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196）：温故知新——释“新”
朱英贵
一、“新”字小引
语言表述中含有“新”字的词语真是不少，诸如：新年、新岁、新春、新绿、新交、新友、新编、新靓、新篇、新型、新式、新手、新功、新潮、新宅、新房、革新、更新、清新、斩新、燕尔新婚、更新换代、辞旧迎新、耳目一新、弃旧图新、焕然如新、别出新裁、立异标新、焕然一新、旧雨新知、记忆犹新、温故知新……不一而足。这当中颇有文化内涵的当属“温故知新”，这个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成语出自《论语·为政》：“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对于“温故而知新”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既温故又知新，二是由温故而知新。愚以为孔夫子的原意当为第二种解释。意思是说如果你在重温复习旧的知识的时候，能够获得新的理解和体会，有新的收获，那么你就可以做老师了。
然而，这温故知新的“新”字在造字之初果真就是为“新的……”这个意思而造的吗？它为什么会选用“斤”作为构件呢？此前，我们讨论了造字本义跟斧头有关的“斤”与“斧”，“斤”是“斧”类工具的总称，而“斧”只是“斤”的一种。又讨论了以“斤”和“斧”为工具的两种动作行为用字“析”与“折”。在造字之初，“析”与“折”这两个字都有以斤斧砍树木的意思，区别仅仅在于砍木时的方向与部位：纵剖为“析”，横断为“折”。这里我们再来讨论一个跟“斤”或“斧”有关的汉字，它就是“新”。请看，“新”字当中也有一个构件是“斤”，那么，“新”字与斧斤一类工具又有什么联系呢？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更有必要追本溯源，温“故”而知“新”。
二、“新”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新”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新”字的甲骨文为合体会意字（从斤从亲），“斤”象斧头之形，“亲”下部为“木”上部为“辛”的省写，“亲”整体象一段树木被砍伐的形状。而“新”字的整体字形表示用斧头砍伐下来的木材，它的意思侧重强调这是刚刚砍伐下来的木材（新的木材）。
“新”字的金文与小篆形体的造字原理跟甲骨文一致，只是构字部件略有变形。现代汉字隶书与楷书的“新”字，是由小篆字形经过隶变或楷化而形成的。
可见，“新”字的本义是指用斧头砍伐下来的木材或薪柴，暗含有“刚刚砍下来……”的意思。
《说文解字》卷十四斤部：“新，取木也。从斤亲聲。”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认可《说文》对“新”字本义为“取木也”的解释，而对许说“从斤亲声”的补充解释为：“當作从斤木。辛聲。”
许慎依据小篆字形误将“新”字解释为“从斤亲声”由两个构件构成的形声字，段注将其纠正为是由两个表意构件“斤”、“木”和一个表音构件“辛”构成的形声字。愚以为，“新”字正确的解释应该是“从斤从亲”的会意字。而许慎“取木也”的解释也并没有准确地揭示造字的本义。正确的解说似乎应该是，“新”是“薪”的本字，它本来就是“薪”的意思，亦即刚刚砍伐的木材。
三、“新”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新”字的本义为刚刚砍伐的木材，清·章炳麟在《论承用“维新”二字之荒谬》一文中说：“且彼亦知‘新’之为义乎？衣之始裁谓之‘初’,木之始伐谓之‘新’。”因此，他不将新旧之“新”看成假借用法，而是看作引申之义，这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刚刚砍伐的木材叫做“新”，于是这“新伐之木”便很容易引申出砍下的薪柴的意思，可以用作加工木器材料的叫木材，可以用作生活燃料的便叫薪柴。只不过“薪”的草字头是后来为了区别“木材”与“薪柴”的意思而添加上去的，在早期用法中“木材”与“薪柴”的意思是都可以写作“新”的。例如《马王堆汉墓帛书》中就有这样的记载：“百姓斩木艾新而各取富焉。”这句话中的“艾”也是砍伐的意思，全句的意思是，广大民众砍伐木材或者砍伐薪柴，都是为了各自获得他们的价值。
又因为刚刚砍伐的木材叫做“新”，于是便引申为新旧之“新”。而当“新”字一旦获得了与“旧”相对立的引申义之后，便一直在汉语形容词的领域里施展才华，于是便又逐渐获得了一些更新的表意范围，这主要有如下三方面的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初次出现的。例如：“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诗·邶风·谷风》）这里的“新昏”即“新婚”，是“初次结婚”的意思。再如：“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诗·豳风·东山》）又如：“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唐·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诗）这里的“新燕”就是“初次出现”或“刚刚飞来”的燕子。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没有用过的。例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汉·无名氏《古艳歌》）意思是，穿衣服不如穿新的（还是没有穿过的好），与人交往不如找老朋友（还是旧相识好）。再如：“小船行钓鲤，新盘待摘荷。”（北周·庾信《和春日晚景宴昆明池》）又如：“赵老穿着新衣，胸前佩红绸条，昂然地进来。”（老舍《龙须沟》第三幕第二场）
二是表示更新，使之新。例如：“旧染污俗，咸与惟新。”（《书·胤征》）孔传：“皆与更新。”再如：“叹其真堂卑陋以甚，乃命工度材而新之。”（宋·范仲淹《刻唐祖先生墓志于贺监祠堂序》）又如：“鞑秽腥闻北斗昏，谁新天地转乾坤？”（太平天国洪仁玕《二月下澣军次遂安城北》诗）
三是表示新事物，新知识，新道理。例如：“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语·为政》）意思是说如果你在温习旧的知识的时候，能够获得新的理解和体会，有新的收获，那么你就可以做老师了。
其二，表示新洁，新鲜，清新。例如：“明水涗齐，贵新也。”（《礼记·郊特牲》）孔颖达疏：“贵其新洁之义也。”再如：“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里的“柳色新”就是雨后的“柳树色泽清新”的意思。又如：“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明·袁宏道《满井游记》）这里的“晶晶然如镜之新开”就是“那亮晶晶的样子就像是镜面的光亮那样新洁散开”的意思。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表示性质上改变得更好、更进步的。例如：“赫赫乎，洸洸乎，功业逐日以新，名声随风而流。”（唐·韩愈《与凤翔邢尚书书》）再如：“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鲁迅《呐喊·一件小事》）又如：“他们拿今天的生活同旧社会相比较，他们会更加热爱新社会，也更加珍惜自己的幸福。”（巴金《〈家〉法译本序》）
二是指新的人或新的事物等。例如：“礼新，叙旧，禄勋，合亲。”（《左传·昭公十四年》）再如：“温故知新已难，而知德者鲜矣！”（汉·班固《东都赋》）又如：“携朋挈俦，去故就新。”（唐·韩愈《送穷文》）又如：“不特推陈出新，饶有别致。”（清·戴延年《秋灯丛话·忠勇祠联》）
其三，可以表示刚刚开始的意思。例如：“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韩非子·五蠹》）这里的“新圣”意谓“刚刚开始成为圣人者”的意思。又如我们通常所说的：新年(农历新年，春节)、新元(新春元旦)、新吉(农历元旦)、新朔(指农历每月初一)、新阳(初春)等，其中的“新”都含有“刚刚开始”的意思。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可以表示新婚或结婚不久的意思。例如唐·杜甫《佳人》一诗有云：“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唐·杜甫《佳人》诗）这里的“新人”就是专门指代“刚刚结婚”的新娘。再如：新娘、新婿、新姑爷、新媳妇等。
二是表示新近、刚刚的意思。例如：“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战国策·赵策》）这里的“新用事”就是新近才担当责任。再如：“操以绍新破，未能为患，但欲留兵卫之，自欲南征刘表。”（《后汉书·荀彧传》）又如：“今刘表新亡，二子不协。”（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这里的“新亡”则是刚刚去世的意思。
根据上面对“新”字的字义演变规律的梳理，现将“新”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新”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新”字在常用成语中的文化含义往往与“陈、旧、故、异”等字义对立，因此常同这些字对举表达意思，借以在对立的反面衬托中凸现“新”的诸多含义。例如：成语“推陈出新”是指对旧的文化进行批判地继承，剔除其糟粕，吸取其精华，创造出新的文化。而“除旧布新”的意思则是清除去掉旧的，布置建立新的。以新的代替旧的。成语“弃旧图新”是指抛弃旧的，谋求新的。多指由坏的转向好的，离开错误的道路走向正确的道路。而“吐故纳新”这个成语原本出自《庄子·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纳新。”是指人在呼吸时，吐出浊气吸进新鲜空气，现多用来比喻扬弃旧的、不好的，吸收新的、好的。至于成语“日新月异”则是指每天都在更新，每月都有变化。指发展或进步迅速，不断出现新事物、新气象。而“标新立异”这个成语则侧重在提出新的见解，表示与众不同的观点。
最后让我们再来温习一下“温故知新”这个成语吧，我们已经温习过了“新”这个字的旧知识——其造字本义是指刚刚砍伐的木材，这就是我们在“温故”之后所得到新的理解和体会。当我们今天在说“推陈出新”、“吐故纳新”、“日新月异”、“标新立异”这一类成语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新”字的最初字形，还会跟斧头一类工具有关呢？你可曾想到“新”字的造字本义原来就是“刚刚砍伐的木材”吗？所有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温故知新”才能溯本清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