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场反客为主的好戏
读红楼,很容易只注重正文而忽略回目名,其实,作者曹先生最喜欢用回目名来做提醒,比如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时,用“贾琏戏熙凤”来提醒读者注意这对夫妻的恩爱瞬间,还有第八回的“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提醒读者注意黛玉在此回中的心理状态。
这事要从周瑞家的送宫花说起。
宫花本是薛姨妈要周瑞家的顺便带回荣府给姑娘们的,周瑞家的也乐得跑腿,却没想到在黛玉这里受了气,被她给怼了。
周瑞家的毕竟是下人,也是有些修养懂规矩的下人,所以“一声儿也不言语”。为了打破僵局,宝玉随口问“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于是得知了“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正好这天宝玉闲得无聊,就独自到梨香院探病,刚刚比完通灵,“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
也不知道黛玉是特意来探病,还是得知宝玉探病尾随而来,总之从黛玉一出场,那种岁月静好的氛围就不见。
黛玉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透着不友好:“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嗳哟”两个语气词,用得很传神,生动刻画了黛玉此时略带酸味的心境。为什么会带酸味?因为她进门时,宝玉正因宝钗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在缠着宝钗要冷香纨吃。这种看上去很亲密的举动,是黛玉所不乐见的,但又不好明说,只能用“我打扰了你们的好事”来暗示。
事实上,宝玉和宝钗此时的行为,是否如黛玉所想呢?当然不是,所以宝钗笑问:“这话怎么说?”黛玉意识到了此话不妥,即使对方真有什么,这也不是大家闺秀该说的话,倒像是市井女人的口气,所以又用话圆了回来:“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
早在黛玉初进贾府时,作者就说她“心较比干多一窍”,意思是心眼多,反应快,这里就得到了体现,就连一直对黛玉笔下留情的脂砚斋,都在这里评了一句“强词夺理”。
可不是强词夺理吗?聪明人都能听出黛玉话里那股酸溜溜的味道。
按说好不容易把话圆回来了,接下来心态就应该归于正常了,三个人可以愉快地玩耍了。
但是,这是种病态心理,并不受控,不是想正常就能正常的。所以,当宝玉问婆子们“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时,黛玉的醋劲又上来了:“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
不得不佩服曹先生深谙心理学,黛玉的这种心理,如果没有过相同的体验,是很难感同身受的。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是缺少安全感的表现,一旦发现所掌控的人有失去的迹象,就会在心里生出刺来,并口不择言地说了出来。
薛姨妈和贾母一样,好客爱热闹,“摆好茶果来留他们吃茶”。下雪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实在是个不错的加强沟通增进感情的好机会,但黛玉内心的那股气一直没能找个机会给出了,所以这个酒局有些不和谐。
宝玉最喜欢这样的酒局了,无人管束,可以随心所欲,李嬷嬷的劝阻又被薛姨妈挡了回去,所以完全放开了,说“只爱吃冷酒”。
薛姨妈虽然溺爱,但也不会完全放任,她像世间所有普通的父母一样,只会用哄骗的方式:“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可见世间的母亲都一样,无论是哪个时代,类似的话我们应该小时候都听过,哄骗三五岁的孩子还可以,可是宝玉已经十来岁了,都和袭人有过云雨了,这样的话当然听不进去。
什么样的话才听得进去呢?宝钗所说的道理通顺的话,且看宝钗说的:
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看看宝钗的语言艺术,先肯定了宝玉的“杂学旁收”,在心理学上,这叫共情。宝玉衷情于杂学,一直不受主流尤其是他老爹贾政的肯定,有这句话开头,接下来的话就容易接受了。但是,接下来,宝钗却给了实用性的提醒:杂学,应该是学来用的,所谓学以致用,这样学来才有价值。
“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由此可以看出,至少在这个阶段,宝玉听得进宝钗的情理之劝。
作者对宝钗的定位是“停机德”,即懂得用情理劝男人上进的贤妻之德,作者在此处也已点明,如果宝玉一直保持着此刻的清醒,他完全可能在宝钗“大有情理”的规劝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但是,宝玉开始上道了,黛玉却不乐意了,于是借着小丫头送来的小火炉,语带双关地发泄不满:“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时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
俗话说:听话听音。聪明人听得出话里有话。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
宝玉和宝钗都听懂了,但两人的表现不同:宝玉是“无回复之词”,所以“只嘻嘻笑两阵”,宝钗却是“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
二人都在让着黛玉,不和她计较,作者特意强调“黛玉是如此惯了的”,说明黛玉的此种表现不是一回两回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只有薛姨妈心眼实,比较愚钝,听不出黛玉的话外音,以为黛玉是真的怪罪小丫头,于是帮忙打圆场:“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
这并非黛玉的本意,却被薛姨妈误解了,黛玉只好又编出理由来圆。
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这理由编得实在不高明,所以薛姨妈说:“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有这样心。”
作者借薛姨妈的话,说黛玉“多心”。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这话也只能薛姨妈来说,宝玉自然是说不得,开口就会引来黛玉更多的反驳。宝钗的个性本来就是“罕言寡语”,又深知黛玉的个性,所以息事宁人。只有薛姨妈心眼太实,想不到更多,再说她是长辈,长辈对孩子说“多心”,有疼爱的成分在里面。
因为宝玉要喝冷酒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就引出这么多心思来,可见和黛玉相处有多累,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动作就让她敏感了。同样,黛玉也活得太累,仅是不断圆话就已经够累的,还有那么多情绪藏有心底。
但这还不算完,因为黛玉心里的那股酸气不但没出,又添了新的,总得找个由头发出来才舒坦。
很不幸,李嬷嬷撞到枪口上了。
和袭人对宝玉的忠不同,李嬷嬷只考虑自己在侍候宝玉上会不会挨骂。因为之前没有管好宝玉喝酒被骂过,所以时刻关注着宝玉会不会喝多。“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劝阻。”按说职责所在,李嬷嬷的做法也没错,只是她用错了方法,抬出贾政来吓唬宝玉:“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这种方法是最忌讳的,无形中让宝玉把对贾政的惧怕转变成对李嬷嬷的厌恶。但宝玉毕竟是有着贾府尊重长辈的教养,所以也不反驳,只是低头生闷气。
这个时候,应该是薛姨妈出来解围,她是主人,又是长辈,她要说谁都可以。但还没等薛姨妈开口,“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气了。”
黛玉这话说得很不妥,连宝玉都要敬重的长辈,黛玉却有指责之意。还有,抢先说话,已经反客为主了,置薛姨妈于何地?
所以李嬷嬷不乐意了,至少在这个屋子里,能说她的只有薛姨妈,这是规矩,黛玉明显逾矩了。
但黛玉是贾母的心肝宝玉,李嬷嬷虽然心里窝着火,也不敢发出来,只能换种委婉的方式来说:“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
李嬷嬷这话,触发了黛玉本就窝在心里的火。刚才还在说宝玉把宝钗的话当圣旨,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黛玉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这下不用再憋着了,“冷笑说: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素日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
论嘴皮子功夫,李嬷嬷不及黛玉的万分之一,都不需要打草稿,就把火烧到了薛姨妈身上,挑拨李嬷嬷和薛姨妈的矛盾。这当然不是李嬷嬷的本意,她只是希望宝玉少喝点酒,好让自己不挨骂,结果却被黛玉三言两语把问题复杂化了。但她不能拿黛玉怎么样,只好“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
作者又借李嬷嬷的口,说黛玉说话“比刀子还尖”,伤人哪!
最后还是宝钗打圆场,薛姨妈出来哄宝玉,这事才平息了。但李嬷嬷面子上过不去,又被黛玉伤到了,于是借故离开了。
这次事件,直接导致了李嬷嬷被强制提前退休。受了气的李嬷嬷也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于是回去找茬,闹得贾母都知道了。于是李嬷嬷就从宝玉身边消失了,跟她一起消失的,还有茜雪。这个下篇文章再分析。
回头再来看整个情节,从宝玉探病开始,仅仅是因为“黛玉半含酸”,就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并影响了李嬷嬷和茜雪两个人的命运。
从第五回开始,作者就着重写黛玉因被贾母“万般怜爱”,养成了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性格,并因与宝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而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把宝玉当成了她的专有陪护。再到周瑞家的送宫花,黛玉因宫花不是单给她一个人的而不愉快,然后才有了这次探病。
这样环环相扣地写下来,作者的用意非常明显:那个初入贾府极具林家教养的黛玉,已经在贾母的溺爱下,恃宠而骄,不但干涉宝玉的上进,还影响到了周围人的命运。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贾母的溺爱!
黛玉的“半含酸”,与爱情无关,仅仅是被溺爱的孩子的独占心理。
在现代,我们把这种孩子称作“熊孩子”:只要是我喜欢的,你们谁都别想碰,无论在什么环境下,我想闹就闹,管你是谁。
不深入文本细节,无法发现作者的良苦用心,贾府这座葬花塚,葬花的方式各有不同,葬黛玉用的是溺爱,即捧杀。
溺子如杀子,最爱黛玉的贾母,用自己的溺爱,挖了个坑,把黛玉一步步推进了葬花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