

当领导多好啊!再艰难困苦,哪怕战争年代,领导也不会饿肚子,有房住,能休息,能办公,有饭吃,有水喝……当今社会就更不用说,各级领导都有进餐的食堂。食堂的规模随级别而定,小干部大食堂,大干部小食堂。干部越大食堂越小,到更大级别的大领导有小灶、有特供、有专门厨师,只为一个人弄饭。而领导人的工作就是转转、看看、作指示、发号召、批条子、开会、讲话,吃饭这类尘嚣俗务不需要他考虑。背后,有专人考虑专人操持,会根据他的喜好和他的口味以及一定年龄段人体对营养的全面要求作精细安排,不断花样翻新。吃饭时间一到就有人通知。领导外出时的吃饭,往往成为下属或兄弟单位最好的贴近机会而被明争暗抢互相攀比,以致领导有推不脱又吃不完的饭。就是到农村下队蹲点也会被农户像待客一样至少打几个鸡蛋。

“干部身份真令人羡慕啊!能挤进干部队伍是摆脱目前处境的唯一途径!”——这是韩江饿出来的见识,穷出来的聪明。想想自己,饱一餐饿一顿,不是夹生就是烧糊,不是缺柴米,就是缺油盐……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呀!韩江每次端碗吃饭,几乎黯然神伤再三纠结心驰神往。干部吃饭,不担心米面,不担心油盐,不担心柴火,不担心蔬菜。干部食堂连着国家粮仓,连着国家金库,而国家粮仓和国家金库是座山是条河,稍微沾一点边的人都会让你受用不尽。

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候。韩江有个房下姑姑,一直跟做糕饼的父亲一起在汉口读书生活。此姑额圆面嫩,白皙红润,大眼黑亮,大嘴薄唇,一副美人坯子。听说几年前结婚,夫君现在是一位供销社主任。这次她想把乡下的母亲接去一起生活,而他们夫妇又没有时间回来接,叫别人又不放心,所以经多次书信沟通一定要韩江护送老人,说只有韩江见过世面,路上不会出差错。韩江同这位姑姑在她回乡时见过两次面,但心里留下一个结:这么漂亮的女士,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或者说,哪个走运的家伙,会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果不其然,见面后发现这位,高个子,大背头,黑发油亮,宽边眼镜,风度潇洒,不像干部倒有点像演员。更让韩江惊讶的是,他们住那么大的房子,平坦的白塑墙上贴了彩色装饰布。地板光滑发亮。壁灯和吊灯辉煌互映。皮沙发雄踞一方。胡桃木家具逶迤构成一个温馨的沙龙圈。浴室瓷砖从四壁铺到地面。壁镜透亮深远。厨房飘出正在小火慢熬的排骨藕汤的香味。桌上是细致可口的饭菜。厨房悄无声息忙碌的是恭敬利索的阿姨。韩江这时才思忖:这供销社主任,是市级的、区级的、还是街道级的?他不便问。刚吃完晚饭,外面进来两个人,扛着和提着一些包裹着的重物。供销社主任马上把他们带到隔壁房间,低声交流了几句后送他们出门。晚上韩江从姑姑的妈妈那儿知道,“是人家一次性送来五十斤菜油和几十瓶好酒……储藏室塞满了紧俏物资!怎么吃的了哇……”

韩江一夜失眠。像那次风雨之夜被黄秧儿父母留宿在家时一样,面对城市殷实人家同自己贫穷的巨大落差,让他久久难以入睡。从汉口回来的第二天,在韩江那个低矮的小披屋,在那扇陈旧发白的、下端被老鼠和猫狗啃咬缺角的门板上,用墨汁写了一副对联:“海枯石烂心不变,浪打船行志不移!”

他必须走从政翻身的道路!只有这样才能改变他的贫穷。他铁了心啦!他认定了这条途径。他必须这样干下去。那埋在思想深处的人生追求,随着每一次与成功者的接触而越发坚定。他自信会超过他们的,他会拥有他应该得到的一切。他的未来形象,在他脑子里做过无数次憧憬……那是理想化的,那是光辉灿烂的,那是人类历史上最耀眼的政治明星……没问题!将来,将来多么好哇!他心中充满了这样的信念。

韩江开始了他贫寒时期的狂热奋斗!寒伧、恶俗、黝黑、低矮、潮湿的披屋,好像没有什么,他不在乎了,也不像从前那样耿耿于怀。他开始过苦行僧的生活,过午不食;忙时吃干,闲事吃稀,更多时候报名参加大会战,吃集体出柴米的大锅饭(虽然无油但米饭管饱)。穿土布衣,完全是乡村裁缝缝制的,粗粗拉拉,宽大肥臃,没有细节,只求遮身的农民服。连一件商场买的汗衫和球鞋都没有。常年不照镜子,不梳头,要不就张开手指伸进蓬乱的头发林里捋一捋。脸上从不搽什么香脂之类,冬天刮风下雪天寒地冻,就抹一点几分钱一盒的蛤蛎油防皲裂。不谈吃,不谈喝,不谈穿,不谈玩,不谈恋爱。生活清苦严肃,面部表情庄严,不苟言笑,神圣肃穆,给人一种非常神秘的感觉。好像他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非常革命,比驻队干部还要正统。遇到人多开玩笑,他不搭理,或者悄悄走开,神情有点不屑。出工走在前,收工走在后。农活儿上虽然不内行,但做事专注出力,冲锋在前。不怕脏不怕累,不畏艰难困苦,倒下身子摸爬滚打。

夏季暴雨成灾的日子,他同基干民兵一起,冒着连绵不绝的梅雨,日夜巡逻在抗洪抢险第一线,用生命保圩子,保圩子里面的大片水稻。一次装石头沉船堵缺口的过程中,他失足落水,被激流冲出几里远。大家惊慌失措,而他上岸却镇定自若。说这不算什么,读初中时他经常从燕子矶头跳下去抢水,因为矶头水急不是每次都能抢游上去,被激流冲到下游江心是常事。劈山造田打炮眼,十八磅大锤砸断他的前臂桡骨,肉痛骨裂,大汗淋漓,他没有哼一声,也没有马上去就医(因为皮肤包着,里面的伤情不甚清楚)。大队组织民工用石头垒砌一段10多米高的天桥渡槽,准备把长江之水引上木鱼山。一段时间韩江在工地抬石头上渡槽。一次在桥上冒失用铁钎撬石块,用力过猛,不慎摔了下来,鼻梁骨折,右眼受伤,鼻青脸肿,血肉模糊。大家抬他到医院。一路上他的肢体疼痛似乎隐匿了,而代之以思绪突起感情澎湃。……难道做人就要这样吗?苦斗寒暑,伤筋断骨。难道我一定要在清水里洗,在泥水里趟,在滚水里泡?难道伟大的背后都是苦难?难道只有痛苦才能磨砺英雄?这个世界是勇敢者的世界吗?力量真的跟着强者走?财富真的跟着富人跑?……一切狂风都将幻化成强大的羽翼!所有暴雨都将凝结为冲天的力量!

他现在变了,变得那样强悍,那样威武,那样生机勃勃,就像黑不溜秋的放牛娃,突然穿上军装。他心里始终暗藏着翻身的一天,并且为了这一天,他苦打苦熬,卑以自牧;为了这一天,他在隐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隐忍。他时时觉得风从背后紧紧吹来,他的身子像鼓满的船帆,正在惊涛骇浪上远航……那股被虚荣和享受鼓动起来的原动力,仿佛要征服世界似的。

一天从大队开会回来,他忽然大吃一惊,醍醐灌顶,对自己来了一番彻底否定。当政治家,当领袖,进中央政治局,这是能由你个人想象的吗?这是能由你个人安排的吗?你忘了你是生在什么时代的什么年月?你忘了全社会对万恶之源的个人主义的大讨伐?你忘了遍及全国的斗私批修的强大浪潮?你忘了让人心惊胆战的批斗会和学习班?……火药味十足的大会现场,紧张得如临大敌。抢着发言,上纲上线。刺刀见红,不留情面。批判就是宣判,你从此就被打入另类,永远不得翻身……你这浑小子还躲在自我小天地,痴人说梦自鸣得意!这个年代的中国,若要谈做人,就只能是做雷锋和张思德式的人,做一块砖和一颗螺丝钉,党把你安排在哪里,你就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领袖只能是毛主席。你想当领袖,你想当政治家,你想进中央政治局,那还了得!——这不是狼子野心,篡党夺权,不打自招吗?你这可是社会找不到的反面典型啊——赤裸裸的反党野心家、阴谋家、赫鲁晓夫式的小丑!韩江一下惊得冒冷汗。他马上想到他的小学老师——一个黑瘦的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妻的高个子因为开玩笑成立“和尚委员会”被人告发,结果在全公社教师集训会上批判他“策划成立反革命集团!”大会一结束,这位老师就被公安人员带走。

当晚,韩江把日记里写下的三篇《我的理想》全部撕下来销毁。他怕被人发现。日记终究是要留给世人看的,他不想留下隐患被人抓住把柄。但是成名成家做大人物是他从小的夙愿,也是他与身俱来的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所以要他轻易放弃是不可能的。很快他把当政治家进中央政治局的理想,换了一个名称,换成“革命”、“社会主义建设”、“共产主义理想”、“为人民服务”……

那是一个剥夺个人利益的时代。私,是可耻的,是肮脏的,是见不得人的。公和私,绝对对立,水火不相容。但“私”对每个普通人来说又是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要生存于世,你每天必须衣食住行、油盐柴米;而这些东西的获得又是那么不容易,但又不得不去争取、去获得、甚至想多获得一点。所以,人们把私欲藏起来,藏在“公”字背后,打“公”的旗号,以“公”的形式抛头露面,大喊大叫,堂而皇之,以便从中获得个人私利的方便。

其实,韩江撕毁日记以后,并没有过多考虑采用那种表现形式,但是,他很快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的名利欲当作革命,当作对共产主义理想的追求。他似乎非常清楚,这是一个要将翅膀隐形的年代,一切理想,只有让它隐形,让它秘密地藏在心中,你才能获得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便利。

在革命的名义下面掩盖个人利益。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这个时代膨胀的耀眼的铺天盖地的红海洋,都是把主义、思想、信仰当作一种时髦,当作一种改变个人命运的功利手段。整个社会都是这样:把个人私欲嫁接到“革命”之上,口里高喊革命,喊得非常响亮,其实是借革命之名,达到满足个人私欲的目的。公社办厂办企业,口里讲“为了壮大集体经济”,实际是为了安排干部子女就业。 公社不时把会议安排在食品所开,说是“去现场观摩学习”,其实食品所杀猪有肉可以大吃大喝一顿,方便公社领导慰劳和笼络一下各基层的头头们。一段时间大队干部对推广有线广播很积极,三番五次找上级要优质杉木,报告上写“给村村户户做广播箱”, 在具体操作中,他们挪用指标搭车给自己打家具。最典型的是震惊全国的“九、一三事件。”作为《党章》规定的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的外表一套是多么光鲜!学毛主席著作最好,举毛主席红旗最高,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工作最活,殚精竭虑地制造对毛主席的个人崇拜,可实际呢,包藏着极龌龊的个人私欲和野心。

此后,韩江的言谈举止,日记心得,大会发言,挂在嘴上的,无一不是“干革命!”“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为共产主义理想!”……这些铿锵有力的流行于社会流行于新闻媒体的响亮名词,每次出于韩江之口或笔,实际就代表了他藏在内心的,做政治家进中央政治局的理想。这些大话、空话、套话,是十足的表面文章,是幌子,是融入社会的面具和旗子,只有这样,才能通行于社会的公开场合。

这天晚上,他把毛主席青年时代的头像(那个圆圆脸下是白色立领的帅哥)和保尔的画像挂在墙上,他甚至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保尔的右下角。白天从外面回来,在黛枫岭的小路,手捧刚刚借到的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迫不及待地边走边翻看保尔的画像,完全被那个头发蓬乱脸腮瘦削的钢铁英雄所陶醉。在他的灵魂深处,对英雄与献身,对名誉与地位,有一种潜在的向往与渴望。在低矮黑暗的破披屋,在側船地人人都很劳累,人人都昏昏沉沉地倒头就睡,周围出现死一般寂静的深夜,韩江站在画像下面举手明誓!他为对方的成名而激动,他为对方的艰苦奋斗而激动,他不管对方属于哪个时代,是何国度,是何派别,是男是女,他只看中对方暴得大名,儒妇皆知,青史留名。而且对方的奋斗史是这般曲折惊险,对方的意志是这般坚忍不拔,这对他在成名成家的路上走下去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推动。他紧跟时代,经常把新闻媒体刊登的革命英雄的照片和事迹,贴在墙上,压在桌上,用以激励自己。这样更加深了他的名利欲——因为名人的功成名就,名人的既得利益和誉满天下,就预示着他对名利欲追求的成功。

世上的一切对他都是怂恿、鼓舞、激励、鞭策、促进……奔驰的车,疾驶的船,呼啸的风、倾泻的雨水、穿过天空的流星、匆忙行走的稠密的人流……更有风流伟人、名家学者、帝王将相、盗魁匪首、商贾大亨……

他一接触这些自然现象和这些名人轶事,就兴奋、激动、燃烧、涕泪交流、信誓旦旦,就更加坚定地径直走他的路,而别人怎么说,他不屑一顾……

有时他控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因为自己胸怀大志,觉得自己有别于人,高出于人。更有趣的是,他把理想当成了现实,飘飘然中,他似乎成了理想中人,未来中人,并以此傲视别人,贬低别人,嘲笑周围许多同龄人胸无大志、碌碌无为、浑浑噩噩。他特别讨厌那些花里胡哨的公子哥,像豆芽菜一样,长长的白白的嫩嫩的,见了女孩就浑身绵软,走路牵着手,搂着腰,头挨着头,缠绵悱恻,要死要活的样子。而这些公子哥除此别无它技,连写一个批判稿都不会,更别谈挑大梁干事。

晚上挑灯夜战彻夜苦读时,他常常煞有介事云雾蒸腾,好像自己背负了崇高的使命。革命事业,政治斗争,祖国前途,人类命运……都集中于他一人,都牵系于他一人,他有傲然高出千山万壑的感觉。而且,他在完成使命的斗争中勒紧裤带泥路苦行,茫茫滩涂留下一行清晰的足印。窗外,夜深沉沉,万籁俱寂。唯有他,似乎高大地屹立于光明之处。他感觉,此刻世界好像凝聚在他这儿,时间好像凝聚在他这儿。他就代表着世界,他就是历史长河中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不管是过去运动高潮时期“火一般的青春岁月”,还是现在回乡脚踩污泥的艰难苦涩日子,他都未曾把自己混同于一个凡夫俗子。他在从事着神圣的伟大事业,是青年一代的杰出代表,他代表一个时代的方向。

他在想象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前程。他把幻想中创造的一切,当成真的已经创造出来了……多少年来,他一直漂浮在想象的波涛之上,不断地眺望这个自己给自己制造的辉煌彼岸……仙山琼阁,山光水色,碧绿原野,湛蓝天空,融融春日,风月清幽……那是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的斑驳的生活图景。他偶尔瞥一眼,脑子极快地闪过那些美好的画面——那是他成名以后,和他的地位、和他的身份相媲美的,他应该得到的荣誉和享受,等等。他咀嚼,他体味,他品尝,他欣喜若狂。但是他不敢长久地停留在遐想之中,他不敢细看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知道自己心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区域,藏着许多羞于见人的东西。他明知有这些东西的存在,可就是不敢正视不敢公开。因为这些东西是肮脏丑恶的,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见不得人的享乐观念,是同社会潮流相悖的,是要被毛泽东思想批判的。无奈,这颗天真的好高骛远的心,还是抑制不住地,常常向着诱人的美好前景偷窥:

……中央首长接见外宾。一直铺到门外的红地毯。金碧辉煌的大厅。宽大庄严的布满山墙的壁画。厚重的富丽堂皇的座椅。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点到为止的仪式。倨傲而不失恭谨的外宾。端庄而不失谦逊的众位随从。各路男女记者倜傥云集。各种摄像照相器材一字排开……这就是韩江二十年以后的模样——坐在金色大厅正中壁画的下方,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纵横历史……他要站在耀眼的高处,俯视一切,欣赏一切,站在那儿面对一路的嘲笑者。他要世人在不远的将来,谈论他、赞扬他、羡慕他、追求他、以他为偶像……

他是耀眼的太阳,他是皎洁的明月,他是轰响的榴弹,他是暴怒的风雨……自然,他不再是侧船地的一棵草,不再是木鱼山的一根荆条,也不再是一个蹲在八里畈街头卖菜、为了一分钱而争得眼睛发红的小小老百姓。他虽然出身寒微经历委琐,但他身上也有一粒华美的贵族种子,只要有合适的温度,有充沛的水份,有丰赡的肥料,这粒种子就会发芽生长开花。

……外事结束。他坐着崭新的、宽大、厚重、装有防弹玻璃的红旗牌轿车,从巍峨雄伟的办公大楼出来,回到位于湖光山色的个人住宅。车轮在黑色的沥青路面发出轻巧的沙沙声……一条弯曲的平坦小径。一大片修剪整齐的绿茵茵的草坪。一套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有着铁灰色坡形屋面和乳白色墙壁的别墅……

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编造的幻象中。只不过他被封闭的外壳紧紧地笼罩着。一方面他不断地想象自己的未来,做着甜腻而美妙的梦,一方面不断地批判这种被社会主流否定的个人主义和成名成家思想。他在日记中不断“斗私批修”,不断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尽管这样还是不能节制“私欲”。他感到最难的还是战胜自己!你下决心,它要捣乱;你想长远的东西,它想眼前的利益;你批眼前小的私利,它批长远大的空想。之所以批小的,是因为小的阻碍大的。小的不断冒出来,要求现实一些,解决眼下当务之急,而不要想得太远,太遥远了等于空想,实现不了,那是自欺欺人。每当这时韩江暴怒无比:“……足见你是一个不堪大任的小人。你只配在泥坑里折腾,像普天下的猪一样……”经历那么多磨难,好不容易确立的抱负,才刚刚开始就动摇,你韩江还是人吗?他大声疾呼:我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成功!眼前的必须舍去,因为眼前的都是蝇头小利;为了明天,必须义无反顾,因为明天的成功会带来无限美好。

绝对没问题,明天的他一定今非昔比:他登峰造极!他爬山高层!他一举成名!他家喻户晓!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投入生活,参加战斗,干什么事都同未来的美好联系在一起。他要明天辉煌的太阳照耀今天的道路,照耀和烘托他喷薄欲出的心。远远看去,他像一叶扁舟,像他的家乡側船地一样,船体倾斜着,在缥缈的一线水波中飞行。他目不旁视,危然肃立,把着舵,眼睛直望着彼岸……

上期回顾: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作者 何应书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寒江的原创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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