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海：陳緒平《毛傳鄭箋補正》序（附：自序、後記）

作者介紹：陳緒平，男，1980年生于山東萊蕪，古典文獻學碩士、古代文學博士，中國經學（詩經）方向博士後。先後在煙台、成都、武漢完成了學術訓練。現供職于江西科技師範大學文學院。發表有《鄭玄及其傳注學新範式》等核心論文十餘篇，先後主持博士後面上資助項目、省社科規劃項目等四項。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經學文獻、詩經小學、先秦思想史等。

序

去年歲末，陳緒平博士攜其大著來北大，因其行程安排匆忙，得以晤談的時間比較短促，不過，我深感他是一個潛心讀書的年輕學者。此後抽時間陸續讀過他的書稿，深感他研讀古書之深細，堪爲同輩中翹楚。我把自己的閱讀心得與他交流，不久他回復對書稿作了較大修改，並交由巴蜀書社出版。他希望我能在書前寫幾句話作爲序，我頗感惶愧。雖然我耽好且致力於古書細讀有年，可終覺志高學淺。不過，我一向以爲古書細讀乃面向或利用古籍從事研究的基礎和起點。古人自幼接觸和記誦古書，長時間涵泳其中，從而獲得豐厚的語感，因而能夠比較深入地理解和闡釋古書。今人絕少自幼即有條件接受系統的古書訓練，於從事與古籍相關之學習研究中又受到各種因素的干擾，仍是很難潛心古書。然而古書若不細讀，則難以避免誤解，更無法得其精義。我與緒平在細讀古書方面既有相同的認識，也以身體力行細讀古書爲治學門徑，故引以爲同道。因此，願意借此機會談談自己閱讀此書的一些感想。

唐宋以來古人反復強調古書須熟讀玩索，如《朱子語類》每談及讀書之法，屢言“涵泳”，朱熹解釋說：“所謂涵泳者，只是子細讀書之異名也。”朱熹經常告誡門生：“讀書須是子細，逐句逐字要見著落。若用工粗鹵，不務精思，只道無可疑處。非無可疑，理會未到，不知有疑爾。”蘇軾稱“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爲後世引爲讀書格言。緒平出身文獻學專業，好書成癡，據說他典藏古籍上萬冊。他深知從事與古典文獻相關的研究工作，首要的工作是精熟古籍。因此他在王小盾教授門下獲得博士學位在高校任教後，立志打牢學術地基，於是制訂了系統的閱讀計劃，以細讀古書古注帶動自己的科研教學。他每天都要搶在兩個孩子醒來之前起床，讀一個小時的古書，長年累月，堅持不懈。我經常看到他在朋友圈裏曬讀書圖片，很是欽佩他的恒心和毅力。

緒平讀書有校勘、考據的習慣，我看過他來京隨身攜帶的書冊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可知他讀書頗爲精細。他重視深思貫通，於無疑之處發見問題，廣參互證，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前幾日他注意到《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對“械”的解釋，其實是對段玉裁之說的擇善而從，熟悉文獻的他找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宋本《經典釋文》覆核文獻，果然證實了段氏的說法。這本來就已經解決了“無盛”的武器叫“械”的問題了，當天很晚，他又請教孫玉文教授，學到了“械”“戒”同源的認識。這樣這個問題就完美地解決了。因爲“械”沒有“函套”（《說文》用“盛”字）所以需要戒備（守衛），以防不備。

緒平研讀《詩經》古注有年。他於精讀毛鄭之詩之時，遇有疑問或難曉其意之處，便搜羅多種名家注，進行比讀、疏解、補正。學須有根基，對於毛詩之學來說，從毛鄭之學起步是正途。在這部書中可以看到，緒平征信清人十餘家，考據包括章太炎、王力等近人幾十家，且都有頁碼標識。這給學林帶來了很多方便。這樣一部讀書批注的結集是經典細讀的成果，細讀之中自有新知新見。比如書中討論“州”“洲”的古今字關係，又援引陸宗達先生的看法，討論了“州”“舟”等之所以得名之理。在後面的討論中，他區分了訓詁學家意義上的解詞與經學家趣味上的解詞。他還區分了毛鄭詩在解詞層次上的不同。這細節上的發明都建立在文本細讀之上的，並具有現代學術氣質，是基於經典的創新工作。它是“溫故知新”思想的身體力行。緒平在書稿也展現了一定的專業背景的缺陷，比如對古音的掌握不夠精熟。不過，以緒平的好學勤奮，他一定會在將來的研究中彌補不足，成長爲功底紮實全面的一代學者。

緒平在完成《毛傳鄭箋補正》之後，立即投身于漢唐古注的新工作中去了，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可以看到《經典釋文錄詩經資料條辨》《文選李注引詩研究》等新著問世。非常期待緒平在他所追求的“反古”“述古”“求古”的學術實踐中取得更豐碩的成果。

邵永海

2020年秋於燕園

自序

呈獻給讀者們的這本小冊子是我近年早讀之所得。

從札記內容上看，它屬于文本細讀。其法或援引朱熹《詩集傳》，或檢讀清儒戴震、段玉裁等人的著述，或征實于今人王力、陸宗達諸前輩，對毛鄭異讀異說做了考據、辨析。有些內容呈現了古注的微義。毛鄭詩說中隱含著大量的聲訓、義訓等信息，本書做了一定程度的發微與發揮。本書還對《毛詩》經文所用有豐富內涵的字詞做了考訂，比如它注意到陸宗達早已指出“周”“州”“舟”等字的同源關係，本書將其說系于“洲”字條目之下，注意到上古“綠”“藍”等字的古今義的不同與演進，在“綠”字條下略做梳理，以見其微義。《詩經》是中國早期文化的寶庫，尤以經文用字及古注蘊藏最富，本書做了一定的揭示。

從著述體例上看，它采用札記的方式，是對傳統著述方式的禮敬與回歸。即用條辨的形式對毛詩古注內容做辨析、補疏、補正等。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很多札記其實可以擴展成一篇論文，本書還是尊從古人做法，或語焉不詳或點到為止。本書條目都是從讀書批注中選出來的，並照顧了一定的趣味性。可是，定稿之際，再讀舊文發現還是有些條目書生氣重，難逃讀者的掉書袋之譏。所謂敝帚自珍，捨不得刪除的部分，希得讀者理解。

自2007年師從熊良智教授攻讀碩士學位開始，《詩經》就成了我的常讀之書。2014年在王小盾教授門下獲得博士學位後到江西工作，《詩經》及其古注幾乎成了每日必讀之書，遇到精彩之說就謄抄在《詩經通詁》《詩經注析》等書上，後來孔祥軍博士點校的《毛詩傳箋》出，早讀即多用此書。隨讀隨錄，竟抄錄了漢唐宋清名家注不下十家。積累日多，于是雜錯成冊，顏之曰《毛傳鄭箋補正》。一年在蓉城消夏，與昔日同窗肖靜女史憶及在獅子山讀書的光影。談笑間，我也性情、一口答應在其供職的巴蜀書社出版我的著述兩種，其一即是這本小冊子，另有一本書是《漢代韓詩文獻研究》，謹以這兩本小書以紀念我的研究生時代。

是為序略。

陳緒平

2020年大暑，于洪城讀古人書室

後  記

中國學術，經學為上。尤以關乎《詩經》的研究為歷代學人所重。在古代，詩經注疏之作代有佳品，其數量可謂汗牛充棟，不勝其讀。清人盧文弨說：“《詩》無定形，讀《詩》亦無定解。”其說即與此相關。本書尊從毛鄭之學，其有牴午之處，援引朱熹《集傳》以略作權衡。清儒、今人如有精彩之說，本書即一並載錄，或以疏解毛鄭之難通，或附錄于後以資博雅。換言之，本書以毛鄭等漢唐古注為綱目，搜羅眾家、傅麗其後，所謂有源有流也。

這是一部來源于日常讀書批注的小冊子，前面序文已有說明。現在，它要出版了，我自知其中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一時難以令人滿意。一方面是學力不足，一方面是積累不厚。這是必須要自我檢討的。它也有其好處，比如在寫作中我對讀了詩經古今注十餘家、征用前輩說法幾十種，且大都標識了文獻出處。它的出版可以省卻同好的翻檢之功，或有助于學，這也算是對學林有所貢獻。這是首先要向讀者交代的。還有一點不得不說，本書用字尊循了與原著用字保持一致的寫作規矩，比如在今本《毛詩》經文用“于”字，在毛鄭古注，戴震、陳奐等後人注疏中，又有用“於”與“于”字的情況。本書一仍其舊，不強作統一為“於”字。這也是要向讀者交代的。

另外，這本小書寫作過程中，向師姐伍曉蔓博士有過多次請教，師姐並把《風》《雅》兩部分的書稿轉請四川大學劉長東教授審查，劉先生進行了逐條批注，讓我受益匪淺。劉先生學問高深，其寶貴意見本書都采信了，還有一些關涉音韻學、人類學等知識超邁了我的學力，不敢掠人之美，暫未采納。這是要向劉先生報告的。直到今天，我都未見過劉先生，這份高情厚誼讓我感動。在這里要特別感謝劉先生、伍師姐，謝謝你們的鼓勵和幫助。

讀書札記本是古人著述立說的常見範式。新學風興起後，它受到現代學者的質疑。比如說它不成體系、不具有宏觀理論價值等。又在現有評價機制、期刊文章寫法等的導引之下，當代學者從事學術札記寫作的人可謂少之又少。于是，出版學術札記變成了一種奢侈。承蒙昔日同窗肖靜女史的抬愛，鄙作得以在巴蜀書社出版。這要特別感謝肖靜同學的。

這次出版除了這本《補正》，還有一本關於漢代韓詩學研究的小書，雖然都是最近才整理出來，它們卻都緣起于成都獅子山，在那里我遇到了很好的老師和同學。今出版這兩本小書算是對那段讀書生活的紀念。藉此，感謝引我入門的導師熊良智教授、王小盾教授的栽培，感謝我的父母、妻子這些年對我的理解、包容和支持，感謝上帝賜給我們的兩個小生命：陳子賢、陳集賢兩姊妹，是你們深刻地改變了我。最後，還要特別感謝著名書法家南昌大學文師華教授為本書題寫了書名。這為它增添了一份古雅之色。

是為後記。

陳緒平

于洪城·讀古人書室

2020年大暑，窗外大雨如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