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洁 | 如此课题
接到张教授电话的时候,白莲正在图书馆查资料。她的博士论文在快结稿的时候,遇上了点小麻烦,她想在暑假到来以前完成,好在假期另有安排。
“白莲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张教授对他的学生说话,一直都是这么简洁,而且带着命令的口吻。但对他的上级就不是这样了。白莲曾被这个导师教授带去参加某部长的生日宴会,才知道,原来她的老师在领导的面前也是笑靥如花的,有时还略显语无伦次。这样的场合,她能“有幸”前去,是身负专门为老师代酒的重任的,老师有肝病,不能喝酒,但又不能不喝,于是只好把学生带去代酒,以表“礼敬”。
“白莲啊,毕业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张教授微笑地看着犹犹豫豫走到他身边的白莲,亲切地问道。
“哦,老师,快结束了!”白莲恭敬地笑着答到。
白莲总觉得张教授的笑容里藏着些不怒自威的霸气。每回看到他,白莲都会不自觉想到,自己去年申请博士学位,是父亲拿了从远房亲戚手里购买的三斤野生冬虫夏草,才把和自己有同等资格的另一个南方女孩比下去,得以成为张教授的门生的。也因为这样,白莲总觉得自己这个博士读得很有几分不光彩。她甚至怀疑自己当年一心想读博、想走到更高的天空是不是个错误,因为毕竟对于一个只是单纯想在某一领域专研更深的人来说,当他前去敲开本以为神圣的大门时,并不知来开门的人是鬼还是神。
“哦,快结了!好好好!”张教授今天显得格外亲切,他边说话,边摆手表意白莲坐到对面去。
“是这样的,既然快结束了呢,就不急,啊,不急!”他呷了一口茶,显然那并非因为口渴,而是一个下意思的动作,“是这样的,我手头啊,有一个课题,是一个初中语文的课研课题。”
“初中语文?”白莲诧异地重复道。
“是的。这个,现在啊,初中教师晋升职称啊,也需要搞个课题。这个,搞研究嘛!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这个一线教师啊,也要参与嘛!”张教授又喝一口茶,看着一脸狐疑的白莲。
初中老师也要搞教研,本来就够让人不理解的了,何况,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专业是生物学,白莲心想。
“嗯,是这样的!”张教授清清有些发涩的嗓子:“这个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个刘部长,记得吗?”看着白莲陷入记忆搜索,又似乎记起,他接着说道:“对对,就是那个刘部长,那天晚上你都喝多了!”白莲点头。
“那这个刘部长的女儿,你应该也记得吧?很个性很时尚的那个姑娘!”白莲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位部长女儿的模样,和张教授不谋而合的一点是,她也觉得那位大小姐的确够个性,陪同父亲上台时,她那副唯我独尊傲视群宾的眼神,让人过目不忘。“她呀,在市里某中学上班,这不是要评职称了嘛!可是这姑娘啊,忙,没时间搞课题研究。你看,就是想找人帮搞一个嘛!不需要太深入,初中老师嘛,能搞个什么研究?随便拿一个,只要原创就行嘛!你知道,现在网络厉害,不能抄袭。只要有个差不多,就能得奖,你知道的,人家的背景,是吧!”张教授说完,又喝一口茶,突然收住了笑容,直视着白莲说:“我是说,你给她帮忙搞一下这个课题,怎么样?”
白莲明白了。又是代为捉刀,替部长大人那位目中无人的教师女儿搞一个课题研究。
类似捉刀的事,她跟着老师二年,也不是干一次两次了。去年张教授发表的一个学术报告,不就是她带着几个研究生一起调研、考证,日夜奋战写出来的吗?那篇报告在学术评论中还得了一等奖,但文题下堂而皇之的写着他张教授的名字,连同获得的三万元奖金,也名正言顺地收入张教授一个人的囊中。 她也明白,教授说是随便弄一下的事,她也不能那么随便。虽说人家有老子罩着,随便拿出点什么都是高级别的奖项,但是事情却没那么简单。课题弄好了,她是老师的高徒;弄不好,就要丢老师的面子。
教授给的任务,是一定要去做的。只是白莲一直觉得,这事很狗血。放着自己的将要完成的论文不写,为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领导的女儿搞课题,只是为她能顺利晋升职称,而且还专业不对口。大概她的老师觉得,生为一个博士生,搞定初中的这点事儿不过是小菜一碟儿。但是,说不定自己这儿奋笔疾书的时候,人家部长千金正在惬意泡吧或者舒舒服服地做全身spa呢!想到她那骄傲的小眼神,白莲心里就不舒服。果真是出身不同,决定了活着状态的不同啊!还有,原来现在搞基础教学的一线教师,老实把书教好还不行,还要想法升级,还要搞“研究”!连他们都在搞研究了,那些专门搞研究的“教育专家”都在干吗?岂不是被夺了饭碗?白莲摇摇头,突然有点同情起刘千金来:原来这千金也有无奈的时候,看来她就算目空一切,也不能无视职称制度,因为服从就意味着升级,意味着涨工资,谁和钱过不去呢!当然了,她的服从,是以别人的付出为代价了。
但是,我怎么办?对于初中语文教学,我是一无所知,我从哪里开始“研究”呢?
情急之中,白莲突然想到一个人。
十年了,吴奈的高级,还没评上。
没办法,他是点子背的人。当年高级职称,有论文、优质课、辅导奖、个人奖,再加上成绩就行。可是尽管吴奈年年成绩突出、优质课论文奖一大堆,奈不住他和领导搞不好关系——他永远缺乏一个有“份量”的个人奖。在学校的成绩嘛,当然有目共睹了,学校是承认地,优秀教师的荣誉,也是有地,不过,都是校级和县级。评高级,那是得市级以上的。可市级春风年年吹,只是花落他人家。吴奈不懂了,为什么?这个人奖颁发的标准是什么?难道不是成绩好才可以?他教学上有几把刷子,搞社会关系,却似乎一直站在浅水区,看不懂,搞不透。
“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还像牛一样吃草,挤奶!你不见人家都在吃干饭,但挤的是血?不过你的奶喂学生了,那些挤血的,都喂领导了!多少年了,比你年轻的都评上了,你还没明白这个理,你是傻呢,傻呢,还是傻呢?”他老婆没读过几年书,倒读过鲁迅先生的诗,而且还会活用,这翻话高深莫测,让吴奈都另眼相看了。
其实吴奈焉能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他骨子里憋不过那股劲儿去。他不想为评个职称失去了自己做人的尊严,请客送礼低头卖笑的事儿,他做不来。于是他守着那份举世皆浊我独清的迂腐,看着身边一拨又一拨的人每逢职评桃花千里,自己却只能昂首长叹。他总在盼世道能变,就算他还是每天日出而耕、日落而归,每每被越来越难对付的猴崽子熊孩子们弄得筋疲力尽;就算多少年了,人已老,工资不变,他也美梦不息。他觉得总有一天,职称不过是浮云,评职称不再是个别人用以中饱私囊的手段,他只要把成绩、把教龄晾出来,就是讲台上的一秆称、一把标尺。但是,他等来的是新的职称制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标准”,其中一条是:课题研究。
接到白莲的电话的时候,吴奈刚刚安顿好住校的学生,推了电瓶车准备回家。他这个博士生表侄女,从小到大都是亲戚里人尽皆知的学霸,但学霸这个点把电话打给身为表叔的吴奈,多少让他有些意外。
白莲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大概意思是:帮忙搞课题,尽量搞好。只要搞好,奖项的事不必操心。并且这个评审结果,别人得一年半才能拿到,咱只要过了这个暑假就可以。如果弄得好,以后他吴奈评职称,也可以用这个,把署名和内容略加修改就可以,已经使用的人不会追究。其实后面的内容,是白莲私自加上去的。既然让家乡的表叔帮这个忙,一定不能让他白忙一场。而且她觉得,刘部长的目的是让女儿平稳升级,别人帮他搞课题研究,他回头又神不知鬼不觉把荣誉还给人家,也只是顺手人情,没什么不可以,只要这课题成果和内容不往网上传,她表叔吴奈就可以再次使用。虽说这是教授交给她的任务,她总不能真的放下自己正在写的论文,做这繁琐而毫无头绪的事儿;而且据她所知,自己的这个表叔,也是需要评职称的,至于以后课题的使用权,她可以和教授商量,她觉得凭教授和部长的关系,这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让一线教师做“课题研究”,吴奈一直觉得很扯淡。站讲台的人,不想着如何把课讲好,却搞起教研,就像要让下蛋的母鸡去研究吃食,纯属赶鸭子上架。老师要教好书,就得备好课,得不断补充新知,多读多学,但这和搞理论、搞教研完全是两码事。所以,臭硬的他又是按兵不动,静静观望。看着身边已经响应起来的同事提着电脑到学校,课堂上急匆匆摸出教材去上课,课余一头扎到“教研”里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只有疑惑的份儿。他不知道那没有时间备课,批阅作业也是马马虎虎的人,到底应该把课上好,还是把教研搞好。
“你傻啊!课是给学生上的;而教研,是为你自己的职称晋升去搞地,你说哪样重要?”吴奈最佩服的就是他高中没毕业的老婆这一点:总能一语中的。他一辈子为学生,快退休了,为了那点退休工资能涨一点,何不为自己活一回?虽然晚节不保,但追求实际的年代,不为自己活的人才是傻子。
一个字,干!
于是,吴奈组织了几个需要晋升职称的年轻人,开始了“课题研究”。
前期申报——不用说,有人批;中期汇报,通过;后期结项……
暑假前的一个多月,一帮人每天提着电脑上下班,查资料、开小会讨论、网上找类似课题涂涂改改复制粘贴——头脑灵活的年轻人说,搞课题,还不是天下文章一大抄!让我们这帮站讲台的人搞教研,时间、精力、手头可用的资料,没有一样是充足的,我们不抄还能怎么样?当然抄也得抄得不露痕迹,也得抄出水平抄出风格,否则挂到网上是要被追究责任的,那就白干了。和他们合作,吴夸总算开了窍,虽然他更多能做的,是给大伙端茶倒水,就凭他那电脑操作的“一指禅”水平,抱着键盘敲到明年估计也完成不了。
千难万难,夜以继日,一月有余,课题完成。
好一个课题!
刘部长的办公室,是一个豪华的“总统套间”。张教授每回来了,都会被刘部长拉到里间,坐到那套茶具前品茶论道。
刘部长是个爱惜人才的人,对张教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更是敬重有加,把女儿晋升职称的课题交给他,那是最放心不过的了。所以当张教授把一摞厚厚的文件放到刘部长面前时,刘部长的大拇指便高高地竖到他的眼前来:“老兄啊,我就说了,这事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只有你!唯有你啊!”
“刘部长,过誉!过誉啊!有机会为您效劳,向来是老弟我的荣幸!”张教授双手抱挙,头点得像挙头一样快。
刘部长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文件袋,小声地读出课题的名字:“论初中语文教学中课题研究的扯淡性,”他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好,好!有个性!好一个课题!”
然后,他把文件放回袋子里,示意张教授先去里间,自己打了个电话。很快,他的秘书小李就过来提走了文件。
那天晚上,刘部长死活留张教授一起吃饭,说是最近京郊三环某处又开了家法国餐厅,一天只接待五桌客人。那牛排煎得是里嫩外焦,香味扑鼻,最绝得还是它的铁板蜗牛,提起来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往外爬了!张教授想起学生白莲曾向他提出的一些要求,也就欣然前去。
眼看评职称的时候又快到了,白莲那边还没有消息,吴奈有点着急了。其实他主要是为合作的几个年轻人着急的,自己能熬到今天,已经不在乎晋升是早一年还是晚一年了。
白莲再次打来电话,还是在晚上。她开口的一声“表叔”,已经让吴奈觉得气氛不对。白莲说,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个?吴奈犹豫了一下说,好的吧!白莲说,表叔,您真是厉害啊,您的课题在首都都得了一等奖啊!这可是国家级奖呢!吴奈一听,整个人精神振奋起来,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得这么高的奖项呢,虽然那课题里他真正贡献的东西并不多。但是,白莲说,坏消息就是,奖项太高是把双刃剑:得分高,就太打眼,那么这个课题,就有专属权了;而且一定会被挂到了网上展示了,你手里的就不能再用了。表叔,我原本想的是,和那边好好通融一下,就说这课题是您帮忙写的,等她的职称评上了,您把名字改一下,就是您的了;然后再给您一个省级以上的奖,您就可以用了。谁知那边得了奖就要专利,并拿出来炫耀,再也不管是谁帮忙的了!表叔,这样一来,您要再用的话,怕得把课题彻彻底底地做个大手术,改头换面不露痕迹,而且,奖项可能又得重新评审才能确定,那就又得一年多了。
吴奈一听,急了:这么说,我们白干一场,替他人做嫁衣裳了!就算得国际大奖,又与我们什么关系?关键是,我怎么和其他几个人交代?
“表叔,我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白莲的声音中充满了愧意,“我只能说,您的活儿干得太好,那边的能量也确实太大,还有,那边,也太虚荣太自私了……表叔,真的对不起!要不这样,我来掏腰包,给您和您的同事一点经济补偿吧!”
事到如今,经济补偿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吴奈向来说话做事铁板钉钉,如今却又栽倒在这该死的课题上了!在那群热切等待的同事面前,他的晚节已经彻底丧失!挂了电话,沉默良久。吴奈这才明白,自始至终,这课题既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又是再一轮权术玩弄的闹剧。
职称制度不改,天下教师难逃被玩儿。
如此课题!
郭洁,原名郭琼瑛,河南省固始县一线语文教师,固始作家协会会员。曾以“幽幽兰香”为网名作长篇小说《幸福筹码》投于“天涯社区”,后因有意刊印撤回并改编; 在各网络媒体或当地刊物发表散文、小说、诗歌各种体裁的作品数十篇。 作者自评:多闲愁,喜以文字抒怀;好丘山,乐古韵,常恨才疏学浅。 座右有铭,以文见风骨;平生所愿,平凡而不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