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 消失的坟茔(7——8)

这些人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要跑那么远的路来我们村子里,而且干这么重的活,烧窑,这个问题,当时的我们确实没有想过。我们是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有一年,窑厂上发生了一件事,一件稀罕事,足以在小村子里成为新闻。

老赵在上海的女朋友来了。

那是夏天,老赵的女朋友穿了件村里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白裙子,来了,像仙女一样。

老赵的女朋友说着一样好听的普通话,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大大方方地握手。人家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准确了,是上海来的姑娘,不一样,洋气。村人看见老赵的女朋友,都不敢大声地说话,怕人家笑话。不敢说脏话,怕人家笑话。互相之间也不敢开那些粗俗的玩笑,要是让人家看见了听见了,多不好!

这就是洋妮儿!老赵的女朋友来的第一天,村人就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就叫洋妮儿。

老赵呢?

人们都喊他老赵,其实他是一个青年,而且是很英俊的一个青年。他姓赵,不知道什么原因,人们都喊他老赵。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人们都说老赵和洋妮儿是真正的郎才女貌,还有人拿天仙配作比。老赵本来就是知青中一个出众的人,洋妮儿一来,老赵真的成了名人了。

我们村是一个很穷很落后的村子,全村学历最高的,就是村支书刘大庚,他是初小毕业。他这样的学历,我们村就他一个。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会计,都只上过几天学,但在我们村子里,已经很不一般了。谁家要是来了客人,被邀来陪客人的,一般都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和客人说起的时候,这三个人无论说起谁,那都是有知识的人,是格外得到敬重的。而被陪的客人仿佛也得到了荣耀,心里往往是高兴的。

现在,村子里有了两个高中生,老赵和洋妮儿,人们知道,他们的学历可是比支书的学历都高,人们能不敬重他们吗?

老支书刘大庚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村人的撺掇下,他大张旗鼓地要为老赵和洋妮儿操办婚礼。

洋妮儿也是知青,但她下乡的地方不在这里,这次是因为想念老赵,所以特地跑了上千里路来看他。村人说,多好的姑娘呀,你想想,跑了一千多里地来看老赵,就这种情分,老赵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两间伙房腾出了一间,就是老赵和洋妮儿的新房。农村,条件差,没有什么贵重奢华的东西,红纸还是有的。屋里到处贴成了大红的喜字。刘大庚的儿子准备结婚,新做了一张床,就让给了老赵。村人这家五元,那家三元,算是贺礼,刘大庚派人买了糖,然后又安排了几桌酒席,老赵和洋妮儿的人生大事就这样定了。

那几天,窑厂上到处是喜气洋洋。整个窑厂的上空都飘上了美丽的祥云,在这个小村子里,谁家的婚事也没有老赵和洋妮儿的婚事轰动那么大,闹出的喜气那么大。多年以后,当时的许多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对当时的情景还记得十分清楚。

窑厂的厨子走了,没有人做饭,就想着让洋妮儿负责做饭。洋妮儿一个人忙不过来,刘大庚说,让老赵和你一块儿做饭吧。做饭也是一个重要的活儿,窑厂活儿重,吃不好饭,是没有力气干活的。

窑厂的工人吃饭厉害,一般人没有见是不敢相信的。一个人一顿饭吃六七个馒头是正常的,吃饭时端上来一大筐子馍,吃完饭后,就所剩无几了。因为他们干的活儿太重了,饭吃不多,哪里来的力气?

村上有一个赖皮,外号王赖子,有时也来窑厂,干什么?蹭饭。他来的时候,往往是正要开饭的时候,他就大声嚷嚷道,做的什么好饭?我也尝尝。不管别人答不答应,自己拿起碗就吃。

窑厂上吃的是大锅饭,谁也不好意思得罪他。再者,窑厂上干活的人都是知青,是外地人,也不愿得罪他。只有老赵,不太愿意他。因为他是厨子,万一饭不够吃,那就是他的责任了。要是刘大庚见到王赖子蹭饭,他可不怕他,往往是狠狠地训他一顿,让他滚开。

窑厂很繁忙,整天是砌坯子,烧窑,出窑,忙得很。一派繁盛的样子。

可是,村子里的牛仍然经常死。

有时,我们去牛屋找饲养员张老头玩儿,听他给我们讲故事。讲着讲着,老饲养员就伤感起来,唉,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让队里的牲口不得安生!

老饲养员小头小脸,干瘦,有六十多岁吧,花白的短头发,整天低着头,不高兴。只有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显出些高兴的样子来。

我们见他卷纸烟,卷得很老练。事先把一些书纸呀,旧报纸呀,用过的作业本呀等,割成一条一条的,还有一个装烟丝的布袋子。先把纸简单地沿中间对折一下,折成一道沟,把烟丝放在上面,然后卷在一起,卷成一头粗一头细的一个筒子,这就成了。这就是纸烟。有时,还要把卷好的烟在地上磕一磕,让烟丝瓷实些。看得次数多了,有了兴趣,我们便要张老头教我们也卷纸烟。很好学的,不管卷的好不好,老张头总要表扬我们一番。行啊,会卷烟了,真是个聪明娃!

时不时的,我和母亲还会挎着篮子去牛屋分牛肉。分牛肉的人很多,都围成一个大圈,一样庄重的神情,挎着一个篮子。屠夫李大狗照样挥起大砍刀,骨头的碎屑,血沫子,四处飞溅,制造着血腥的场面。等到牛肉分完了,剩下一个留着斑斑血迹的现场在那里。

牛的不断死去,在村子里形成了一种阴影,人们都不愿谈这件事,虽然,人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议论到这件事。窑厂的建造不知是谁的提议,关于窑厂所产生的流言不知发端于何人何时,可是,人们已经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这种观念一旦产生,就很难驱除。村人就是这样,一旦他们认定了某件事,想要改变是很难的。所有能够产生的联想,他们都会联想在一起。这当然包括洋妮儿的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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