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持梦笔待春花

春天一来,大风就会来。或者说,大风不来,春天就不会来。

松嫩大平原一马平川,一无遮拦。八百里瀚海,冽冽长风裹挟着黄沙长驱直入。俗话道:“一进洮南府,先吃二两土。”“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风灌。”

人在室内,会听见打着哨音的大风歌一阵猛似一阵,粗鲁又霸道。天地间仿佛有一只硕大无际的长鞭,所到之处发出呼天啸地的巨响。春天是窈窕淑女,却嫁给大风这个恶魔。有时,天都给刮黄了,就有人说:“老天爷得了黄疸了!”

小时候,风特别的大。那可真是大风起兮沙飞扬,杏花、梨花常常是才开就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了。我们的自然常识课本上说:“零级烟柱直冲天,一级烟柱随风偏 ……”终日仰望屋顶上的烟囱,那些炊烟,都是一出来就被大风吹散了,对直冲天的烟柱我无法想象,偶然发现一次随风而偏的烟柱,都以为近乎神迹。

大风迷眼睛,得沙眼的孩子特别多。羽毛球一年也打不上几次,因为风太大。就是打篮球和排球,还常常在大风里追着球跑出好远。我们埋怨风大时,老人们就会说:“没有大风,怎么能把冰雪都化掉?没有大风,怎么能把青草抽绿了?”

我们看不到大风的好,恨死了大风,发誓长大了去海南岛再也不回来。阿四的妈妈每年冬天不是去海南岛做高粱和向日葵试验么?人家那地儿多好!

上间操时,有个漂亮的女生小红,戴一条漂亮的红纱巾,因为没系紧,一阵大风就把她的红纱巾刮上了天。彼时纱巾特别有用,不单是为漂亮,还可以蒙在脸上挡风沙。饶是这样,进了屋子口里还能吐出半斤沙子来。家里兄弟姊妹多条件不好的女生,根本没有纱巾戴。我也是羡慕了好久,才得到了一条紫丁香色的有白色波纹的纱巾。小红当时哭得眼泪巴巴的,连老师都走过去安慰她,所有同学都同情她,家里给买一条红纱巾那么容易?看吧,回家准得挨揍。

家在城东南, 上学时常常是顶着西北风,走一步,退半步。苦中作乐,我们发明了许多走路法。一是顶风潲着走,就是倒退着走,尤其是从小路上大路的路口,非得这法子才好,这样能少吃点沙子,风也不能一下就灌进前胸和袖笼。二是顺风颠儿着跑。顺风时,我们会沿着火车铁轨一路奔回家,只用脚尖儿轻点着枕木,名曰坐飞机,体验驭风而行的飞一般的快乐。

后来骑自行车,顺风骑车可以练习大撒把,脚上只是象征性蹬几下就能快如闪电,自行车就不再是自行车了,是白龙马,是火箭。若是顶风,半路风太大骑不动,个子高的同伴会骑在前面挡一下风,再骑不动就得下来推着车子走,所以每天要提前十分钟出门,不然家离学校那么远,肯定会迟到。

大风里去农场劳动,车上还要驮着筐和铁锹,铝饭盒挂在车把上,在风里“叮叮当当”直响。我们在大风里唱歌,风灌进嗓子,是真正的喝西北风儿。

因为风大,有些人家房顶上压油毡纸的砖头常被刮跑,油毡纸马上就会失踪,那户人家不及时补救的话,夏天屋里就要漏雨了。一遇大风,就会停电,因为总是大风把电线刮断。邻居朱叔叔在大风里骑摩托,被房顶上刮下来的油毡砸中了头部,当场就没了呼吸。所以,广告牌啊,旗杆啊,都是危险物,小孩子都被告诫要远离。

有一个傍晚,刮起了一场龙卷风,堪称大风的最高版本。一夜之间,掀翻无数房顶,折断无数大树,刮倒无数院墙。很多人家院子里的洗衣盆、小板凳、大铝壶不翼而飞,或者发现家里多了一个破扫帚和一个破鸡窝。有人从睡梦里睁开眼,发现头顶是一闪一闪的群星。

单位里的同事嘲笑一位极瘦的老处长,说他中午下班时是顶风,骑不动,推着车子走,好不容易走到家,发现马上要到上班时间了,就顺风骑车上班。没想到风太大,他体重又太轻,吹到单位门口没停下来,一下子给吹到电厂去了,再赶回来,走了一下午,结果到单位已经是晚上下班了。这个虽然有杜撰和夸张的成分,但在大风里钱款被刮飞的情况确是屡有发生。

一个朋友的爱人在储蓄所工作,某天吸储九万元,这笔钱在当时可是笔巨款。她下了车,走进储蓄所只有十几步的路,手上包巨款的报纸忽然被大风刮开,百元大钞全飞上了天。路人纷纷出手相助,有戴红领巾上学的孩子都跑过来帮忙,最后还是差了两万多元无处找寻。春天在市场买东西,常被人叮嘱:“抓好钱,别让大风给刮跑了啊!”

大风里有异象。同事韩老师有一天在路上走,大风刮过来一大张纸,正挡在他腿上。拾起来一看,竟然是他十一年前的高考物理试卷。那张试卷是怎样几经辗转而来的呢?他不得而知。

蜜友阁阁笃信佛教,有一天去城外华严寺上香,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捐了功德。那日天冷风大,回城时她想乘公交车,却发现身无分文。这时又起了一阵狂风,大风神奇地卷来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阁阁花一元钱乘车回了家。下次去上香,她把余下的九十九元又捐了功德。

别处的人听说我们这里风大,对我们说:“你们那里是著名的风城,能长成这样,真不容易。”听了徒使人哑然失笑。而我虽然一直长得瘦,但是却有铁胳膊铁腿,有惊人的好饭量,有一身的蛮力气,跟抢包的歹徒殊死搏斗,居然保住了手里的包。是不是大风的鞭打考验,给了我钢筋铁骨,给了我鸟一般自由的翅膀,给了我强大的内心和不屈的意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要怪罪我们彪悍粗砺,我们是大风的儿女,恶劣环境的子民。

后来大力提倡植树造林,规划了绿化带和防风林。从上学起到工作,每年我几乎都参加了义务植树劳动,也曾多次为造林工程捐款。经过二十几年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加之城市建筑物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状况终于有所改善。风力减弱了,风的歌声也在林间变得曼妙起来。常常一年植树力度几乎大到前些年的总和,出城几十里,都是高大松树和丁香树,蔚为壮观,甚得人心。因毗邻内蒙,经常是看到我们这边绿树成荫,那边还是光秃秃的沙丘。所以有人说两省地界最分明,有树的这边是吉林,没树的那边是内蒙古。

草原上有了许多用于发电的白色风车,既是景观,更是风能的有效利用。风车转动起来时,那大风歌的歌词都变了。风变成了浪漫的风、可人的风、有用的风了。春天终于有个春天的样子了。

我们的孩子,每天坐车上下学,再也体会不到顶风冒雪骑自行车的滋味。他们要打球,别说没大风了,就是有也无碍,有室内球馆。他们不用在大风里拾粪,不用在大风里翻地,更不用在大风里奔忙了。他们只尝过甜,不知苦为何物。大风到了他们这一代,渐渐在繁花翠林前消失了威力,并且大有变为一个传说的趋势。偶尔的大风来了,势头如一个英雄暮年提不动手中的长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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