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秘密|蝎子客

大地上总有许多秘密，有江河湖海，也有高山裂谷，有许多缝隙，那里闪耀着迷人的绿荧光，蛊惑着艰难生存的人们，于是在厚重的黄土高原与关中平原的接壤带，在遥远古老的渭北出现了一批在夏季以挖蝎子逮蝎子赖以生存的农人，也诞生了一群人的悲悲喜喜，我姑且把他们唤作蝎子客。父亲也曾是这众多的蝎子客中的一员。

蝎子客是一个苦命的行当，自古以来，都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行当，没有人把他划入什么正规的职业，但自村人自明末清初以降从山西大槐树下迁居到关中渭北的旱腰带而扎根于此后，靠天吃饭的人们，一代代繁衍着，劳作着……幸福与否，全在劳动，只要四肢勤谨，不愁好日子。逮蝎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成为渭北一带不少人的生存的所谓秘诀之一。

黄土高原是世界上黄土层最厚的高原，不但孕育了伟大的中华文明和三秦人的拧劲儿，也造就了渭北人的坚韧和倔犟。渭北的沟沟坎坎里到处都是蝎子出没的地方，逮蝎子遂成为渭北人的一项生存之道、业余爱好或者快乐源泉。尤其热浪炙人的夏天，天一擦黑，漫山遍野的蝎子就都出动了。我们村上的一些汉子热的没有多少事情干，于是就迎着清凉的野风，拿上手电筒，头戴矿灯，背着紫光灯……一个个下沟上山，能约几个人美美滴地去逮一次蝎子，可能成为第二天天明后的一段夏日的佳话。

当然，人们也可以在白天的时候挖蝎子，但挖不了多少，走沟窜硷也是一种享受。只有到了夏日三伏天闷热的夜晚，蝎子们实在热的受不了的时候大都逃出洞穴或者缝隙来乘凉。这是逮蝎子的最佳时段，蝎子客们也纷纷出动。他们背着简易的水壶，拿着塑料瓶，拿着筷子、竹子削的镊子、竹竿、细铁棍、甚至铁钩等出发了。

月色全无，四野寂黑。蝎子客的命也拴在裤腰带上。黑暗里，高过人头的野草一片连着一片，目不及远，苍茫无边。脚下可能是悬崖，也可能是深坑；可能是阴沟，也可能是毒蛇；可能是荆棘，也可能是窨子。只要稍不留神随时都可能发生任何不测。我也不止一次千叮咛万嘱咐父亲不要去逮蝎子。父亲渐渐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但总是在家呆不住，不是白天到自留地里转几圈，就是天擦黑到沟或底塬上去逮蝎子。村上每年都有几个在夏季逮蝎子的主，他们往往比一般人手脚麻利，眼尖手快。折腾一个晚上大概也能收获400元左右。而父亲大半夜的努力只能换来50～70元不等。父亲是这群蝎子客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收获最小的一个。但他谁劝也不顶用，他说他就是这逮蝎子的命。

父亲是大地上的一个普通劳作者。

其实，父亲每一次出去，我都提心吊胆，村庄的夏夜，无比的宁静，沟沟崖崖的蝎子怎么逮也逮不完，虽然危险十足，对一般的老人来说极具有挑战性。但是父亲仍然和我们许多的村里人一样始终不放弃逮蝎子，补贴日常家用生活。大地深处总有无数的悲剧在上演，也有无数的艰辛在流传。大多数逮蝎子的人都是苦命的人，也是无法在大地上闲住的人，他们一生劳碌，却没有多少幸福生活可言的人。

逮蝎子虽然是一部分农村人赖以生存的一个小捷径，但许多悲剧也由此产生，有的人晚上掉进了胡圈，掉进了水窖，有着终身瘫痪，有的甚至丧失生命……说到底，他们大都是为了一点儿生存的幸福，活着的欢乐，却在以赌博一样危险的方式追求一份幸福的权利。古人云：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是千古的悲剧，也是颠扑不灭的真理。古往今来，为了生存，为了金钱，人们可谓千方百计，忍辱负重，出尽了力气，流尽了血汗。谁也不能怀疑或者剥夺人们追求幸福的权利。没有人能剥夺他们争取自己美好生活的努力，明天的自由是属于他个人的，今天的快乐也是他们的。但是他们许多人铤而走险，甚至不惜生命，屡试不爽，令人震惊。紫光灯下闪烁的蝎子，在地上如蝴蝶一样穿越，在草丛里到处窸窸窣窣地飞奔。收蝎子的常常晚上三四点就骑着电驴子来了，他们到处电话联络，或敲门，或蹲守，或蹲点，等的就是这些刚从外边赶回来的逮蝎子的人，当他们经过简单的寒暄，讨价还价之后，马上就把战利品拿出来，或者沉甸甸，或者没有多少分量……每一份蝎子，每一钱蝎子都是他们的欢喜，他们的节日。有人端着不锈钢盆，有的拿着铁碗，有的拿着偌大的塑料瓶或者玻璃罐，里面均灰压压的一片，一疙瘩，一疙瘩，蝎子们绣成一堆。弱小者，受伤者……随时都可能被蚕食。这是一个残酷而无情的动物小世界。

东方发白，收蝎子的人已经收来了不少蝎子，看分量已经过了十几斤，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稀稀疏疏，哗哗哗哗，滋滋啦啦的叫着爬着争着拼着。人们兴奋的谈着价钱和收成，好像一个夜晚又多收了三五钱，不禁笑声把半个村庄抬起来。他们经常为短一半钱争执上大半天，一钱蝎子就是10元钱啊。即使一个小小的火蝎子也能卖5角钱，再少也是钱啊！

我和母亲常常劝父亲不要再逮蝎子了，他好像一头超级倔的犟牛一样，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快古稀之年的人了，整天嚷嚷着要做小生意，要打工去，要挣钱去……其实，这也是许多农村老人的心态问题，当果树全部挖掉后，庄稼收种后，认为自己好像一闲下来就成为多余人。其实，父亲一生的辛劳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但就是总闲不下来，是一个闲不住的劳碌命。逮蝎子，于是成为他近些年头每个夏天的一项伟大的事业，他认为虽然逮不下几个钱，但也能锻炼身体。即使这有益身心健康，也是充满了危险，令人堪忧。

周围村子里，有时候因逮蝎子不小心掉进了枯井或者悬崖沟里面的大有人在。我一天天活着，也一天天活着在担心里，但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蝎子天生喜阴，潮湿的缝隙、草丛、石头旮旯窝都可以找到。蝎子被紫光灯一照，就顿时傻眼了，失去方向感，往往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前进了。被逮住的蝎子在塑料瓶里拼命往上爬，一遍又一遍，在光滑的瓶壁上好不容易爬上去一截，一会儿又掉下去，它们象一个个勇敢的斗士一样，不甘心被俘虏，永不停歇和妥协。

在农村，蝎子与毒蛇、蜈蚣、蟾蜍、壁虎并称五毒，蝎子蛰人疼的钻心，被蛰处马上就红肿一片，也可能迅速发起一个大泡。据说，蝎子蛰了千万别喊妈，越喊越疼。蝎子是没有妈的。幼蝎大多一胎有众多兄弟姐妹。他们会从母蝎子的肩膀肚腹裂开处爬出来，由于没有捕食能力，只能吃母蝎子的躯体，等到母蝎子被吃光了，他们也开始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草莽英雄了。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的长大是以牺牲母亲为代价的，不管其是否具有科学性，这在广大农村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然而，蝎子终归成了许多人的入肚之物，不是被制成药丸就是被搬上宴席，不是泡了药酒，就被送到实验室。现在国家明令禁止吃食蝎子。但没有为保护蝎子而真正意义上的立法。蝎子是人类神秘的客人，随时能改变一个乡下人的命运。其生态、药用等价值很大，能拯救和守护很多人的生命健康。有的地方不准逮野生蝎子，也恐怕为了的保护草原等生态平衡。

蝎子客，不能仅仅靠逮蝎子养家糊口，这也是一种无奈之举。随着其季节性的大规模繁殖，三年一代繁衍的规律会不会有一天会被蝎子客们所打乱，也许不会，也许加剧。现在的人们生活越来越好，只要你勤劳点，生活都不会太差。逮蝎子的人，在每个村里只是极少数人。他们终归是大地上的过客，蝎子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物种，蝎子不依赖人类生存，而人类却以蝎子为药为食，乃至营生，到底是人类文明的进步还是倒退呢？孰轻孰重，孰是孰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蝎子客和许多人一样，终究是大地上的过客。他们却艰辛的汗水照亮了平凡的人间与幸福的图景。父亲曾经以为逮蝎子是最美的事情。但逮蝎子常常让人不安。

昨夜，我梦见父亲又一次出去了，黑色的夜晚，梦想无比闪亮，绿色透亮的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