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有个村庄叫王彦常

铁镰山上有个高明镇,高明镇西边有四个村子,都以王彦后缀大姓为村名。俗称“四王彦”。王彦常常姓居多,居于四个村庄的东南方位。东望西张,西接王彦任,东西稍长,南北较短。与高明乡镇整体地形高度吻合。五十年前,我出生在这个民风淳朴,乡邻睦善的小村子。吃的常家麦,饮的深井水,穿粗布衣衫,读村子小学。而后在外求学,工作,离开故乡叁拾多年,自己也渐渐步入人生的后半程,可对于儿时的记忆愈发清晰。因为父母健在,总会不时回到故乡。改革开放后的村容村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儿时的画面不复存在了,一直以来,总想写点关于村子的过去,把这份记忆永远珍藏在内心深处,让这份乡愁时时给自己慰籍,也让诸多常家走出的游子心系故乡,把根留住。抽点自己的时间,留点自己最深的记忆,留住乡愁,留下温暖......
(一) 村容村貌篇
依稀记得村西口的进村路是条土路,向北通向王彦王,属于三队社员院子后背墙和王家土地中间的羊肠小道,路口那个文革期间被毁掉的老爷庙只剩下破瓦残垣,没有供奉的佛像,没有传统寺庙的庄严。傍晚从旁边走过,还会有阴森森的感觉,孩子们每次走到哪里都不敢说话,抬头是深绿色的麦浪随风摇曳,偶尔有乌鸦等鸟叫声,更给傍晚的萧瑟增添了些许恐惧。由于农活忙,白天都要下地干活,母亲去娘家总是傍晚带着我去,老爷庙的阴森和半道上那个俗称“狼窝”的大雨冲成的黑洞给童年的自己很深的心理阴影。
村西头有个“机井”,想来是机器挖的水井的简称。习惯于任何生活必须都靠人力的先辈们总是对机器给生活带来变化充满了好奇和感叹,起个通俗易懂且朗朗上口的名字,比如“手扶拖拉机,比如四轮”。孩子们对于“机井”的作用很模糊,只记得种了很多菜,还有专人管理。在我的概念里,其实就是“菜园子”。“机井”向南就去了王彦雷,不长的一段小路上有几颗杨柳,春天枝条发芽的时候,孩子们会折下粉笔长一小段,拧下树皮,做成可以吹响的“咪咪”,那时的孩子动手能力都很强,玩具都是自己做,“咪咪”大概是男女生都会做的一种娱乐玩具,简单且充满童趣,相信每个70后都印象深刻。进村西下坡左手处是“饲养室”,那里是生产队集中饲养牲畜的地方,孩子们对哪里的记忆尤为丰富,礼拜天割草交给饲养室,牲畜“铲蹄子”、阉割、产牛犊、牲畜病了从鼻子灌药、牛病死了埋掉,为了填饱肚子挖出来又煮熟吃了......
很多在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真切切的发生在那个年代,只因贫穷是祸根。村口还有一个“涝池”,老碗形状的涝池集起了雨天村子里的雨水,供平日里饮牲畜和洗衣服。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是仅有的水上乐园。夏季男孩子们穿个裤头在里面游来游去,偶有调皮捣蛋者退去裤头在里面裸泳,胆大者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才浮出水面。笑声中夹杂着父母亲的喊骂声。如我一样的胆小者不敢下水,只是在没人玩的时候拿起小瓦片,低腰侧身扔出去打水漂,看水面上泛起的水花寻找些乐趣,乖孩子就是这样,父母从不用担心闯祸捅乱子。雨水少的天年,涝池水会枯竭,村里会引入水渠中的黄河水,黄河中的小鱼苗会被带入,孩子们会在礼拜天去捉鱼苗,放入自家水缸。喜水是孩子的天性,除了游泳,嬉闹,也会在闲暇时跳上半担水去田里灌田鼠…….自家门口有一口井,是三队村民吃水的地方,黄土高原的水井大约有一百米深,老话说三十丈深,挑水是家里很重要的体力活,由于全队人都在这里挑水,每次都排了长长的水桶阵。男士们放桶都用“放轱辘”的方式,双手搓住井绳,利用水桶的自重和双手的搓夹掌握下桶的速度。听到水桶接触到水面后用力摆动井绳,让桶“吃水”。也就是装满水。然后两边各一个人使劲顺时针摇辘辘把。直到把水桶搅上来。井水清凉甘甜,小时候经常爬在桶上喝个饱才让大人挑回去。深井作业,桶掉水里也是常有的事,过段时间再集中捞桶。庄稼人就是这样一天天着自己的青春岁月,没有外边世界的诱惑,眼里只有庄稼是否长势良好,今年能否颗粒满仓,孩子能否吃饱穿暖......
学校坐落在村中央,仅有的7-8个老师承担着学校从幼儿园到五年级全部的课程。记得那时候每年的学费与书本费不会超过五元,就是这五元也是很多家长难以承受的,很多时候都要放寒暑假了,本学期的学费总有一些孩子还未交。哭哭啼啼着问家长要,孩子都是有自尊的,但在那个贫穷的难以想象的年代,身为民办教师的父亲每月工资也就8元,所以五元对于很多家庭来说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学校有两个水泥乒乓球台子,一个木制的篮板。还有两个木桩子做成的单杠。就是这样的环境里,依然走出了那么多寒门学子,靠不懈的努力和追求走出了镰山,奔向了外面的世界。苦难有时真的是笔财富,只是历经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沉淀后才会明白。学校东北有一片枣树林和几颗杏树,待到果子成熟的季节也会发几颗枣子几颗杏。孩子们的童年记忆里,对水果的渴望永远是最深的,不等果子成熟,总会偷偷用瓦片打果子吃,被老师发现后罚站也是经常的,我属于胆小的,从来不敢,但有次为了捞尿缸里的落果一头扎进尿缸里,还是大我一岁多的姐姐冲进男厕所,把我从尿缸里拉出来的,所以姐姐多次救我于危难之际,是不折不扣的给我第N次生命的人。
学校的旁边是大队的果园,记忆中爷爷是果园的管理者,闲暇之余总喜欢钻研果树的嫁接与修剪。在一颗果树上嫁接上两种果树枝条,结出两种果实一直被传为佳话。偶尔会种些“扫帚菜”,嫩时做菜,老了做扫把,给清贫的生活以诸多趣味。爷爷吃住在果园,为了讨的几个果子,我总是对给爷爷送饭异常积极,以解己馋,过个嘴瘾。或者得些房顶上晒干的柿子皮。就是这样的苦乐年华却成了生命中最美的回忆,长大后万水千山走遍,山珍海味俱尝,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幸福与快乐了。苦难就是财富,我又一次深深感悟。
大队部位于村中偏东,记忆中是一个院子很大门却很小的庭院式村部。外边是医疗站和“合作社”,医疗站其实就是一间屋子,负责全村老少的头疼感冒拉肚子等常见病的治疗和防疫,简单外伤包扎。打针永远都是那个玻璃针管,开水消毒,很粗的针头,也未见有什么感染事件发生。固然我们肯定现在的一次性注射器是社会的进步和医学的发展。但现在过度的医疗导致的家庭负重,环境污染,怪病多且低龄化却是百姓心头的痛。
合作社其实就是小卖部,只是全村就那么一个,里面有百姓生活的必需品和少量的“高档食品”。青海颗粒盐,二分钱的火柴,白皮点心,麻饼,小果子,气球......孩子们永远只关注吃的,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才能偶尔过个嘴瘾。贫瘠的生活留给孩子们成长的记忆是最深的。大队部在孩子们眼里就是放电影,看电视,搞聚会,耍马戏的地方。《苦菜花》,《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这些战争题材的电影伴随70后的孩子们度过了欢乐童年,《排球女将》《霍元甲》《加里森敢死队》是那个时候经典的连续剧。每晚都那个凳子占座位,常常为了座位闹点小别扭。记得76年全国悼念毛主席,大队部戏楼上花圈两行,台下哭声一片,每个人胳膊上都缠有黑纱......马戏其实就是那个年代河南,安徽一带的人,生活所迫,游走四方,表演些杂耍,魔术,气功,甚至为了讨点泪点让胳膊脱臼。第二天挨家挨户讨点粮食糊口。对于他们,那就是生活,艰难而辛酸。但对于孩子们,永远是快乐童年的一部分......
村东边薛姓是第二大姓。也是比较富裕的大户人家,记得在麦场里放有一对石马。和真实的马大小等同。整个马是由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脚踩青石板,嘴嚼铁嚼子,颈部棕顺长,脖下铜铃脆。栩栩如生,孩子们都喜欢骑在上面玩耍,还不时嘴里喊着“驾”的一声。现在想想,先贤们精湛的雕刻艺术的确是中华灿烂文明的瑰宝,对艺术的热爱,对信仰的执着才会有如此精美的艺术品存在。可惜的是那时候人们保护文物意识淡薄,长年的露天搁置,日晒雨淋。石马的耳朵让孩子们敲断了,身上的马鞍,尾巴部分也部分残缺,多年后才被文物部门收购,加以保护。
村南边有个土质宝塔,至今还伫立在哪里,据说是为了许愿或是赎罪修的,只是从老人闲聊时听说,也算道听途说。我们不去考究修塔的缘由,但我们对先辈在工具如此简陋的情况下修筑此土塔,且跨越两个世纪,百年不倒的建筑艺术深为敬仰。在现代化气息越来越浓,过去的唯美记忆越来越少的今天,土宝塔可以是过去的一个元素,让我们留住乡愁,留住孩提时代的画面感。
顺着宝塔东南方向,是塬上塬下的分水岭,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沟里”,典型的黄土塬地貌,沟壑纵横。沟上沟下分属不同的乡村所有。在责任制之前,沟地是农民少有的自己耕种的坡地,靠天吃饭,雨水多的天年贴补口粮的不足。我一直觉得,沟地是黄土地的脉络,清晰的记录着黄土地历史的变迁。几百年来,无声的诉说着镰山的沧桑与厚重。也因为这里是所有逝者安息的家园。我想,也许沟地在雨水多的天年也很难积水,对于逝者棺木免遭积水浸泡起到保护左右,让后辈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祭奠先贤。小时候,去沟里摘酸枣,打猪草,对着沟壑大喊一声,总能听到空灵的声音回荡,偶尔能看到新坟上花圈随风摇曳,方知又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能触动人们对生活的诸多思考。
(二)风土人情篇
故乡隶属关中平原,处于“鸡鸣闻三县”的大荔,合阳,澄县交汇处。风土人情融合了三个地区的许多特点。正月送灯笼,清明祭先祖,端午油糕镜糕绿豆糕,忙罢煎饼凉鱼踅踅馍。七月七给出嫁的女子送西瓜,八月十五女子给娘送月饼。六月六给逝去的亲人奠汤,十月一日送寒衣。基本月月有节日。但那时候生活清贫,亲戚之间走动面食类花馍是很重要的礼物,送“jianjian(不知道那个字)”,送糕(也是花馍的一种),婚事舅家老虎馍,丧事女家花馒头,生日宴上有寿桃,上梁外家压梁馍。其实仔细想想,节日多,往来就多,也是注重亲情,增进感情的方式,现在的电话,视频固然很方便,但也因为网上方便,少了很多见面的机会,少了提前知道那些亲人今天会来的期盼。少了家长里短的叙旧。少了些温暖,少了些感动。
儿女成家大概是庄稼人一生最重要的喜事。男女20岁刚过,就有媒妁上门,媒妁一般都会从长相,家庭环境,两家距离等多方位去匹配。若家长有意,就会安排青年男女见上一面,谓之“见面”,也叫“谈话”。如两情相悦,男方准备棉花,粗布匹,几身布料,女方要准备钢笔,本子,帽子,手电等东西,号称“十样礼”。过段时间没有意外就开始张罗家长的正式见面,谓之“吃面”,“看屋里”,一般也就是三四桌酒席。男方给彩礼240或者360元,家道殷实的偶尔也有两份礼,这会让很多人交口称赞的。这几百元的彩礼可以说仪式感超强,不会伤筋动骨,却可以让没有感情基础的男女长相厮守,共度一生。
想想现在动辄十万甚至几十万的聘礼却没有换来夫妻的白头偕老,分手成了很容易的事。真不知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历史开倒车。我们无意否定生活水准的突飞猛进,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些传统的美的东西丢失的太多了。结婚的仪式也是特别隆重,提前很多天就安排谁是家长,谁是主事人,大总管,礼房记账的,男方家长提前几天磨面,活酵面,蒸馍,蒸馍大抵是全队妇女的事,馍的好坏是评价婚宴好坏一个很重要的指标。馍白虚软,红豆点的整齐一定会得到许多乡邻竖赞,相反没发好或者发过了就会有诸多遗憾。然后就是捏“茶果”,麦穗状,荷叶状,猴帽子应有尽有,各显其能。男人们杀猪宰鸡,泥炉子,煮大肉,做甜饭,蒸丸子,忙活好几天。看客的每桌一个,自己借桌椅板凳红筷子,都是漆黑铮亮的方桌,每桌八人。娘家人的婚宴略好与村民的,不是主家另眼相看,也是生活不富裕的体现。村里的厨师做的九品十三花,鱿鱼品,酸辣肚丝汤,烧肠绝对是吃了回味无穷的美味。尤其是辣子烹豆腐,可谓一绝,直到现在都是大荔人最喜欢的一道美食。
现在是永远做不出那样的味道。眼下快餐车虽然方便了主家,解放了帮忙的人,但圆桌,一次性餐具,碗筷颜色不一,大小掺杂的确少了许多传统的仪式美感。让喜庆的婚姻彻底变成了流水席。令人唏嘘感叹。结婚当天,女方骑一辆自行车,车头上架着用红绸挽成的大红花,穿个红衣服就算很喜庆的。嫁妆一般就两个箱子,几床被子,几身衣服而已。村民们大多都是一元两元的贺礼,但却真的有浓浓情分在里面。帮忙几天也就用个粗布手巾作为感谢。姑娘出阁,闺蜜一般也就买两个玻璃杯子或者一面镜子作为贺礼。真正的礼轻人意重。却让有了一定生活阅历的我们倍感温暖。而现在几百元贺礼算什么?一千元又如何?没有了温暖却粘上些许铜臭。
丧事是最能体现民风淳朴,互相帮忙的风俗的。也把关中人在大事面前有条不紊的特点体现的淋漓尽致。村里有人过世,本家的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很快就确定大总管,首先安排一帮年轻人去地里“打墓”,然后安排几个青年去外村“报丧”。通知亲戚何日下葬。年纪大的妇女们一般都会去悼念,连哭带说以表怀念。帮忙的会完成很多和婚事相同的举动,比如杀猪,买菜、准备酒席,借座椅板凳,唯一的不同是所有的颜色都变成白色,比如用的筷子,比如写的对联。为了表示对打墓人的感谢与尊重,一般饭做好了要先给送饭,中间孝子贤孙们还要去地里看望几次,拿些烟酒饮料,天热时还会有冷饮奉上。晚上哀乐响起,儿女,亲戚祭奠,做最后的告别。为表示对村民帮忙的感谢,有时会放电影供大家观赏。喜爱秦腔的会欣赏到自乐班的精彩演出。逝者为大,入土为安一直是关中人的理念,下葬这天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让路。若天气晴朗,入殓后抬出棺木,在自家门口会有短暂的追悼会,孝子治悼词,简单总结逝者的一生,致谢村民,自乐班唱几折戏,偶遇天工不作美,早点入殓,直接送到坟地入土。再忙的人都会扛起铁锨赶往坟地,送逝者最后一程。当隆起的坟茔插上花圈,一阵鞭炮声宣告了从此告别了这个世界。每每这个时候,总有人会发出人生不过如此,想开些,看淡点的感叹。每次内容都一样,感受却一次比一次深。这大概就是活一生,悟一生吧。
还有许多民风民俗,小孩子的出生,满月,过岁,老人过寿,逝者三周年,家有学生考取高校,房屋修改上大梁瓦房都是喜庆的事情,每个事情都有不同程度的风俗。这些都是关中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每天都有不同的事情发生着,黄土地就是这样斗转星移,春去秋来,昼夜迭更着,一天天,一年年,一代代......也就是这些,构成了自己童年,少年的全部内容。所以不论到何时,不论到哪里,自己都会觉得与故乡割舍不开,因为故乡的烟火人生已深深的印在自己心里,是自己生命里无法替代的最重要的部分。这也就是行走江湖数年,许多东西都遗忘了,都在自己脑部容量里无意删减,而关于故乡的记忆却愈发清晰的原因。我终于懂了什么是落叶归根,为什么要落叶归根。
改革开放后的新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我们村,是高明乡里第一个完成路面硬化的示范村。规划整齐,村貌整洁,村风正气,一直都是县上推广学习的榜样。进村的道路笔直干净,两行塔松好像列队完毕等待检阅的仪仗队,随时欢迎来村走访,联系果品的客商。每家每户门口都有花池,统一栽植的花树芳香扑鼻,每月定期有人清理垃圾,彻底告别了垃圾遍地扔的时代。太阳能路灯随处可见。自来水安装到家家户户。幸福院里瓜果飘香,老人安逸。一派祥和。更为可贵的是父老乡亲们九十年代初就告别了传统作物时代,以果树为主打作物,先是苹果,后来桃子,李子,樱桃,枣子,葡萄......多年前就成为大荔经济的排头兵,如今家家红门绿窗,许多人有了自己的小车,甚至县城有自己的房子。城乡差距越来越小。每次回去,都会有新的感受。只是由于城镇化的政策,农村越来越空心化,大有快要消失的感觉。让人有股悲凉在心头。
浪迹江湖的游子就像一只风筝,而故乡就是那根长长的线,纵使你飞的再高再远,也永远离不开他的掌控,一旦离开,就失去了方向。
作者简介:常军,笔名蓝色海洋,陕西大荔人,文学爱好者。现为北京奥信化工科技发展有限责任公司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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