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快趟平河

平河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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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文

袁大汉不用睁开眼睛,就在床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腿一伸,脚肚子将一个石头踹了出去,“噗”的一声撞到岩壁上弹了回来。手一扬,在岩石的缝隙里摸到一棵贼头贼脑的小草。他随手把草拔出来,两只磨盘一样的手一揉,塞进了嘴巴。酸中带涩,苦中有甜,顺着喉管刺溜进去。一瞬间,鼻孔里跑出鸭蛋青的烟雾,瞳孔里冒出葡萄紫的云彩,耳朵里蹦出象牙白的雨丝。他坐到石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生怕用力过猛,让硕大蓬松的脑袋再长出一个小脑袋。
这不怪袁大汉高,他确实比一般人要高出一个脑袋,只能怪这石洞洞太小了。袁大汉住的这地方叫九门洞,九个洞长着九张四四方方的嘴巴,一字排开在半山腰上,不怕风吹雨打,不怕虎啸狼嚎,不怕山洪咆哮。袁大汉也不晓得他们家族在这里住了多少辈,反正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尸骨都埋在隔壁的洞子里。晚上,袁大汉听见过爷爷们的鼾声、梦呓,磨牙的咕噜,放屁的噗嗤,饱嗝的咯噔,吵架的嘟哝,就是没人给他讲家族的底细。
袁大汉走出洞口,一缕藏青色的阳光穿过山顶的枞树斜射下来。他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检阅精锐勇猛百战百胜的部队,巡视着眼前连绵起伏的群山。翠柏的顶上,一座叫做玄天观的小庙,庙子周边那片密得泼不进水的柏树,全部换上了鹅黄的新衣。半山腰里,住着一个自称是玉皇大帝御前的执笔童子投胎下凡的神秘人物,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在墙壁上、地坝里……一切能够书写的地方,重复地描绘哪些无人能识、蜘蛛网一样的天书。左手有个马鬃岭,那年皇帝巡游到此,山高坡陡,上山时不敢挺直腰杆,只好扑到马背上死死地揪住马鬃。脚底下是丢魂沟,手里拿个刀剑、锅铲,一进沟就显得格外沉重,稍微不抓紧的话,哐啷一声就要掉到地上,有时还把镰刀粘到垂直的悬崖上。妇女头上的簪子、身上别的绣花针,只要从这个沟里走一趟,就不晓得飞到哪个地方去了,魂也不晓得丢到哪个地方去了。
袁大汉两手端平,狠狠地从前向后用劲儿,胸脯上的两团腱子肉,被初升的太阳镀上了一层金粉儿。他的每一天都这样开始,也可能这样结束。到倍子槽撅树枝下来摘五倍子,钻到庙堂沟的阴河洞里逮白鱼,油杉树坪挖天麻、撬贝母,玉架坪采香菌、摘木耳,旱井包的林子里割生漆、砍黄连。獐子坪里的獐子、麂子、野猪,一看见袁大汉的影子就全身发抖。他觉得不过瘾,浑身长嘴也说不出哪点舒服,说不出哪点儿不舒服。
喂——喂——喂——
喂喂——喂喂——喂喂——
袁大汉手臂粗的一口气从胸口滚出来,从嘴里出来就像抛出去一块石头。刹那间,满山都在呼喊,满山都在应和,满山都在询问,由强到弱,由弱到无。那些豹子、老虎、棕熊,都会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跑到阎王鼻子鬼门关去了。
“一上到山巅,一下到河边。对门喊得应,碰面要半天。”这是古话,袁大汉听了听,没人应他的声音。他终于明白,所有的舒服和不舒服,都出在同一个地方。——他身边缺一个人,缺一个能说话的人,缺一个和他白天一起入林砍柴上山打猎,晚上回洞煮饭睡觉偎脚的人。
喝了一瓜瓢凉水,袁大汉斜背着弓箭,从二墩湾出发,在后坪兜了一个圈子,顺着团包山脚回来。他远远地看到一只麻羊子在拴牛磏的岩壁上晃了一晃,可弓箭一挽在手,就再也找不到影子,连一根羊毛都薅不到。转过山脚,突然看见一只野鸡蹲在马桑树上,肩膀一耸,弓箭就到了手中,瞄都不瞄,张弓对着空气射了一箭。那长尾巴的鸟脑袋一耷,歪歪斜斜地从树上扑下来。
袁大汉正在庆幸总算没打空手,午饭有了着落。等他绕过马桑树,那只鸡已经被陶家二女子抓在手里。青葱般的二女子,左手拿着一朵刚刚掐下来的瓷白刺花,右手提着还在扑腾的野鸡,小小的脑袋左一偏,右一偏,水蛇一样的独辫子顺着背脊溜下来,刚好在圆鼓鼓的屁股蛋子上,左一摆,右一摆。她一点儿也不惊奇,左手把花插在头顶,顺便就把那只短箭拔下来丢到马桑树丛中。一回头,发现黑疙瘩一样的袁大汉,在身后痴呆呆地站着。一个字在袁大汉的喉咙那里活生生被卡住了,憋得满面通红,胸口扑闪扑闪地起伏。
你……哼!
二女子眼睛一抬,一束蓝色的眼光从黑眼珠里飞了出来,袁大汉像当胸中了一箭。她把手里的野鸡提起来荡了一荡,袁大汉的身体也随着摆了一摆。二女子身子一扭,辫子一甩,提着野鸡大摇大摆就走了。袁大汉想跟着往前走几步,却像被翠柏那个执笔童子施了定根法一样动不得。他想,这个天底下哪有这样不懂事的女子呢?天底下哪有恁个好看的女娃子呢?这只蛮横、刁钻、古怪的毛绒绒的小狐狸,把袁大汉的胸膛都塞得要炸裂了。二女子摇摇摆摆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竟然走错了回家的路,回头一瞟,身后居然没人跟着,气得跺了跺脚。她一看见那个野人一样的大汉儿,那高耸的鼻梁,粗大的喉结,心里头就有团小火苗开始扑哧扑哧地燃烧,再要不走,估计连手里的野鸡要变成烧鸡。你个蠢货,你就不晓得陪我走到秦王洞去喝口水呀!不管哪有没有水,但肯定没得人哈。你个死心眼儿的,你就不晓得跟我走到陶家湾我家门口呀!晓得我家门了,你就可以进门讨口水喝,和我老妈搭个话呀!
袁大汉根本没想到这只小狐狸就是陶家湾的。三叉垭的风,西坡岭的雪,陶家湾的女子惹不得。他要知道她就是陶寨主的二丫头,借他五个豹子胆吃了也不敢望她一样。同样,多见树木、少见人烟的袁大汉,丝毫都不知道这个一身靛蓝的小狐狸,已经在心里为自己的少女时代勾画了无数美好的故事,还有甜蜜的结局。
袁大汉对着那一蓬开得昏天黑地的大刺藤花,站得两只生铁一样的脚杆都发了麻。他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发现远处平坝里,有一只纯白的山羊。那只刚刚冒出羊角的山羊,对着一片灿烂恣意的马叶草、酸浆草、丝茅草挑三拣四。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的毫厘间,同袁大汉隔着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酝酿了一次短暂而神秘的交流。袁大汉蓦然惊觉,这眼就是陶家二女子清纯干净的眼。他恍然读懂了眼中的涵义,就越过丛林扑了过来。
发出一束黑色的电符,山羊继续优雅高傲地寻找早餐,扫到袁大汉离她只有两个田坎,念头一转,又不紧不慢地撒开四腿,骄傲而害羞地奔向地广人稀的山岭。山羊轻盈地翻动四蹄,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心形的脚印,宁静的山谷踢出一片清脆的叮叮咚咚。她翻过石马湾,在茅坪溜达一圈儿,调皮地回头看看袁大汉,发现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就到山脚下的小溪美美地喝了一顿。袁大汉赶到溪边,喘息未定,俊俏的山羊站在岩石上轻轻起跳,从袁大汉的头顶蹦过去,两只修长的后腿一点,熟练地顺着来时的方向扭动身躯。山羊知道这个狡猾的猎人,可能就在刚刚跑过的路上做了很多功课,在某棵树底设了圈套,在落叶下面伪装了陷阱。她机智地跑了几步,腰杆一扭,身子一偏,折向东南,三跳两跳上了脚板槽,沿着鸡公梁子的山脊线,轻松悠闲地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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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汉在山羊越过头顶的那一刻,听到了山羊轻蔑地调侃,闻到了一股让人动容的味道。对,就是那股陌生却又盼望已久的味道,和早晨在石床上想象的味道对接上了密码。他发了狠,小船一样的脚板掀起的波浪,卷得路边的小草东倒西歪,林间的落叶翩翩起飞。
山羊毫不掩饰地行走在山脊线上,老远就有人发现了,有人在八树坪围了一个栅栏,满心指望关住这只蠢笨得可爱的家伙。哪想到这小东西灵性得很,已经读透了人心。她在栅栏门口探头看了一眼,鼻息把嘴唇上方的几根羊毛都吹偏了,惹得埋伏在周边的猎人赶紧捂住鼻子和嘴巴,生怕一口气弄得前功尽弃。然后,她把竹叶一样的耳朵抖了一抖,背脊上雪白的羊毛浪了两浪,右蹄一举,一头窜进了豇豆槽,在五根树下朝袁大汉挑衅似地召唤了几声。
看看要撵到孔家沟了,袁大汉心里一松。两匹山像门板一样对峙,下面是一条终年云雾袅绕的深沟,插上翅膀也难以飞出来。深沟的中间,袁大汉在那里安排了一张柔软坚韧的大网,你若轻轻触碰,网会挡住去路,你要猛力碰撞,网会借力翻卷裹个严严实实。山羊站在山巅,犹豫了片刻,羞涩地调转丰腴的屁股,一脬热滚滚的尿液射得脚下的石板银光四溅。她回头望望袁大汉逐渐狰狞恐怖的面孔,昂首叫了一声:
咩——咩——
一眨眼,山羊跨上尿液飞溅后形成的彩虹,从悬崖的这一头,舒畅欢快地走上了那一头的山巅。
袁大汉目瞪口呆,这只本来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山羊,成了五彩斑斓不容亵渎的圣物。他现在改变了主意,一定要抓住这只山羊,不管她是兴风作浪的妖怪,还是赐福袪灾的神仙。
就这样,山羊不染一点尘埃的蹄子,踏过雪马窝的青杠林,越过打杵沟的之字路,点过后溪河的山涧水,到了绵延峭拔的宝源山。袁大汉不吃不喝,不睡不停,紧追不舍,整整奔跑了三天三夜,发动脚步的力量,全靠脑海里漂浮的陶家二女子的眼神。有时明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羊尾巴儿,可一弯腰,那羊又前窜几步,在大汉的掌心留下一串儿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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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可能是糊涂了,一头钻进了关门岩,这里即将抵达大宁河的尽头,前面就是剪刀峰。只要从剪刀之间的山垭穿过去,山羊就会藏进那片原始苍茫的原野,任何高明强悍的猎人,都同样彻底永远地失去捕获的机会。疲惫至极又恼羞成怒的袁大汉忍无可忍,终于站定泰山一样的身子,弯弓搭箭,屏气凝神。只要山羊再向前一动,一支锋利的长箭就会钉进浑圆的后背,神仙也休想迈动半步。河水、草木、空气都凝固了,山羊似乎领悟了自己的结局,她停下步伐,迟缓坚定地转动全身,四只蹄子踩碎了刚刚印出的心形图案。她两只前腿跪在地上,头顶的白毛迎风招展,她充满深情地凝望着袁大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流出了晶亮的泪珠儿。就在袁大汉一愣神的当儿,山羊拼尽浑身的力量,悲壮勇敢地回头撞在宝源山的岩石上。
轰隆一声,天崩地裂。山羊撞岩的地方,凭空冒出来一股清澈的泉水。又饥又渴的袁大汉走上前,掬了一捧:天呀,这泉水咸得发苦!
这个故事,是我听袁大汉的后裔袁三哥讲述的。为强化认知和记忆,他花了三天时间,带我驱车重温了一遍当年的路线。
平河飞瀑
袁三哥告诉我:发现羊的地方,定名为起阳(羊);羊儿喝水的地方,叫唤为洋(羊)溪;想用栅栏关住羊的地方,称之为官(关)阳(羊);准备用一张大网挡住羊的地方,就是当(挡)阳(羊);羊撒尿的悬崖上,至今有一股水在奔腾,叫成了扬(羊)帆(翻)水。那股咸得发苦的泉水,就是现在巫溪境内的盐泉。
袁三哥告诉我他们家谱上记载的一件奇事。因为有发现盐泉之功,盐厂人感恩,特许袁大汉所有的后人,吃盐不要一分钱儿,挑盐去卖也不要,能挑多少就挑多少,绝不给一分钱。袁大汉不再做东奔西跑的猎人,依靠挑盐贩卖发家致富,娶回了陶家二女子,当然搬离了九门洞,家境逐渐殷实,最终富甲一方。两百多年前,泰昌官绅要修建关帝庙,和尚前来袁家化缘,当家的二话不说,当场认领了一半的工程费用。
巫溪盐泉
我被袁氏家谱搅得眼花缭乱头重脚轻,袁三哥让我在大峡谷气势恢宏的瀑布群下醒脑静心。他又把我引到大石峡,指着绝壁上的崖洞说那里就是当年袁大汉住过的地方。
尽管我的好奇心很强,可也没办法攀援上去看个究竟,只好半信半疑地在大石峡逗留。那里的景色,勿用我多言,你只要去一趟就会被时间挽留,也会被空气重新塑形。我戴着近视眼镜,也清晰地看到了大石峡村的华丽转变,激情之下,作《大峡赋》一首,作为这次特殊旅行的纪念。
  天下何大,山间藏峡。草木葱茏,神农攀岩尝百药;云雾缭绕,李闯踞顶望中原。幽涧飞瀑,难解焦燎之渴;空谷悬崖,陡增猱猿之叹。曾几架桥渡水,又复凿路筑堰。无奈弱肩难扛峰峨,滴水岂能石穿?
  欣逢华夏盛世,百年大计耀眼。实现人民幸福,首当脱贫攻坚。顺民心,脱真贫;问民生,找实源;聚民智,定措施;求民富,抓生产。精准施策统揽全局,靶向发力补齐短板。精神扶贫激发动力,不等不靠志存高远。干群戮力三年,大峡面貌巨变!客车通深山,清泉进家园,儿童皆入学,医疗惠全员。犹记挥泪别危宅,乐迁新居享天年;莫忘巨擘描蓝图,妙手打造岩上园。且看游客慕名至,农家风味馋天仙;更喜电商链天下,山货销售弹指间。
  胜景尽意会,豪情难言传。山色空蒙似国画,民风淳厚如桃源。贫困村庄已涅槃,奔向小康只等闲。新时代催新起点,新征程展新画卷。大峡儿女有壮志,凝心聚力绘明天!
2020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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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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