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先生的《日涉居笔记》之二十二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孩子的记忆大多是一样东西,大人的记忆更多的是一段感情。

所以,在暮春街的时光里,我只记得那些可吃可玩可观可赏的东西,比如冬梅送给我的礼物,哪怕是花生、腊梅或书签,都会珍藏在记忆的深处。岁月如流,冲走了很多东西,却将最真实、最普通、最朴素的东西沉淀下来。至今,我仍然记得花生、腊梅、书签,或者钢笔、图画、手帕和咸鸭蛋。

上图是李晓东先生读大学时与舍友的合影,后排左二为本文作者李晓东

很多看上去不起眼的东西,在我的眼中却弥足珍贵。每到深秋,我都会走进风景,寻找那些漂亮的落叶。黄河老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枚叶雕作品,在薄如蝉翼的树叶上刻了某名人的肖像,惟妙惟肖。但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纯色的树叶,金黄色或酡红色的,不作任何刻画和装裱,尘封于书中,经岁月风干,褪去艳丽和鲜嫩,变得像纸一样,尽管没有文字或图案,但我能触摸到丰富的内涵甚至它的灵魂。

喜欢腊梅,曾走遍凤城以嗅其香。那年的深冬,在日涉居的花圃里也栽下了一株腊梅,奇怪的是,这株腊梅每年都开得很早。那天,我问一位朋友,说你家院子里的那株老梅有没有开花,他说才打了花苞哩;我又去天德湖和梅园,那里的腊梅也才缀着花蕾;我还去过光孝寺、南山寺、春雨草堂和范家花园,那里的腊梅也都没有开。但日涉居的腊梅却率先送来缕缕幽香。独立于南窗前,虔诚地将暗香请进屋里,于是品茗就有了意境,思绪则悄然溜出窗外,相约旧梦。

至于花生,从小吃到大,最爱闲坐着,抓一把熟花生,一边剥花生壳,一边看着窗外。剥花生是个很微妙的过程,咀嚼的时候,觉得特别的香。花生永远保持着我小时候的那种嚼劲、轻脆和味道,在我最饥饿的时候,冬梅的一把花生,让我忘却了饥饿,以为天下之美味总是跟感情或心情有关。若是三五至友小聚日涉居,花生是必备的下酒菜,最好是带壳的,需要动手剥的,才能品尝到花生的原味。当脑海里浮现出与花生有关的情景或细节来,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我以为,这跟酒无关。

还有咸鸭蛋。因为画了画儿的,又是一男一女两个娃,冬梅舍不得吃,她应该看懂了画面的意思。在她的眼里,这不仅仅是一只咸鸭蛋,更是爱的萌芽、情的胚胎和梦的开始。很多东西,在你认识它并与它相伴之时,便结了缘。我又想起那只手帕,绣了梅花的图案,像一抹诗意,藏着纯真的故事和温暖的岁月。

我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拿出这只手帕,也没想过再还给冬梅,而她也没有跟我提过这只手帕,我以为就是送给我的。偶尔,我也会偷偷地把夹在书里的手帕拿出来,展开,欣赏梅花:粉色的花瓣,碧绿的衬叶,青红的枝茎;手帕是纯棉的,雪白的底子,滚了素色的镶边,梅花显得格外的娇艳;嗅之,则隐隐地透出丝丝的淡香。

可惜,在我考上大学、离开凤城之前,我已经找不到那只手帕了。家里很穷,但书很多,也因为书多,所以当我忽然想起那只手帕的时候,已经翻不到夹着手帕的那本书了。但我并未感到失落,那只手帕似乎早已藏在心里,拿不出来,也丢不了,却一直坚信它的存在。

其实,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你的缘物。看一眼,便映入你的眼帘;听一次,便时常回响在你的耳边;闻一下,便沁入你的心脾;吃一口,便定格了你的味觉;玩一把,便让你爱不释手;用一回,便让你永远忘不掉。

我曾带回浙江大明山上的一块石头,我曾带回宜兴竹海里的一片竹叶,我曾带回京城万寿山上的一朵松果,我曾带回金陵夫子庙里的一只茶趣,我曾带回维扬东关街上的一支毛笔,我曾带回苏州周庄里的一袋香囊,我曾带回乡下老家的一根丝瓜络,我曾带回天德湖的一支枯莲蓬,我曾带回南官河岸的一把芦花,我曾带回文峰菜场的几羽野鸡毛,我曾带回弃在路边的一虬老树根……

那块石头黒白相间,黑如漆,白若脂,最妙的是,黑中有白,但白不染黑。钱兄问我,这是什么石头,我说是无名石。他笑道,这种石头到处有,你还特意从山上带回来,不值不值。我说,这块石头埋在山上,不晓得多少年了,我捡到它,就跟它结了缘,哪里还在乎它是否名贵呢。

钱兄沉默良久。钱兄是我的发小,喜欢附弄风雅,当然,毕竟开过画廊,骨髓里多少还渗进了些艺术细胞。他曾送给平川先生一块怪石,一尺多高,身段苗条,体格风骚。平川先生视之若宝,置于客厅,每日摩拜,奉之若佛。我也曾从他家楼下的墙角里拔过一株鸢尾花,五年后,这株鸢尾花已经繁殖而成两百多株,诗意地生活在日涉居的南窗和北窗下。

钱兄喜爱字画,家里藏有戴琪的字、彭年的画和大根的印。立群兄曾赠我两幅大有的花鸟画,钱兄看到了,便想得到它且欲以一只玉蝉易之。经不住他的花言巧语和胡搅蛮缠,最终,他得了画,我得了蝉。有人说我亏大了,但我生性驽钝,没觉得亏。有时,在昏暗的光线里,与蝉对视而无言,一切尽在空灵中;有时,置之于手掌把玩,便觉得禅意顿生。曾写过一首小诗,诗曰:“深秋蝉声消,其蜕留树腰。灵魂已出窍,静穆得禅道。”

但我仍然是个俗人,总是脱不了鹅黄的底子,所以离不开人间烟火,而且对一切俗物欣然神往。

大前年,在罡杨垂钓,河岸的楝树上挂着好几根老丝瓜络;前年,在涵东的扁豆塘也看到垂在半空中的老丝瓜络;去年,在乡下老家,邻居家有几根老丝瓜络横在院墙上,我掰下两根,剥去枯败的外皮,掏去里面的果肉,抖去里面的种子,带回城里。村里人说,要晒得猛干,才能用。丝瓜络一般可用于洗澡时搓背或擦身,有通经活络、解毒消肿的功效,主治风湿痹通、手足拘挛、胸肋胀痛、乳痈肿痛等症;该物还可以用作抹布,纯天然,去污力强,手感也不错。其实,对我而言,收留着它们,只是作为一种怀旧的象征,其实用性已经淡化。

曾经画过一幅山芋。乡下老家的土壤多为沙土,特别适合种山芋和花生,每年下乡走亲戚,年事已高的四姑妈都会亲自下地,挖起好多的山芋给我们带回城里去,还说你爸就是吃山芋养大的。父亲有四个姐姐,奶奶生下我父亲的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所以,我和两个哥哥打小就爱吃山芋,正因为有山芋情结,这幅画便成为我用心、最喜欢的一幅。我以为,当你把生活提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的手,你的眼,你的笔,你的心,你的情,都会在画纸上得以呈现且沉淀着关于岁月、亲情和人生的诸多念想。食物皆俗,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同在一片蓝天下,或取之于土,或得之于水,但味道各有其妙,各悦其主。

小时候,很爱吃粘食,糯米圆子是我的最爱。如今,对粘食已经有了警戒心理,但仍心向往之。偶尔吃点光圆子,必须把圆子汤喝掉。圆子汤带着糯米粉的清香,这是很特别的食物本香,不腻,不甜,不瘠,不躁,不鲜,不涩,不薄,不稠,滑润爽口,余味久远,就像跟一位与你很要好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特别爱吃茨菇,尤喜茨菇的尖茎。茨菇的肉微黄泛白,肉质细腻,食之甘甜酥软,茎味微苦。茨菇烧肉是传统家常菜,末代皇帝溥仪在回忆录中说:“最青睐的御膳之一便是茨菇烧肉。”文学大师沈从文曾经在过年时用这道菜招待朋友,说茨菇的“格比马铃薯高”。唐·白居易有诗曰:“树暗小巢藏巧妇,渠荒新叶长慈姑。” 唐·张潮有诗曰:“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宋·杨长孺有诗曰:“恰恨山中穷到骨,茨菰也遣入诗囊。”《源氏物语》中亦有诗曰:“君似菖蒲草,我身是水菰。溪边常并茂,永不别菖蒲。”

很多人不喜欢茨菇的苦味,但我以为这是一抹轻苦,跟茶一样。轻苦让你的味蕾有所清醒且逐渐敏锐起来,细品之后,苦尽香来,香得低微而厚道。所以,茨菇烧肉的绝味就在于,茨菇的轻苦与肉香互相渗透,肉不再油腻,茨菇也褪去苦涩的尾巴,二者变得中和温婉并释放出各自的美味。茨菇烧肉所诠释的味道最能触动怀旧情愫,其朴实而强烈的平民意识让身在异乡的人顿生归思之欲,面对一大盆的茨菇烧肉,非得牺牲吃相以大快朵颐,才能抚慰躁动不安的灵魂。

至于野菜,本是最亲民的野味,家前屋后都有,无需花钱,只需弯下腰去,即可采得一大把。野菜的鲜嫩很特别,兼有唐诗的“境阔”和宋词的“言长”,既得自然之意境,又得韵味之悠远。其实,可食的野菜很多,河南人喜食毛妮菜,冬季萌芽生长,春季幼苗嫩株可食;面条菜乃中原地区常见的野菜,其叶油亮且绿,无绒毛且光滑,可食用;马齿苋,东北人俗称为“马蔺菜”,红褐色,叶片肥厚,炒食、凉拌、做馅皆可;可爱的蒲公英,又名婆婆丁,焯过后生吃、炒食或做汤都可以;苦菜的嫩叶可采食,生吃略带苦味,用开水烫一下,苦味可除;还有薇菜,采集其粗壮嫩绿的幼叶,经沸水焯后炒食,或搓制薇菜干,也可腌渍;还有椿菜,又叫香椿芽,有特殊的芳香气味,食之鲜美可口,耐人品尝。

不过,我所说的野菜是指荠菜,凤城人管叫它做“鸡菜”。

每到春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约三五男女并携着稚童,拿着小锹,拎着竹篮,欣然趋于郊外。田埂上,河堤上,荒道旁,杂树下,都有荠菜。它的叶子与众不同,像鱼骨,像梳子,也像鸡爪,叶色或绿或紫,根茎呈淡绿色。

信步郊外已觉愜意盈怀,挖野菜又是一景,俯仰之间,自然之趣尽收眼底,更不用说采得荠菜的愉悦感了。《诗经·谷风》有诗曰:“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早春田边溪头的荠菜花,开出精致而典雅的白色花朵,宛如繁星散落在地上。作为一种野菜,诗中直截了当地说“其甘如荠”,可见其味道甘美。

采得荠菜的嫩茎叶,浸泡,洗净,焯过后可凉拌、蘸酱、做汤、炒食,而荠菜水饺、荠菜馄饨、荠菜春卷则是春天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美味。凤城人还会做荠菜馅儿的烧饼,比其他品种的烧饼更贵一些,其香粘齿,余味长久。去年,我带着二十只烧饼,之维扬,造访泽南兄,数日后,泽南兄发微信告诉我说,荠菜烧饼最抢手,不够分。凤城人还会做荠菜馅儿的梅花糕,在陈家桥巷口,在八字桥巷口,在金明桥北侧,荠菜馅儿的梅花糕总是卖得火,一口咬去,露出来的荠菜仍然是碧绿的,鲜美无比。

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蝴蝶乱。迎着和煦的春风,品味着飘袅而出的荠菜香,闻香而舞的不仅仅是你的味蕾,还有你的心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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