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5)
7.加卡卜
首先走进官寨的人是通司(翻译)。他远远地给木楼上南杰嘉波行了礼,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号纸,庄严地说:尊敬的卓尼嘉波,从四匹马的金城方向,“加卡卜”来了。四匹马的金城,指的是从金城到卓尼的距离,要跑乏四匹马。“加卡卜”指的是朝廷,上头。
索郎大头目走近通司,通司马上躬下身子,把脸埋在胸前。他是一个安多藏人。索郎大头目接过号纸,倒过来看,正过来看。之后他在通司的肩膀上拍了一马鞭,说,你咋长得这么丑啊,丑陋的人会带来坏消息。索郎大头目用马鞭戳了戳他的脑袋,说,他们来了多少人,吃糌粑的家伙可安好?通司低着头,揣摸四老爷话的意思。他说,回四老爷话,他们掉进——索郎大头目仰天大笑。看来他们没有绕过索郎四老爷设下的陷阱。
船城的人都知道,四老爷最喜欢挖陷阱。陷阱里可以装狮熊虎豹,也可以装四老爷不喜欢的人。四老爷的陷阱不可能伤到卓尼人,因为四老爷的陷阱上面做了卓尼人都知道的记号。
红笔师爷用藏汉两种文字写下:藏历第十五绕迥木虎年某月某日,金城方向,“加卡卜”来了!
所谓的“加卡卜”是一队灰头土脸的人,马匹东倒西歪的,有的人和马还都瘸着腿。后面有一挂胶轮车,和四老爷捡回来的那挂差不多,上面架着一台轿子。这台轿子颜色很怪,是蔫巴了的绿色。那个一会儿说着藏语一会儿说着汉语的通司,撩开轿帘,扶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噢——嘞,“加卡卜”还带着女人。
男人戴着烟囱高的帽子,干瘪的身子装进树皮一般僵硬的制服里,像在身上架了一个铠甲。身后的女人呢,一双小脚。汉族女人一双小脚不奇怪,奇怪的是一双鞋,鞋底子下有两坨木头,缠裹过的一双脚,半拃长,站在两坨木头上,左右前后看,都活脱脱地像一对牲口蹄子。后来卓尼人知道这叫高跟鞋。再往上看直接就吓死人了,她竟然没穿裤子!她露着半截子腿,仔细看,那腿上裹了一层什么东西,像一层羊肠子。再上面,有一些鲜亮的绸缎苫着她的屁股和腰身,领子一直矗在脸颊上。一张脸像一棵卷心菜,嫩,白,脆,仿佛是假的。啧啧啧!
军人坐着一顶轿子本来就很怪异,他不说话,不看人,向着蓝天翻着眼皮,一脸愠怒。原来他们进土门关往卓尼走,好端端的人马平展展的车道,突然路就陷了,人仰马翻。那位长官吊着一只胳膊,板着脸闭着嘴,像个泥胎。身边的通司一通藏语,替他表达了愤怒。
而他们面前的卓尼土司抱拳作揖,一口流利的汉话。通司马上噤了声,吐吐舌头。原来通司是多余的。
通司称呼那位长官为“国代表”。
赶紧请来寺院里的曼巴,伸出手一摸,只是脱臼。摁着肩,把胳膊往上一推,尖叫的是那个女人,像门缝里夹了只塞隆(鼢鼠)。
卓尼土司与“国代表”并排坐在大堂,旁边是那个女人。前面的桌几上摆着大茶和肉条。下面一个挨一个的卡垫,乌泱泱地一直坐到门槛外,有钱粮总管,迭部仓官,北山带兵官。还有十几个白发老叟,都是船城里超过七十岁的老人。他们看到了生人,尤其看到那个没穿裤子的女人,羞赧地脑袋窝进袍子里,手里摇着嘛呢嘴里念着经。他们的腿上放着条几,条几上的烧锅和肉条热气腾腾。有两个老叟把身子挤在一起,一个说,又是羊肉,又是窝奶!另一个说,阿么没有糌粑,阿么没有糌粑?青黄不接,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嗅着糌粑的香味了。
羊肉的腥膻让“国代表”和那个女人用手捂住了鼻子。只要身体一动,他的嘴里就嘶地叫一声,这声音即刻让几位老叟后背发麻。有几个开始搔痒,索性手伸进袍子摸虱子。还有两个在嘛呢康里管水打嘛呢的老人,每隔一阵就把手伸出来,下意识地做拽动嘛呢绳的动作。他们心里有些不满,好不容易来一趟官寨,要把掌嘎里的一些难肠说道说道,阿么就来了这么多的人,难怪没有糌粑,哪有那么多的粮食么!
人们还没见过像“国代表”这么瘦的人,骨头架子上搭着一张皮,眼窝陷进去。可他的眼光是凌厉的,从深远的地方射出来,像鞘里拔出了刀。
他转过脸打量南杰嘉波。这个五百年土司家族的继承人,一个俊朗的年轻人,一身汉装,说着流利汉话,不像是一个藏地土司,倒像是一个汉人书生,一个聊斋故事里心事重重的秀才。
南杰嘉波对应了对方的目光。袭位十年他从未见过“加卡卜”,在他的经验里,“加卡卜”应该是印玺、号纸,眼前这个肉身,离得太近,显得失真。无论如何他的脸上现出了失望。
所谓的“国代表”,一直不说话,隔一阵就皱着眉头“嘶”的一声,旁边的女人呼应着就呻唤。女人噤若寒蝉,那声音是讨好和依附,仿佛他们长着一个身子。坐在下面的老叟们缩着头吃完了条肉喝完了烧锅,他们乏了,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这个活神仙才伸出一根又细又长的指头,指了指天。
南杰嘉波试探着回应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卓尼嘉波明白,“国代表”从金城方向来,带着驻甘督军的号纸,但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国代表”此行的意图。
没等南杰嘉波说完,“国代表”就把食指换成大拇指,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烂牙,像一窝发霉的黄豆。他示意侍从打开一面红黄蓝黑白的旗,交给卓尼嘉波。
“国代表”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币,放在嘴上嘶溜地吹了一声,放在了南杰嘉波的面前。他说,这是国币,这个玩意儿不长脚,东西南北遍地跑。
南杰嘉波拿起国币,细细端详。银元的正面一个肥硕的头颅,上面六个汉字:中华民国三年。过去的龙币改成了现在的“袁大头”,黄底青龙旗变成了五色旗,改朝换代三年了,民国是年号。
红笔师爷站在他的身后,手里的羊皮纸哧楞楞地响。他此时是一个书记官,是行走的藏文和汉字,所以没有张开嘴说“有朋自远方来”。
索郎大头目呢?那个饶舌的四老爷呢?看不见四老爷,只听得四老爷磕打牙齿的声音,银子似的响着。四老爷在哪呢?南杰嘉波望过去,索郎大头目坐在老叟们中间,条几上的肉已经吃光了,酒壶也底朝天扣着,埋在胡子里面的大脸蛋油光锃亮,正伸出舌头舔几个手指头呢。
“国代表”问,何许人也?
没等南杰嘉波张嘴,索郎大头目一舌头把话勾过去说,回大人的话,我是老土司的老土司的钱粮官,嘻嘻!
“国代表”呵呵了两声,即刻对这个老土司的老土司的钱粮官产生了兴趣。把他木头匣子似的身子向前一倾,用很亲民的语气说,您贵庚啊?
四老爷哪里听得懂什么“贵庚”,摇着头把眼珠子翻白了,答非所问。大人啊,青稞越来越贵了,今天是官寨一年一度的百叟宴,连一碗糌粑都没有,大半年没吃到糌粑了。
南杰嘉波知道四老爷又要装神弄鬼了,就提醒他说,四老爷,大人在问您多大年龄了。
哦呀哦呀,我多大年龄了?南赡部洲的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爹妈知道,可是我的爹妈死了。我为什么活得这么长呢,卓尼川上长着一种草叫荨麻,沾在身上奇痒无比,可是秋天草干了,和神山上的雪莲揉在一起吃了,一泡烟的工夫,就感觉五脏六腑着了火似的。火着完了,心肝脾肺像换了一副新的,打一个舒服的喷嚏,能把地里的芫根(蔓菁)掀出来。哈哈,只消一泡烟的工夫,想飞多高飞多高,想活多长活多长……
一泡烟!一泡烟!呵呵,听到一泡烟,“国代表”的脸和身子抽巴着,几乎背过气去,也没打出一个喷嚏,眼泪流下来了。
南杰嘉波打断说,四老爷,你说远了。
索郎大头目手里的鞭子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老了老了。但是卓尼领地四十八个旗五百多族,每一年的钱租粮租,我了然于心。今年春夏干旱,庄稼就没长出脑袋。看星象,秋天又会淫雨。拉卜什旗缴野鸡五十只,羊腔四个。车巴沟旗缴狼肚菌五十斤,酥油二十驮——是羊肚子的二十驮,不是牛肚子的二十驮,我们卓尼的酥油是用牛羊肚子装的。拉力沟缴大松檩五根,烧柴十捆。阿夏旗缴白橛菜一口袋,烤乳猪四个。上冶五个旗河曲马两匹,大峪沟酥油两驮——
“国代表”皱了下眉头,打了几个喷嚏,鼻涕流着。那个女人坐不住了,拧着身子,屁股底下压了塞隆一般。
索郎老爷怕“国代表”不相信,手伸进旁边钱粮官的袍子里,摸出了一卷熟羊皮,向“国代表”传递上去。这不知是哪一年的陈年旧账,皮子上长满霉斑,漾出一股腥臭。“国代表”转过脸去,那个女人捂住了鼻子。
“国代表”不耐烦了,不高兴了,把蕨麻米饭一推,站了起来。揩着鼻涕说,哪个朝代不纳粮,哭穷也没用!
索郎大头目一听只是纳点粮,心生喜悦。索郎大头目从卡垫上跳起来,说,哦呀哦呀,哪个朝代不纳粮!他几步蹿到“国代表”的身后,动作有点猛,全然忘了自己是老土司的老土司的钱粮官了。他扯了一下“国代表”的后衣襟,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靠近“国代表”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国代表”即刻喷嚏连天。这怪异的动静把卡垫上的老叟们从瞌睡里惊醒,伸着脖子说,阿么了?阿么了?
8.国代表
“国代表”住在了官寨里。他要吃老母鸡,狼肚菌,白米饭。喝鹿血,雪蜜,虫草汤,还要吃索郎大头目编造的荨麻灵芝草。索郎大头目所谓的荨麻灵芝草其实是锁阳,即刻让“国代表”嘴上蹿起了燎泡。
索郎大头目还差人从岷州换了烟土,亲自给“国代表”煎烟膏。
“国代表”和那个女人躺在塌上云山雾罩不知今夕何夕。看见索郎大头目,这个快乐的源泉,脸上竟有了谄媚。他说,我知道你稀罕我腰里的枪,我的这个宝贝跟你们的叉子枪不一样,你们那玩意儿跟烧火棍子一样,支吾着瞄准了,目标早像兔子一样跑了。我的这个宝贝摸都不能让你摸一下,这个东西在谁的手里,“加卡卜”就在谁的手里。他用下颏指了指那个女人说,那个想要可以拿去,可我腰里的这个东西不行啊!索郎头目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女人并没有愠怒,非但没有愠怒,还向四老爷递了一个媚眼。离近了看,其实这个女人不年轻了,身材瘦弱得如同一只煺了毛的马鸡,马鸡也没长一嘴黑牙啊,因为马鸡没有沾烟土。索郎四老爷心想,我可看不上你的女人,比起我番家的女人差远了,跟这样的女人睡觉等于跟一只马鸡睡觉,这样的女人生下娃只有骨头没有肉。可是四老爷就想摸一下“国代表”腰里的东西,于是他说,大人啊,我给你变个戏法,你如果笑了,就得让我摸一下你腰里的好东西。四老爷在木榻上盘腿坐定,闭上眼睛,开始磕牙。大概半泡烟的工夫,他把嘴和胡子一抹,张开手心,上面是半把碎银子。“国代表”和那个女人同时张大了嘴。四老爷说,你笑了。“国代表”说,我没笑。四老爷说,你没笑张开嘴做什么?一连几天四老爷都给这一对男女变戏法,那个女人的包袱里已经装满了碎银子,四老爷也没摸着那个好东西。四老爷没有生气,嘱咐下人给“国代表”烤一只羚羊下酒。“国代表”晃着头说,人活着不能光惦记着肉啊酒啊,还要有一点脑袋上的讲究。“国代表”所说的脑袋上的讲究,可能指的是那个女人的嘴,因为嘴就长在脑袋上。
天一擦黑,就传出一个女人吚吚呀呀的声音,“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官寨里的马鸡们就从桐树上跳下来飞上去,官寨外的土拨鼠像一条条蛇蹿来蹿去。过去卓尼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音,所有的耳朵们都竖起来听。官寨里的人发现,那个尖利得能扎出血来的声音,不是从那个女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那个男人。就是说,每天吚吚呀呀唱着的是那个“国代表”。
烟雾缭绕过后,“国代表”终于想起了他的使命。他迈开八字步在官寨里走,房科,那扎那(厨房),马号,磨房,班房。走到一个开阔处,看到一个高大的建筑,那应该是官寨的义仓了。“国代表”站在义仓前说,仓廪实而知礼节。绕了两遭之后,“国代表”相对南杰嘉波站定,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地。
南杰嘉波盯着他看,不说话,“国代表”的眼神赶紧拐个弯,看别的地方。官寨的地皮上种了一些花草,养了一些马鸡,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南杰嘉波说,卓尼的所有都长在地上,地下除了十八代祖宗别无长物。
“国代表”的手指缩回去了,略显尴尬地背到后面。跟在身后的索郎大头目心急了,伸出一颗大脑袋说,“国代表”没听说过吧,“岷州的女人没屁股,卓尼的土司没银库”,我们番区的人都知道。说完,索郎大头目自顾笑了。他的不合时宜,让他的笑显得有点突兀,于是他索性奓起绵羊胡子嘎嘎大笑起来。
义仓的下面是官寨的练兵场,瞧,一群壮马奔跑过来,靠近人群时,贴在马肚子下的人突然翻在马背上,即刻刀光剑影。北山的藏骑兵挥动着冷兵器,金属相碰撞发出的声音,把湛蓝的天哗哗哗地撕开一道道口子。那个江措大头目的目光向他扫过来,他的四肢禁不住收缩了一下。这阵势让“国代表”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捂住了胸口。这个没有银子的地方着实让他发愁了。他叹了口气,把眼光拉出去,像一个忧国忧民的人,眺望远方。
远方是古雅山上的森林,绿得没心没肺。“国代表”似乎很无奈地伸出手指,从东指向西。他对卓尼嘉波晃动着一根手指说,合抱粗的松木,一个数!
“国代表”在卓尼官寨里寻欢作乐的日子里,古雅山上的一千棵树倒下了。倒下的树依然绿着,它们被扎成排,从山上滚进洮河里。紧接着一万棵树倒下了,“国代表”没有停止的意思。“国代表”的一个手指头代表着多少棵树啊?这些树被推进洮河里,在河岸上,河里的石头上左奔右突,跌跌撞撞地顺水漂下去。远远地看,洮河里漂满了前赴后继的骨头。看林人背着一条牦牛毛口袋,倒下一棵树就往牛毛口袋里放一个松塔。眼前的树桩越来越多了,白森森地龇着牙,装着松塔的毛褐口袋又满了。看林人和看林家阿妈奔跑在林子里,挥着手喊,别砍了,流血了!别砍了,流血了!
卓尼官寨木楼上的南杰嘉波,推翻了酥油茶碗,摔碎了手里的望远镜。跪在官寨外面的老叟们说,砍了我们的多脑吧,我们的多脑十个月就长成一个,可是树成百上千年才长成啊,树神已经流血了,南赡部洲要倒悬了!
“国代表”手下的人全部滴酒不沾,包括藏人通司,都看兵头儿的眼色,噤若寒蝉。他们个个像木桶上的木板,紧紧箍在一起,似乎总是小心桶里的水溢出。越是这样,越是引起南杰嘉波和江措大头目的怀疑。索郎四老爷说,树会长出来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是卓尼土司。卓尼嘉波说,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加卡卜”!索郎大头目说,我们干脆把他们做了!
事情的转机起于“国代表”带来的那个通司。通司是个安多藏人,来到藏地做营生本来应该有主人派头。可是士兵们都是汉人,兵头儿是“国代表”的亲戚,他说卓尼土司一口流利的汉话,这个通司在吃白饭。他吆喝兵们包括通司在一起耍钱,他们下套赢通司的银钱。通司输光了铜板急了眼,就押上了身上的裤子指望翻本,心想即使输了兵头儿也不能让他没有裤子穿,可他又输了裤子。兵头儿让他光着腚给弟兄们放哨,弟兄们继续耍钱。一气之下,这个通司就起了逃跑的念头。他看到一个藏民的碉房墙上搭着一张湿羊皮,还滴着血呢。趁着天黑,他扯下羊皮裹住下身,从马圈里牵出一匹马,就奔向上卓梁。可能这匹马一直睡着,出了城风把它吹醒了,到了红石崖,发现胯上的不是主人,一个蹶子就把士兵尥进草窠里,掉头往回跑。风大天凉,通司想折回去很可能会送了命,蹲下来寻思办法。可能是那张血羊皮腥气太重,不远处狼号叫了。
江措大头目带着戈什尾随着通司出城,风很大,吼叫着。江措大头目的马蹄上裹了氆氇,除了马尾掀起的风,奔跑的马几乎没有声响。
江措大头目穿过红石崖,循着血腥味和狼的嗥叫,找到了通司,把一件藏袍套在通司身上,给他怀里塞了一串钱,说,兄弟,给爹娘养老去,别提着脑袋混饭吃了。
分手时,通司用藏语唱歌:
锅里的冷粥烧滚了
是假的
娜扎(新娘)上马时掉眼泪
是假的
他一遍遍地唱着,越走越远了。江措大头目跨上马,到就近的北山调兵。带上北山领兵官的骑兵队向临洮的沙楞码头飞驰。沙楞码头是古雅山上木头顺洮河而下的站点。
拉着绿呢轿子的三匹蒙古马,已经喂足了料,三个马屁股一撅一撅的,像憋了几坨屎。索郎大头目举着雪亮的松明子火把,神秘地拍了拍马屁股。“国代表”装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放进四老爷的袍襟里,小声说,不要动歪心思,我身上这东西不只一把。我烟瘾犯了,送我顺利出城。你要开路,如果耍花招,一百杆“汉阳造”不认人!四老爷捋一把胡子说,保证把大人囫囵着送出卓尼地界,我还巴望着大人在“上头”跟前说几句索郎四老爷的好话呢!
“国代表”仓皇地向南杰嘉波拱起双手说,近日多有叨扰望多海涵。请索郎大头目送驾,嘉波安歇自便,就此别过!“国代表”钻进绿呢大轿,车马冲进沉沉的夜色里。船城里的碉房颤动起来,长着毛的都叫了。风吹着风马旗哗哗地响,嘛呢嗡嗡地转动了,洮河的水溢出河岸。
索郎大头目带着藏兵给所谓的“国代表”送驾。一路上索郎大头目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一干人在卓尼地界上干掉,他在心里打着算盘,权衡利弊,他有些烦躁。干掉他们,也许会给官寨闯祸。不干掉他们,马屁股里的“白老虎”就肉包子打狗了。
出了上卓梁天就开始下雨,真是天赐良机!再往前就是红石崖,红石崖有一块红岩石,上有自生咒语,是船城的护身石,几百年前就矗立在这里,保护着船城的平安。红石崖有一箭远的一段崎路,两侧石丘嶙峋,围绕着自生咒语红岩,上面垒着不计其数的嘛呢石。外面回来的人一进红石崖就算平安回家了,在嘛呢堆上放一块嘛呢石。外出的人一进红石崖就祈祷一路平安,在嘛呢堆上放一块嘛呢石。就形成一个连着一个的嘛呢堆。
进红石崖,路变得逼仄,雨急了。闪电过后,索郎大头目感觉到红石崖的颜色跟以前不一样,黑鸦鸦的,像戴了一顶硕大的黑帽子,接着便飘来一股刺鼻的味道。就在这一刻,索郎大头目嘴里说,天意,干掉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只弹弓,向着头顶的嘛呢堆射过去——山崖两侧的嘛呢石滚泻下来,轰隆隆地响。“国代表”们的马儿们失惊,在泥水乱石间乱窜,“国代表”坐的绿呢大轿横飞竖撞,狼奔豕突,鬼哭狼嚎。
“国代表”的绿呢大轿竟然通过了红石崖,轿子身后的士兵们不知道遇上了天灾还是人祸,不明就里地朝着身后的藏兵放冷枪,朝着土门关方向狼狈逃窜。
藏兵和坐骑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索郎四老爷也受了伤,宽大的额头像一块烙糊的锅盔。天大亮了,索郎四老爷察看地势,红石崖逼仄的通道上堆满了嘛呢石,嘛呢石上斑驳地沾染着油污和血污。用手沾了油污放在鼻子下一嗅,是桐油。雨水,嘛呢石,是天意。桐油,嘿嘿嘿,是喇嘛保的手艺,嘿嘿嘿!
索郎四老爷四处查看,发现了沾着马屎的大元宝。他掂着银元宝,在袍子上蹭了几下,揣进袍子里。几个宝贝在马屁股里待了几个时辰,就孵出了挂在他腰上的一个硬邦邦的盒子。他摸摸自己的腰,还是禁不住仰起头嘎嘎嘎地笑了几声。就在此时,天大亮了,高大的南杰嘉波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笑立刻僵在脸上。
这时马蹄声从暗门方向来了,南杰嘉波急切地迎上去。江措大头目的戈什翻落下马,由于心急,被脚下沾了桐油的石头绊了个马趴。嘉波老爷,嘉波老爷——禀报嘉波老爷,那个“国代表”是假的!江措大头目与北山骑兵赶往沙楞码头,追截古雅山的木材,朱扎九旗部分兵马及时赶到作为护翼后方防护,江措大头目命我速速回来禀报嘉波老爷。
南杰嘉波的心忽忽悠悠地掉下去了。“加卡卜”还有假的吗?
索郎大头目一听,后悔得直砸腔子。他从腰上拔出手枪扣动扳机,想抖个威风,可是枪没有响。原来里边根本就没有子弹,他被那个㞞人耍了。索郎四老爷一下子泄了气,脸憋得通红,想把手里的劳什子扔了,又没舍得。塞进皮袍里,戳在银元宝上,哐当作响。他的脚边是一团像氆氇似的东西,上面沾了桐油和血渍,为了发泄愤懑,他上去就踹了一脚。哦,咋是软的?他上去又一脚,一个女人尖叫了。
从氆氇里抖出一个女人来。先出来的是一只驴蹄子,女人一见天日就惊叫着抱住自己的一双脚,仿佛那是她的祖宗。
她说她是土门关驿站附近的民女,开一间面馆,有一手羊肉臊子拉条子的好手艺。人们一说起她做的面食,腮帮子就流口水,十里八庄的人只要有了钱,脚板子就像跟了鬼似的往土门关走——后来,后来就来了那个活死人,瘦得像个棺材板子,用一把枪逼着她陪他喝酒吃面,吃了面喝了酒的女人就人事不省,被扔进轿子里,到了卓尼。活死人不是个人,到了夜里,他要当女人,让女人做男人,她不依,活死人说回去就要把她卖进狄道的窑子里——
索郎四老爷说,什么?窑子?
女人自知失言,眨了眨眼睛说,哦,就是窑街,金城附近的一个地方。
四老爷听说过窑街,那里出上好的砂锅,窑街的砂锅那叫一个好,洋芋扔进去,出来就是肉。
南杰嘉波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听了这么多有点不耐烦,挥了挥手。大总管甩着蝇刷子说,别说那么多废话,那个男人是谁?
女人说,怎么,他不是你们的“国代表”吗,你们难道不认识他?那为什么每天给他好吃好喝好抽,砍了那么多树送他,临走还马屁股里塞银子?
索郎大头目嚯地跳起来,从腰里拔出了剑。
索郎四老爷说,你胆敢跟卓尼嘉波饶舌!我经常出入土门关,没见过你这样把腿子穿到裤子外面的滥货。你不知道他是谁?让谁日了你都不知道吗?你们都是一伙的!我的剑素了很久了,想吃肉喝血了,今天就用你这个小牲口祭古雅山上的树神!
女人吱吱叫着缩进氆氇里。
索郎大头目跨前一步说,把你糊了白面的脸露出来,我要把你的脑袋不斜不歪从中间劈开,别让卓尼川的人说我四老爷手艺生了。
四老爷是个讲究人,要从对方的头盖子中间劈下去,才算做了一件漂亮营生。索郎大头目作势举起剑,一只眼瞟南杰嘉波,他其实是不敢贸然下手的。就在他装腔作势的时候,他看到女人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手心里是一把亮晶晶的东西,之后迅速地把手收了回去。
南杰嘉波厉声喝道:索郎大头目!
索郎四老爷顺势收回了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下。
卓尼嘉波对大总管说,送江措大头目的戈什回城休养,受伤的兵马回城将歇。我们往临洮方向接应江措大头目。
大总管应着,哦呀!总管回头看一眼那个女人,附在嘉波耳边说,那个——
南杰嘉波说,南赡部洲情器世界初成时,不分好人坏人,好人可以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变成好人,卓尼川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女人吗?我们没有权力左右任何一个人的活路,让她自行其便吧!
女人磕着头说,嘉波老爷仁慈,民女愿把船城当安身之地,凭自己的力气谋一碗饭吃。愿嘉波老爷保民女平安。
南杰嘉波转向索郎四老爷说,索郎大头目年逾不惑但仍心浮气躁,大千世界,理可顿悟,事须渐修,念几天经就好了,正好养伤。
说这话的意思很明了,四老爷要坐禁闭了。自从所谓的“国代表”进了官寨,四老爷又是送大烟又是马屁股里塞银子,还往红石崖的嘛呢堆上倒桐油,还伤了好几个藏族民兵。四老爷蹦跶得太欢实了,四老爷需要马上坐禁闭。索郎是南杰的阿古,南杰在阿古的脖子上长大,对付阿古的办法,只能是禁闭念经。四老爷这个人在专执一念的时候没有谁可以改变他,在官寨的经忏房里面壁七天,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将迎刃而解。四老爷摸了一下额头忍着痛,对着他的座骑向后退了几步,之后腾空跃上马背。他挺挺胸脯,拧拧脖子,以示廉颇不老。他想起红笔师爷说过的一句话:仰天长笑——后面的还想不起来了,吾辈岂是——又想不起来了。他双脚弹了马腹说,吾辈岂是嘎嘎嘎!四老爷一骑绝尘,他的后面跟着两匹马,一定是他的两个贴身戈什,他们是四老爷的影子。将进船城,他才掉过头来看后面。戈什是戈什,但不是他四老爷的戈什。他们两个蒙着面,一左一右挟持四老爷进官寨,四老爷奓起的大胡子即刻耷拉下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