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言】在暗夜里醒着
下车时,天已黑透。不过,毕竟是城里,路灯是有的,街头上,纳凉的人是有的。虽刚入夏,但格外闷热,烦躁。毕竟,是上百万人的大城市。站台上,公车里,众说纷纭,气氛热烈而紧张。那样微妙而慌乱的时刻,各种小道大道的传说和消息,像黄昏时的蝙蝠,四处乱飞。
进学校大门,快晚上10点。第一感觉,是阿城《棋王》的开头:乱得不能再乱——就那样一句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无端地传了当时的神:多年后想起,眼前仍是兴奋而慌张的人群,压抑而张狂的青春。在那个夜晚,茫茫的暗黑里,如被风卷动的云块,各自飘零。
匆匆回宿舍。上楼梯,过楼道,进寝室。见到我的人,都说你疯了,怎么这时候跑了回来?一时有些慌神,不知道刚刚过去的两天,到底出了什么事。转身去找要好的朋友,也是同样的话语,只是多了一句:我们正准备走。然后拽我到旁边,又说,这里还有一点钱,拿上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至于吗?我一时有些僵呆,在15支光的昏暗阴影里,疑惑不已。但朋友很明确。走吧,多保重!看他,满脸凝重,眼里隐隐泪光。
抱抱。转身,回自己寝室,收拾东西。室友唐,也在慌乱着收拾。问我,准备到哪。我说,去女朋友那里看看。虽然刚从那城市回来,但那样的情形里,似乎,只有在她那里,能够得到安慰。他说同去,那里有男女同学若干。想,也好,暗夜长路,毕竟有同伴了——唐是另一市的人,但若干年前,我们是归属一地的老乡。和我一样,来自农村,和我一样,矮个子,和我一样,乱说乱动。
两个矮男生仓皇逃离了那幢呆了一年多时间的宿舍,在晚上11点过的夜色里。
后来,一度时期,喜欢看“历史上的今天”。365天里,似乎都有大事发生。大事,就是历史,被权势者认可或审定的历史。我等升斗小民,仿佛一棵卑微的小草,置身万山起伏之地,只有仰望的份儿,哪有跻身其间的可能?所以,总是越看越迷惘,悲观。直到夜色上来,将我小小的身影慢慢融化,将我的呼吸、叹息、偶尔的文字,轻轻抹掉——在那样的历史里,我和很多人一样,是不存在的,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存在。
但是,还有别样的历史,属于个体的历史。甚至,真正的历史,我以为,除官方修订的外,更多的,活在个体记忆里。所以我曾说过,每个人都在书写着历史,自己的历史。所以我曾说过,每个人,都可以创造历史——以意外的事件,让某一年,某一天,某个时段,成为个体心灵史的一个细节,一个情节,甚至一个章节。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我和孩子们一起,通过制造小小的意外,让他们记住了2000年6月3日下午的阳光和雨,让他们在多年后,还能津津有味地提及那个历史细节,属于我们共有的历史细节——在英语里,历史叫History,我初中时的一位同学,老爱将它读作“黑起事捶”;“黑起事”,川话音译,大意为“使劲”——我想,所谓的历史,或许就是这样被我们创造出来的。或者说,所谓的历史,就是这样被我们“黑起事捶”出来的。
当然,也包括20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和唐赶上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从学校进城,要在郊区走漫长的路。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车。黑而闷的暗夜。沉重而紧张的内心。除偶尔的一声微叹外,我和唐之间,只有大块大块的沉默。
车到双桥子,便是终点站。但那里,距我们离开的起点,还远得不能再远。那座城,那么庞大。但是,再没有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了。只好走路。我们选择了市区,那么暗的夜里,灯光既能为我们照明,也能给我们安神。
到水碾河,人似乎多了。纳凉的,闲逛的,做生意的,当然,还有关注着街头动静的。我们没想停下,却被迫停下了。一对老人,在街边卖宵夜,抄手、醪糟汤圆之类小吃。老大爷看着我们,问:“是学生?”点头。“到哪去?”“火车站。”匆促的行走,气不够匀。但简单的话里,老人似乎明白了一切。
“等等。吃点东西再走。路还远着呢。”老人说罢,开始下汤圆,敲鸡蛋。“不用了,大爷。我们得赶路。”我和唐对望一眼。而肚子,也真有些饿了。老人说:“别着急,不会耽误太久。”又说,“吃饱了才有劲。”
很快就好了。老人给我们一人一大碗。在我们大口吞吃的当儿,旁边已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问我们从何而来,学校的情形,然后说到街头的动静,可能出现的状况。免不了的传言,无从确证的信息,想当然的分析和估计。揣测。疑惑。愤慨。担心。但都赞成我们的作法,鼓励我们。
一个抽烟的中年妇女,妆化得浓,穿着也艳丽、风骚,要在平时,会让我极其反感的,但是那个夜晚,她让我觉得震撼——她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说:“钱不多,是个心意。”我和唐赶忙拒绝。“拿着吧,作路费,能走多远走多远。”说罢,硬塞进我们包里,转身就走了,连我们的谢谢,都只能冲着她的后背。
向老人道谢,向周围人道谢。然后,继续赶路。
光阴流转,很多年过去了。但是每次想起那个夜晚,仍不免激动和伤感。
当然,就后来的情形看,不免觉得当时有些堂吉诃德,或者,用“一刀解词”的话说,有些螳螂,或者,堂郎——滑稽的骑士,巨大的风车,破旧的长矛。在那样的岁月,这样的意象,总在我们心里,诗里。他人眼中,不免可笑,我们心底,自有主张。那样无边的青春,慷慨的激情,自觉的担当,虚幻的荣耀,不堪一击的热血。甚至,“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迈。
这一切,造就了那十多天的历史,造就了那个夜晚——沉重的夜色,漫长的行程,以及,种种难与人言的温情体验。而事实上,在那个夜晚之前,我已多次感受到。关心、同情、支持。那是我们与社会人等最融洽的时段,关系最和谐的时段。不是在校园里,而是在街头上。
记得有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同伴,要到另一学校去,下车后还要换车,还有一长段路要走。天气炎热,都觉得口渴,便有人提议喝点汽水。刚好路边就有,是一位老太太的摊。别处是三毛五一瓶,问她,却说五毛。看看前后,再没有别的摊点,而嗓子里似乎已经冒烟,便想,五毛也得喝。于是一人一瓶。
咕咕喝着时,老太太问你们是学生?我们点头。又问要到哪去?我们简单答了一句。然后交回瓶子,准备付钱。没想到,她坚决不收:“算我请你们喝的。”又说,我老了,帮不上什么忙,几瓶水,算是我的心意。然后,她叮嘱我们要特别小心,注意安全。她慈祥的神情里,没有一点生意人的计较。
而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在那之前,从来没有想到,陌生人群中,会有如此多的关心和温暖——而这些遭遇,不断地修正着我对社会、人生的看法。
而在那个夜晚,我和唐所感受到的关心和温暖,并没有结束。
离开水碾河,没走出多远,来了一帮骑着自行车的小青年。看架势,就是精力旺盛,在社会上混的。平时大白天见了,也敬而远之的,静夜长街,心里更是莫名地害怕,所以步子迈得越发仓促。
但他们很快追上来了。四个,一人一车。为首那个,嘴里叼着烟,看起来是头儿。到我们前边,脚点地,刹住车:“兄弟,到火车站?”我们点头,神色略有些紧张。“上车,我们送你们去!”
“谢谢,我们还是自己走吧。”我说。
“废什么话?上车吧!”口气坚决,是邀请,更是命令。
我和唐对看一眼,然后各自坐在一辆车的衣架上。骑空车的两位,一前一后,像开道车的。虽然,在那深夜的街头,道路原本就很空阔——为保证速度和时间,我们后来也换坐过他们的车。
到火车站,下车,我们道谢,那头儿说:“去赶车吧,多保重!”然后转身走了。
不需买票,直接进站,上车,一切顺利。只是时间,已凌晨两点过。
古罗马皇帝佩特罗尼乌斯·马克西姆斯逝世。美国著名诗人沃尔特·惠特曼诞生。邹容著作《革命军》出版。日德兰大海战爆发。首次飞机环绕北极飞行成功。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沪成立。苏军在哈尔科夫向德军发动反攻。刘少奇提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纳粹头子埃希曼被以色列处以绞刑……
这是动笔前,不经意间,在网站里看到的“历史上的今天”。而此时此刻,我所看到的那些“今天”,已经成了“昨天”。从“昨天”的深夜开始,在“世界无烟日”里,我在呛人的烟雾里,敲打着键盘,写下这些文字——夜色如流,仿佛载着我,逆时间之河而上,再次经历。
那紧张而惶惑的夜,那路途上的遭遇和感受,那陌生者的关心和帮助,那被压抑的激情和热血,那梦一般的时光和旅程。尽管,我仍然只能,在这些文字里闪烁其辞,但我知道,那段时间的经历,必将始终清晰在我的记忆里——当然,也在唐的记忆里,在那一帮人、甚至那一代人心里。那经历和体验,那荣耀与耻辱,那些梦想和疼痛,我说过,它们会一直在,永不被忘记,即使在深夜,它们也会睁着眼,像守夜的魂,醒在黑暗里。
而最后,我还将说到一个细节:火车快到目的地,已是黎明时分,窗外的那一带平原,在晨光里渐渐显出远山的轮廓,田野的模样,树们隐约的剪影。暗夜即将过去,晨光正在到来。车上开始广播,开始的音乐,是国歌。那样雄浑的音乐,铿锵的节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那个时刻,听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年轻健壮的树们,热血嚣涌,心潮澎湃。
在那黎明时分,我第一次,为自己,激动得一踏糊涂,感动得热泪盈眶——但那个时刻,我并不知道,三天之后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那个夜晚,植根于我的记忆,成为我的个体历史。
2009年6月1日凌晨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