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0)

这可能是五原县光复以后最热闹的一件事。

曾格林沁落马后,五原县长审讯他:

黄羊木头的那批烟土是你打劫的吗?

是。

屯垦队的东西你也敢下手?

倒腾大烟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杨家的种子是你掉的包?

是的。

杨家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下此黑手?

我不认识杨家。我只知道那批种子是要种在跑马地上。跑马地是蒙古人的牧场,我要它回到蒙古人的手里。

那香夫人也是你绑的票?

是的。

抢了东西还想抢人?

我们蒙古人以抢婚为荣。

那为什么又送她回来?

抢了她的人抢不来她的心。我不要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活捉伊井那一仗是你冒充大青山游击队打的?

是弟兄们打的。我在山上的一个木头房子里,天天喂我的马,守着心爱的女人。

曾格林沁一颗青皮大光头,高大的身躯让囚车显得空间狭小。他迎着义和桥下的风走出去,他在义和渠渠背上高高在上地走着。像他上一年来到这里时一样,他闻到这里的空气真香,因为这里生长着他的女人。这是同一个季节。那一天他捡到了一方绣着一朵海纳花的绸帕,此时正攥在他的手里。

曾格林沁想死在义和隆,他不能活着忍受心爱的女人的背叛。走出义和桥他回头看一眼义和隆,他看见一个女人跟在看热闹的义和隆人们的后面,跑着,说着什么,跌倒,爬起来。

酥夫人一跌倒,曾格林沁的身子就要抖动一下。曾格林沁看到了他的女人,看到了他的女人的眼泪。这个女人瘦了,这么快就瘦了,他以为是为他曾格林沁瘦的,他的心揪紧了。他不会抱怨的,因为这是他心爱的女人,心上的女人,他爱她没有条件。但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个女人不是他在狼山木房子里的女人。木房子里的女人不是他在义和桥下碰见的海纳花一样的女人——

他看到了他的两个弟兄混在人群里,他们不会劫法场的,他告诉了狼山,他真的想死,弟兄们会成全他的。他看到那两个弟兄在靠近他的女人,他的心一惊,这两个弟兄是要报复他的女人。

酥夫人从地上爬起来,人们走得那么快,她没有力气赶上那辆囚车。她想说,不要死啊,不要痛心啊,那个女人不是这个女人啊,我要你活着啊。她张着嘴伸出手,在她又一次要跌倒的时候,两个男人靠近她挟住了她,一把刀子在她眼前晃荡。一个男人说,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曾哥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出卖他,你还有脸来这个地方。另一个说,把她两个奶头子剜下来给曾哥陪葬,让曾哥到那边去当下酒菜。这时他们听到囚车上的曾格林沁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这声音凄凉、悲怆、哀怨、绝望,像一把把钝刀戳在骨头上,钻心地疼啊。两个弟兄一松手,酥夫人就倒了下去。

鸿雁展翅向南飞,

芳草历历多凄美,

谁让哥哥就心疼你,

再好的姑娘是别人的。

囚车拖着歌声走远了,酥夫人的眼前一片烟尘。紧接着另一队人马赶上来,向着囚车的方向驰去。酥夫人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男人苗麻钱,后面跟随的还有王家的畅水、丰田和一些穿军装的人。

酥夫人开始往强家油坊的方向走,她要去看她的环环。太阳西斜时她扑在了环环小小的坟头上。

当麻钱找到小酥时,她的棉衣盖在环环的坟头上,她趴在坟头上双臂抱紧了环环。她的血是从她的胸口流尽的。

小酥不知道,曾格林沁在她死后才知道,义和隆有两个长得一样的女人,一个叫香,一个叫酥。对酥这个名字他很陌生,他在心里叫她“海纳花”,那是种在他心里的一颗种子。

从那个晌午开始,香夫人心口疼。妹妹死了,妹妹躺在老额吉的那口棺材里,妹妹闭上眼睛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果果和木木跪在母亲的灵前,就像十几年前的小酥和小香。奇怪的是她们两个也是一个喜欢打算盘一个喜欢绣花。喜欢打算盘的果果亲近香夫人,木木亲近酥夫人。

家里有粮食了,耗子就跟着进来了,肆无忌惮地前后院地蹿。她偶然能听到后院的那个女人被耗子吓得惊叫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绵甜,像往她的胸口一针一针地扎。她猫着腰双手顶在胸口上,无奈地呻吟。

自从小酥死后,板凳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下一个跟着去的是谁。听得夫人心口疼的呻吟,他就隔着门对夫人说,找锦绣堂的郎中来吧。

香夫人把一只算盘扔出来,又把一只算盘扔出来,她扔完了家里所有的算盘,算盘珠子像羊粪蛋撒了一院子。板凳赶紧猫下腰捡,嘴里嘶嘶地吸着,牙疼一般。

香夫人说,让她过来侍候我。

板凳知道她说的是谁,吓得捡在衣襟里的算盘珠子又撒在地上。他结巴着说,我来侍候你,她不会说话。

香夫人说,我不用她的嘴,叫她过来。

板凳只得去叫哑巴,他神色慌张地附在哑巴耳朵上说,千万记住不能说话呀。哑巴神情镇定,她用手势对板凳说,永远不会说话,即便暴露了日本人的身份,杨板凳并不知情。我只是板凳捡到的一个哑巴。这个手势哑巴已给板凳打过无数次,板凳很熟悉了。这是哑巴在屡次提醒板凳,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板凳要一口咬定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日本人。

哑巴走进香夫人的正房,她没有低头,直视过去,笑。

香夫人看清了,这是一个很好看的人,牙齿细碎洁净,脸是麦皮的黄中透白,细瓷的腻。这女人谁见谁稀罕呢,咋会是捡来的,这不是天上掉下金元宝了吗?

香夫人盘腿坐在炕上。她要绣花。她想她的妹妹小酥,她再不想打算盘了,她要绣花。她说,你上炕给我择线,我要绣花。

哑巴垂着眼睛上了炕,她跪在炕上,不敢看香夫人。

香夫人闻到了一股很特殊的味道,这味道是从哑巴身上发出来的。这味道在哪里闻过,好像在哪家药铺子里或者赶庙会的粉楼里,香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香夫人说,你坐下吧,我可领受不起你给我跪着。

哑巴好像没有听懂,继续跪着,双手垂在两只膝盖前。

香夫人示意她盘腿坐下。

哑巴换了个姿势坐下来。香夫人发现她不会盘腿,两条腿僵着,一顺儿拐着。香夫人撑好花绷子,哑巴开始择线。香夫人看到了哑巴的两只手,心突然被什么弹了一下。这双手像十根葱心儿,嫩得能冒出水来。这个女人的手不是河套平原女人的手。

香夫人说,你的家在哪里呢?

哑巴用手比画着,在很远的地方,来后套逃荒,家里人都死了,剩下她一个人。

香夫人手里的花针不动了,她想起来了,这个女人身上是麝香的味道。她想起来,那一年她到锦绣堂给母亲抓药,那药里就有这味道,她问母亲母亲说这是麝香的味道。据说窑子里的姑娘都用麝香,是避免怀孕的。香夫人的手被扎破了。

香夫人抬起头,想看出她脸上的风尘来。这个女人正用水晶样透明的手指捻着丝线穿针呢。后晌午的太阳穿过洁白的窗纸照在她的脸上,她两平面淡淡的绒毛像涂了一层薄金,她是那么专注,牙齿半咬着下唇又放开,嘴唇由淡渐红。

她听到门外焦躁的脚步声。

绝望的香夫人两只手捂在胸口上,一种疼从很远的地方走近了,她咬紧了牙关。一个绝色的女人对任何女人都是伤害。她对哑巴摆摆手。哑巴悄然下了地。

哑巴拉开一扇门,听得香夫人说,你不想嫁人吗?

哑巴转过身,半张着嘴。她半边脸惊喜半边脸恐慌,她不知道香夫人的意思,让她嫁给板凳呢还是别人?她只想跟着板凳,在板凳的身边她感到安全。

这时板凳从外面进来急促地说,就让她做我们家的丫环吧,奶妈实在太老了。

香夫人没有抬头。自从从狼山下来她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男人。她的嘴角掠过几分鄙视,说,我看是我老了,你不想让她做你的填房吗?

板凳扑通一声跪下了,女人没有听懂香夫人的话,看板凳跪下也就懵里懵懂地跪下了。

香夫人再次冷笑,她心想,这女人跟谁睡跟谁亲啊。

板凳说,夫人调笑我吧,我不敢。

板凳低着头,等待香夫人再次开口说话,或者表态。

香夫人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她的心口疼得厉害。她拧着眉头。

板凳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喜出望外,出门槛儿时竟跌了个跟头。跟在后面的哑巴失声“啊”了一声。

到了后院,板凳蹲在粮仓前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哑巴听不懂什么叫填房,她没有听懂香夫人的意思。但从板凳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一件好事情就要发生了。她从小接受的日本文化告诉她,一件事情要来临的时候一定要内敛,像蒸一锅馒头宁可过一点头也不能提前揭锅盖。眼前嫁给板凳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是她最好的出路,一是她能活着,二是她能跟一个爱她的人活着。她什么都没有问,继续前晌的活计,双腿一顺儿坐着摇着小石磨,磨豆子。

板凳显然胆子大多了,他蹭到哑巴跟前,摸她的脚,脱她的鞋。这双脚真好看啊,圆润无骨,脚趾像一串粉红色的莲苞。板凳把脸伏在她的脚上,身子就蜜一样的稀了。他亲着吻着,头往上面磕,好像不想活了。

当最后一抹夕阳在粮仓的尖顶上消失,板凳就开始坐卧不安,他围着粮仓转,咻咻地喘气,像有一只野兽要从身体里蹦出来。看到天有点阴,他就把一只木炭小火盆放在粮仓下,温着。温热的麦子和温热的女人让他发疯。

粮仓在杨柜是最雄伟的建筑物,这种造型还是板凳从口里带来的。最下面用三个木头桩子支起,上面交叉搭上粗壮的红柳打底,再用苇子围成圆柱状,留个小门。框架做好了,麦草和了泥里外抹上,有心一点的人家还捡来一些碎瓷瓦片摁在上面,防雨雪防风蚀还好看。这样的粮仓干爽透气不积雨雪,放粮食十年不坏。夜静更深时门闩了狗歇了,板凳像火苗一样蹿起来——

 (待续)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