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亮: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

戴亮

  晚饭后,王母娘娘大手一挥,“小六子,洗碗!”

  小六子不情愿地嘟囔着:“什么事都叫我干!”一边从场院里进到锅屋里,一边频频回头,心思还在那台孔雀黑白电视机上,电视里正播放《射雕英雄传》。场院上很多人,像看电影一样,有站着看的,也有坐在条凳上看的。乡下的仲夏夜,格外的热,没有电风扇,人们摇着蒲扇纳凉赶蚊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猜黄蓉接下来怎么样作弄欧阳锋。

  王母娘娘搬了一个小矮凳,坐到光棍根子前面看电视,王母娘娘人高马大,家里家外干活是一把好手,挡人视线也是一把好手。根子本想说些什么,呶呶嘴,话到嘴边又和着口水咽进了肚子里,他怕旁边的“屈死”闹腾,更怕其他人看笑话,笑话他自己倒没什么,只怕到时候王母娘娘脸上不好看。

  正当大家相安无事地看电视时,小七子跑进锅屋舀水喝,失手打翻了锅盖,锅盖上的碗哗啦一下掉地上,碎了好几个。小六子吓了一跳,碗还没清水呢;大家也吓了一跳,王母娘娘连忙起身小跑着进了锅屋,二话不说就给了小六子两巴掌。小六子哇的一声哭了,“不就是打碎了碗吗,每次就晓得打人?”王母娘娘一时语塞,倒了一茶缸凉开水给小七子喝,小七子喝完后,抱着小七子出来看电视。剩下小六子在锅屋里,恨得直跺脚,还不得不拿起扫把收拾碎碗片。

  “屈死”看到王母娘娘抱着小七子出来,腾地一下站起来,迎上前去,狠狠地在小七子屁股上拧了一把,小七子哇哇大哭。王母娘娘火了,怒喊道:“你个死人,想杀人啊?”“屈死”也不答话,坐下接着看电视,横了根子一眼。根子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额头上的汗突然变多了。什么鬼都清楚,只是这些人都太厉害,明知不说破,这种智慧往往是得道高僧才配有的。

  “屈死”是王母娘娘的男人,瘦得跟猴似得,一张脸长的像铲刀,人见人怕。王母娘娘虽然人高马大身材魁梧,脸盘倒是生得很周正,柳眉大眼白里透红,让人看着很顺眼很舒服。王母娘娘本名王红莲,当年也是村花一朵,心高气傲地想嫁一个如意郎君;只因父亲欠“屈死”父亲一个天大的恩情。父亲给棉花打农药中毒被”屈死”父亲救了,“屈死”父亲死皮赖脸地让父亲谢恩,要求把王母娘娘嫁给“屈死”,因为“屈死”从小弱不禁风,长得也丑,是徐家三代单传的独苗,总不能让他讨不到老婆,所以豁出老脸提出这么一条,被村民们骂死了。自己的父亲是老好人,脸皮薄嘴巴笨,再加上欠人家一条命,明知道委屈了女儿也不辜负徐家,就答应了这门憋屈的婚事。王母娘娘嫁到徐家后,挺不争气的,九年生六个娃,都是丫头。再生一个丫头,就凑齐了“七仙女”,村里早就有人给她取了绰号“王母娘娘”。这可把公公给气坏了,公公一看见满院子跑的丫头片子,就大声骂:“什么破肚子?生不出带‘把’的?”“屈死”听见了,就顶他父亲:“你老咋不多生几个儿子?这么重的任务交给我一个人,你忍心啊?”王母娘娘在屋里听见,又好气又好笑。公公拿起竹扫把想打“屈死”,又怕打坏了,铁青着脸回屋了。

  王母娘娘也想生到儿子,好堵住公公的嘴,也好堵住左邻右舍哪些嘴碎的婆娘。可是小五子小六子是黑户,分不到地也上不了户口,计划生育也紧了,妇女主任整天带着一帮人到处抓超计划怀孕的女人,然后带去乡里卫生院做手术。尽管自己没怀孕,妇女主任还是找上门来了,说她家已经超生了两个孩子,必须结扎,说完就要带王母娘娘走。“屈死”知道烧锅的一旦结扎,就什么希望都没了,并且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务都是烧锅的操持,自己病怏怏的也干不了什么,帮不到烧锅的什么,这些年够委屈烧锅的。一想到这些,“屈死”就如英雄一样大无畏,说:“我跟你们走!”王母娘娘一下子就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哭喊道:“这是什么世道啊?还让不让人活了?”嘴上这么喊着,心里却非常感激“屈死”,一直把自己捧在手心,从不逆着自己。孩子们也哭作一团,有的抱着爸爸的腿不松手,有的抱着妈妈的背,“哭什么哭,老子一会就回来了,死不掉,放心!”“屈死”头也不回地去了。

  望着这些匆匆离去的背影,王母娘娘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悲凉。她想不通,自己到底作了什么孽,净生女儿,真是活见鬼了。自己的男人结扎了,这还是村里头一个结扎的男人,她摇了摇头,回天无力,就让村里人笑去吧。他们会说,瞧瞧“屈死”,本来就“不顶龙”“现世宝”,这下“根”都断了,真是要“屈死”咯!老徐算是白搭了脸皮替“屈死”讨老婆了。

  “屈死”甩着两条皮包骨的腿,有气无力地穿过村小学的操场,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回到了家。草盖的屋顶,土垒的墙,在这个倒霉的夏天倒是还清凉,“屈死”一屁股坐到了凉床上,准备躺下歇着。王母娘娘端来一碗水铺蛋,放了三大勺子红糖,“不能躺凉床,趁热吃了!”“屈死”吃完糖打蛋,到里间木板床上躺下了。

  王母娘娘戴着草帽,挑了一担粪,扁担在肩膀上咯吱咯吱响,到地里浇棉花。棉花长势很好,正需要火辣辣的阳光照射。太热了,一瓢粪都没浇,汗就像下雨一样,王母娘娘扯下脖子上的湿毛巾擦了一把,顶着毒日头浇完两垄棉花,挑着空粪桶正想回家。光棍根子迎面走来,没戴草帽,手搭凉棚瞅着王母娘娘的胸前。王母娘娘只当没看见,侧身而过。

  子垄村是全乡最穷的村,“屈死”家是全村最穷的,也是全乡最穷的。“屈死”的女儿们,老大徐佳萍老二徐美萍老三徐湘萍老四徐荷萍,都没上过学,小五子徐丽萍小六子徐秀萍最幸运,都到近在家门口的村小学念书了。小五子徐丽萍和我同班,不大说话,因为家近,老师让她掌管班上的门钥匙,也让她负责打扫厕所,包括男厕所。为什么呢?因为厕所里的粪便归她家掏去肥地,这地当然归她扫。村里人都说,别看“屈死”长得歪瓜裂枣的,生的这些女儿们还真不丑,搞不好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特别是小六子徐秀萍,人如其名秀气的很。

  在子垄村,“屈死”家因为六个姑娘出了名。从此以后,王红莲“消失”了,“王母娘娘”成了徐家掌门人,“屈死”最多算个跑堂的。老徐退居二线,活干不了,话不管用,只是到点吃饭,看着满屋子阴盛阳衰,心情很郁闷,没几年就去见自己的祖宗了,尽管没脸。

  一天,一个讨饭的老头站在王母娘娘家门口,什么话也不说,就在哪儿等着。“屈死”晓得锅里饭不够家里人吃,仍然心生怜悯,接过老头手里的瓦钵,盛了半钵子饭,夹了两筷子水煮豆角,一滴油都没有,递给了老头。老头接过瓦钵,坐到门前刺槐树荫下,吧啦吧啦几口就吃完了饭。临走,嘴里念念有词:“欲得子,先去刺”。“屈死”耳朵尖,听出了天机,却不很明白,赶紧从米缸里舀了一茶缸米,追上老头。老头知道“屈死”来意,只用手指了指那棵门前的刺槐树。“屈死”顿时醒悟,“哦,刺槐,刺槐,刺断了怀里的‘根’”,“屈死”把茶缸里的米倒进了道士搭在肩上的长布袋,笑兮兮地回家了。

  孩子们躺在通铺上,都睡着了。王母娘娘坐在煤油灯盏前,一针一针地納鞋底。“屈死”神秘兮兮地坐到老婆对面,说:“烧锅的,我晓得为什么我们家总是生丫头了,怪门前的刺槐树,我得砍了它。”

  “是吗?”哎,王母娘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晓得已经晚了,你都结扎了,又有什么用呢?”

  “烧锅的,我屈死从没难为过你,就这一次你听我的,为我们徐家留个后!”

  王母娘娘,满脸不明白,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根子不是一直想要你吗?借个种!”“屈死”红着脸尴尬地说。

  “你是人养的吗?这么下三滥的馊主意都想得出来?所有人都晓得你结扎了,我再怀孕生孩子,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偷人啊!”王母娘娘气的哭了,又不敢大声,怕别人听见,也怕吵醒了女儿们。

  “屈死”突然跪在王母娘娘面前,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关人家鸟事,我只想有个儿子,跟老子姓,把徐家香火传下去。是不是我的种,有什么要紧,就当是过继来的。总比过继的要强多了,至少是你生的,是你亲生骨肉,将来我先死了,也就不担心你了。我怕丫头们顾不上你!”

  重点在最后一句话。

  王母娘娘扑在“屈死”怀里呜呜直哭,哽咽到公鸡叫。

  秋天真是个美好的季节,玉米锤子上胡须都黑了,可以摘了。这块地比较偏僻,平常少有人来。王母娘娘正在玉米地里摘玉米,咯嘣咯嘣的,加上碰着玉米叶子的响声,根本就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根子猫着腰,轻手轻脚地靠近王母娘娘,从背后一把抱住,胡子拉碴的嘴咬住王母娘娘的左耳。王母娘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顺手拿起玉米锤子就朝来人的下身打去。想起“屈死”的交代,心里一怔,力气就小了许多。根子感觉到王母娘娘放弃了反抗,愈加放肆起来,热血沸腾。王母娘娘此刻似乎也很饥渴,半推半就躺在地上,地上的泥土长满野草很软和。闭上眼睛,“屈死”的泪水流在自己的心里,自己的泪水流到土里。

  五个月后,王母娘娘的肚子显山露水了。流言蜚语,唾沫星子,如雷贯耳,扑面而来。王母娘娘只当自己是聋子,完全按照从前的生活步骤过日子。“屈死”也没有表现出村里人想看的表情,没骂出村里人想听的诅咒。看到他们一家子波澜不惊,村里人反倒没意思起来,渐渐地自觉地闭上自己的嘴巴。

  一切如旧。一切顺其自然。

  小七出世了,果真是个带把的小茶壶!王母娘娘和“屈死”心想事成,姐姐们终于有了小弟弟。只是“屈死”有时看到王母娘娘只打女儿们,不分是谁不对,心里会莫名地生气,所以才会掐小七的屁股,也要把他弄哭,心里才稍稍平衡些。

审稿:丁松 编辑:夏显亮

作者简介

  戴亮,女,是一位企业职员,也是一位快乐的二宝妈。喜欢文学,愿自己在字里行间安放驰骋的灵魂,获得永恒的静美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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