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首《钗头凤》,唱尽人间情殇
作者:郭天民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是84岁时,
陆游写下的最后一首怀念唐琬的诗,
此时距他离开人世,
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一个84岁的老人,
在生命的尽头,
竟然对50多年前的那段爱情经历,
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这不是回光返照式的灵光浮现,
而是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永远的痛。
陆游在59岁、68岁、75岁、81岁,
都写过怀念唐琬的诗。
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心不死。
如果没有沈园重逢,
或许他们爱情的火种将随着时间的消逝,
慢慢地在各自心中熄灭,
他们将沿着新的生活轨迹演绎另一种人生模式。
但是沈园一遇,
把他们心中那已经结痂的伤口,
重新撕开,
两个人的心又开始滴血。
得知陆游也在沈园游玩,
征得新夫同意,
唐琬略备酒肴,
与陆游重叙旧情。
面对唐琬,
陆游一定是羞愧的。
曾经琴瑟和谐的爱人被自己抛弃,
却仍是那么一往情深,
善解人意。
陆游也一定是悲愤的,
母命难违,
像一座大山压在面前,
曾经的海誓山盟被彻底撕毁,
他却无能为力。
悲羞交加,
郁积多年的苦恼,终于浓缩成沈园墙壁上的那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
既是陆游对母亲不满的含蓄表达,
也是对唐琬眷恋的真情告白。
四年以后,
唐琬再游沈园,
再次看到墙壁上陆游的题词,
勾起往事,也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首词,
是唐琬用眼泪和着血写成的,
不久,
她就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
古往今来,
有关美好爱情的故事广为流传。
但奇怪的是,
只有那些以悲剧结局的爱情才能引起人们的审美兴趣,
才具有永恒的魅力。
《孔雀东南飞》,
梁山伯与祝英台,
牛郎织女,
还有西方的罗密欧与茱丽叶。
换句话说,
人们的审美情趣,
是建立在这些故事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之上的。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和其他动物不同,
除了传宗接代的本能需求外,
还有异性两厢情悦的精神需求,
而且对后者的需求远远胜过前者。
但是在传统的封建社会,
这种需求是不被认可的,
婚姻只是传宗接代的必要过程,
和谁结婚,
什么时候结婚,
当事人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在这种背景下,
如果婚姻双方碰巧情投意合,
该是多么幸运。
陆游和唐琬碰巧就是这么幸运的一对。
但是这种幸运的结合必须为传宗接代和功名利禄让位。
因为唐琬不能生育,
更担心儿子过分耽溺于爱情影响功名进取,
陆游的母亲果断出手,
悍然摧毁了这份美好的爱情。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
我们是不是该感谢陆游的母亲?
正是她的霸气干预,
才催生了这两首《钗头凤》,
让我们有幸读到文学史上最精致动人的爱情悲歌。
几乎所有与爱情悲剧有关的文学作品,
都是由第三者代为表达当事人的心理感受的,
只有这两首《钗头凤》,
是当事人自己心声的真实表达,
由于作者都有很高的文学素养,
因而格外打动人。
此后,
只要一提到《钗头凤》,
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陆游的“红酥手、黄滕酒”,
其次是唐琬的“世情薄,人情恶”。
然而无论从艺术手法还是从情感表达方面来说,
唐琬的《钗头凤》似乎更胜一筹。
“雨送黄昏花易落”,
“病魂常似秋千索”,
两个形象的比喻,
预示了自己生命的早逝,
营造了更为浓烈的悲剧色彩。
对现代人来说,
社会开放,婚姻自由,
交通和通讯发达,
所有制约爱情的外部因素,
几乎都不存在了。
然而现代人对爱情的追求,
反倒不像古人不那么纯粹了,
加上表达能力的退化,
以至于所有的爱情悲剧看起来更像是无病呻吟。
这两首《钗头凤》,
在中华词坛上双星并炽,
成为情殇主题不可逾越的两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