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相互陪伴,彼此成全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早些年,看过电影《菊花台》,除了阴谋、杀戮和血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主题歌。周杰伦本是儿子的最爱,跟着他,居然也学会了哼唱。每次“卡拉”,必点,据朋友说,唱得还算“OK”——喜欢那旋律,“柔弱中带伤”的纠结和缠绕;也喜欢那歌词,有古典的魂,又有现代的韵。尤其是“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几句,莫名触发了我的感喟。
回想自己这半生光阴,其实也在纸上——读书、教书、写书,仿佛自记事以来,就没离开过纸。抽象点儿说,这么多年,我的生活就是在一张张纸上,停驻,移动,沉滞,或飘浮,被岁月的风拂动,吹得零零乱乱。许多年前,在一首旧诗中,我曾这样写道:
置身文字,纸
成为我整整一生都无法逃避的命运
现在觉得,的确如此。即便此时,我是坐在电脑前,通过键盘敲打这些文字,但当它们最终成形,我仍得借助一张张纸,将它打印出来,细细审读,作最后的校改——我相信屏幕上的所见所得,但更信赖纸面上的触抚感。
纸或许是先人最伟大、最神奇的发明之一。借助纸,他们的感受、思想和意念,他们的快慰、沉郁和苦痛,得以更轻松、更方便、更广泛地流布和传承。那么多美奂美仑的诗句,那么多深刻隽永的文章,那么多泪,那么多血,那么多颂赞和哀叹,那么多奔走和呼号……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纸,我们的文化和文明,会是怎样的状态。“敬惜字纸”,祖先除给我们留下纸,还留下这四个字。他们连写过字的废纸,都视为神圣,不愿扔弃和踩踏。
纸是美好的东西。我们常说,一张白纸,适宜画最美好的图。而写或印上字的纸,也总是给人一种“无中生有”的神秘感和神奇感——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父亲曾说,那时,我对每次上厕所用的“手纸”,都要研究半天。那多半是些废旧的报纸,或写过字的废纸。父亲还说,那时候,每次上厕所,我都要花很长时间。父亲说的或许没错。现在我仍有这样的陋习:每上厕所,必得有书相伴,而且,蹲的时间总是很长很长。
读书时穷,买不起更多作业本,便常常找大人要来抽完的烟盒,小心拆开,展平,用母亲缝纫的针线装订好,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本子。纸质比买的作业本好不说,还有股淡淡的烟草味,很好闻。拿来演算,或写字,偶尔记点感想,方便,实用。这样的本子,差不多陪我读完了整个小学。到现在,本子虽早不存,那淡淡的烟草味,却留在了生命里——现在我嗜烟如命,或许就与那时闻多了那些残存的烟草味有关。
后来爱上了写作,纸更是须臾不可稍离。面对一张白纸,有如一位农夫面对自己的土地,禁不住耕耘和播种的冲动。思想的翅膀扑腾开去,再收拢来,从自己的眼到自己的心,从自己的心到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写出自己的字,自己的字说着自己的话;然后,字落于纸,一个个连接起来,占满一张纸,又一张纸;白的纸,黑的字,这是多么鲜明美好的对比,这是多么生动形象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充满神秘感、创造感,也让人很有成就感、充实感,让人如同服了药,有瘾,沉醉而痴迷。现在想来,自己能排拒种种物欲诱惑,坚持写作,在舌耕之余,不辍笔耕,原因,或许就在这沉醉和痴迷里。就像我在那首诗中所说的:
每当面对她皎洁逼人的容颜
如面对初恋的情人
我无法不对她坦露内心真挚的声音
作茧自缚。在空白和方格之间
虔诚地浪掷青春和生命
记得以前,每次写完新作,画上最后的句号,心情总是特别愉快。望着那些墨迹未干的文字,总不免兴奋、激动,满怀难以与外人道的快意和得意。即使事过境迁,借助那些白纸黑字,也总能回想起那些美妙的时刻,那些特殊的场景,那些或焦灼或激切的细节和情节。岁月如流,光阴易逝,生命里只留下白的纸、黑的字,似乎有着残酷的一面;然而,这些白的纸和黑的字,就像生活本身一样,终究会呈现出温和、亲切的一面,被沉淀和留存的一面。它提醒我:你曾经投入,也曾经拥有。
当然,也浪费了很多纸。刚将字落到纸上时,是那么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但是,渐渐的,连自己也感觉糟糕了,感觉难以为继了,只好忍痛废弃——勉强写完的,命运也总是多舛,最终,它们还是成了废纸。
但对这些废纸,却并不舍得扔弃,而是积存在箱底,或柜角。因为,它们一样记录了我的感受和思想,虽然有些幼稚或拙笨。偶尔翻出来看看,那泛黄发脆的页面,墨迹斑斑的字里行间,也是一种省悟和警惕——每次到书店,看到那琳琅满目的书,总不免警惕和忐忑:印有我名字的那些,也列居其间,我不知道,它们的命运,是否会成为读者眼中的废纸。
然而现在,在这日益“无纸化”的时代,喜欢纸的人,越来越少了。照理说,时间会磨出人情味儿,但从蔡伦时代就开始伴随我们的纸,却越来越不被我们珍视。现在的人,那么轻易地就松开手,放弃了纸。电话簿早不用了,直接存手机里,信笺纸早不要了,发email了,甚至直接QQ、微信了。最可怕的是,连书籍也不买了,kindle或当当国文了,甚至手机上直接“碎片化阅读”了。现在的人,满怀热情地迎接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玩艺儿,却不再喜欢接触纸了,除了餐巾纸和手纸,很多人甚至轻蔑与纸有关的一切,斥为老土,好像那本身就是一堆无用的土纸。
我却依然喜欢,纸——报纸、杂志、书籍。虽然也有电子阅读/手机上的碎片,但感觉,还是纸质的更实在,更有切近感。所以不断买书,所以坚持着在键盘上敲下,在纸面上校改。
有事没事的时候,依然喜欢接触纸。看看,摸摸,多好的纸,多好的质感和手感。再放回去时,心里有莫名的熨贴和舒惬。禁不住会想,植物内部的纤维,和质地清晰的纸张,和写在纸上的文字,这中间,一定有着某种我们言说不清的神秘联系。
许久不写字的时候,我便知道,那些空白的纸在等着我。一直空白着自己地等着。浮躁的时刻,或落寞的夜晚,拿出来,眼睛望向它们,心便倏地安静了。我也开始像它们一样等着——等着夜深人静,等着空气里弥漫出让人心神安定的气息,等着灵感飞奔而来占据我的脑子。当心思慢慢落定,我感到纸的生命,如我的生命一样,慢慢地温润起来、鲜活起来、生动起来。
于是,纸醉,神迷。
在这日益浮华、迷离的世界,总要有一些人,像农民喜欢耕牛和土地一样,坚持喜欢纸,喜欢那些朴素洁白的纸,喜欢那些简单干净的纸——无论如何,我都会是其中的一个,哪怕自己的一生,真的像那歌词里说的“在纸上,被风吹乱”。
在许多年前那首旧诗的结尾,我这样写道:
在最后的时刻,在千篇一律的灵堂
或墓地,一张单薄的纸
像我热爱的美人,轻而易举地
结果了我疯狂的激情
和纸一样单薄脆弱的生命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或使命。所以我依然乐此不疲。而我所留下的文字,无论甜蜜,还是苦涩,无论清醒,还是迷惘,无论疼痛,还是幸福,都源自本心——某一时刻的,某一阶段的,某一具体场景的,我的感触,激情,我的呼吸,心跳,我的泪流,血涌——幸好有纸,有纸上的记录,让我能在事过境迁后,依然记得那些词语背后的情感和温度,那些话语里面的纠结和坦诚。
2017年11月5日 修改于北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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