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秀秀/不堪回首话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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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 秀
张建文
他婚后再见到她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他也早是有孩子的爸爸了。旧时的遗憾如春江之水奔流不尽,如今的惆怅又似烟云笼罩的群山起伏无穷。
那天,他去县城参加优秀班主任工作座谈会,午休时,在街道上闲逛,看这隐去了春天的红砖混泥土山脉,闻这远离了鸟语花香的满街的嘈杂和铜臭的气味。
“章老师。”一声细软甜美的呼唤声,将他高远的目光拉回了近前,但见一中年妇人立于眼前。她背着一个孩子,两手各拉着一个孩子,看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肯定还怀着一个孩子。她胸前吊着个有些油腻的布袋子,正温馨地朝着他微微笑。
“老师,我是秀秀呀!”
秀秀?哪个秀秀?他睁大了眼睛。哦,原来竟是杨秀秀!竟是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那个女人,那个叫他自觉猥琐、卑劣的女人,那个给予他深深的爱而他却从未真爱过的女人,让愧疚和遗恨常绕在他心间的那个秀秀!
啊,秀秀!那是他刚参加工作在五七高中任教时的一个女生。那时他才二十几岁,秀秀也有十八岁了。秀秀很美,特爱笑,常常使他想起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微笑如朝霞染亮似水的天空,嘻笑似溪流荡漾出悦耳的清音。或掩面轻笑,或纵然欢笑,但绝不是婴宁的那种呆痴如婴儿的孜孜憨笑,而是笑处嫣然,即便狂而不损其媚。可这样一位阳光女孩,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不愿与她接近和相处,仿佛她是妖精或是幽灵似的。
于是,杨秀秀单独一人坐在教室角落里,不协调,很打眼,他总觉得不是滋味,虽然她很美,即便上课时她也在笑,笑起来更美。他叫她坐到同学中间来,可旁的同学立刻把课桌搬开了。秀秀已搬上来桌凳,却站在那里痴痴地笑。他很恼火,批评了那个搬得最远的同学,非叫她跟秀秀坐不可。出于他这班主任的淫威,那同学委屈地坐回来了,却把满脸的屈辱展示给他。他也不管她,却几乎用了一节课大谈同学的情谊。教室里安静了,只有杨秀秀一直在笑。她那阳光般灿烂甜美的笑,他真不忍厉声指责她,只是轻声地说,让她严肃点。可她竟噗哧一笑,掩面不已,竟使他心中有火也被扑灭在萌芽状态,他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开去,担心已被他营造出来的庄重气氛会因他的忍俊不禁而被破坏,而不可收拾,却见被他压迫着跟秀秀同桌的女生显现出一脸的鄙夷神色。
周末中午后,大家都急着回家了,他则常常是夕阳西下时才离校的,趁喧闹的校园突然有了宁静的时候,整理一下自己繁杂的思绪,然后写点什么。
那些天,他正在伏案写作青春小说《杜鹃花开的时节》。忽闻户外隐有笑声,嗤嗤不已。明知道大家都离开了校园,还会有谁仍滞留于此呢?有人推门而入。他惊回首,但见秀秀一手关门,一手掩口,嘻笑而不可遏,立于门边却迟迟不再上前。他想,那时他的脸上自然也堆满了笑。他惊异地问:“秀秀,你怎么还没回家?”她忍笑望他,那神情仿佛是对他如此一问感到惊异。
她终于笑着走上前来,说:“老师你常常很晚才回家的,我特地留下来等你。”
“等我?有事吗?”
“没事。这里好安静的。”
“哦——”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可秀秀却说开了,她说他与别人就是不同,别的老师都叫她杨秀秀,只有他叫她秀秀,听着很舒心,就像兄长在唤她;别的老师都把她放到角落里坐着,只有他非让她坐到同学中间不可;她爱笑,别的老师都嗤之以鼻,怒目圆瞪,只有他全没有电闪雷鸣。她说其实老师你是知道的,她有个严重的问题,就是鼻孔里发出难闻熏人的气味,所以她并不怪别的老师和同学,有时她都不想上学了,可又下不了决心,坐角落里她已经习惯了。她请求他把她再放到角落里去,以免影响同学们。
他说:“有气味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你的笑应该克制才是。”
她说:“我不会因为老师没有指责我而放纵,其实我已经改了许多。”她说着又是灿然而笑,“老师,我一定改的,秀秀向你保证。老师,我真的好喜欢你。别的老师除了上课就是备课,只有你还写文章。”她说着居然坐到他坐的长凳上来了(那时,他的办公桌前是没有椅子的),“你的《杜鹃花开的时节》我几乎都读完了,你写得好感人,好肉麻哟。我真想成为你文中的主人公哩。”
“看了?什么时候?”杜鹃?他的杜鹃是个好凄美的故事的。
“你不在的时候嘛。我想,你写的是小说,反正是给人看的。”
她那样紧密地挨着他,孤男寡女的,他脸有些发烫,就站起来。他们“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这样一个美艳的女孩,为何却有那样一个短处?人,其实真是不可完美也。
又一个周末,已是夕阳在山,窗前被染得一片辉煌。他凝神片刻,让晚霞洗浴他疲惫的目光。他正去关窗准备回家,却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他知道是秀秀。他闭了双眼,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凉气,不说也不动。他希望她能放开他,可她将他箍得紧紧的,头贴在他背上,他不知道她在笑还是在哭。他扭过身来,她又将他抱紧,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抽搐着说:“我好喜欢有文化素养的人,老师,我真不想离开你,我好想你……”他不由得捧起她的头来,但见“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他的嘴唇蹭去了她的泪痕,她把殷红的小嘴迎向他,他就没有了他自己,只有楚楚可人的无限佳丽。她轻轻地喘息着,就倒在他办公桌旁的床上,伸着两手,胸部急剧地起伏着……此时他却清醒了。这情窦初开的少女却是他的学生,如何能够胡来!何况他是有未婚妻的人了,还为人之师呢,简直猪狗不如。他知道秀秀不是坏女孩,她是纯洁的,只是太天真。他拉她起来,柔柔地说:“秀秀,你真好。”
秀秀闪动着泪眼,凄然苦笑:“秀秀知道,老师瞧不上我的……我并没有想很多,我只知道,只有老师你没有轻视我……老师,你不知道,我一直受人歧视……”
你看,秀秀竟如此地天真!他很悲哀,悲哀什么呢?他不知道。他悲凉地说:“这么动人的秀秀,谁还能不喜欢呢?”
秀秀闪闪眼,一瘪嘴笑了:“谁也不会喜欢的。我知道……”
他无言,很酸楚。
秀秀是迷人的,但他不能让她再痴迷下去了。待到星期一,他特意把未婚妻带到了学校去。放学后,秀秀又来了。她说:“嫂子好漂亮!”
“谁?”他疑惑地看秀秀。
“你的未婚妻呀。”秀秀神秘地笑着:“老师,我想认你做亲哥哥。”
这个秀秀呀,从此一出了学校就不再叫他老师,只甜甜地叫他哥哥。他想,这也好,她知道她是有嫂子的。以后,她就名正言顺地走进了他的家里,叫他母亲做亲娘,直叫得老人家心里暖融融的。洗碗、扫地、剁猪草,秀秀样样事都做,并把她那特有的笑摇荡得满屋子都是,连空气都被感染得乖乖巧巧的了。即便是吃饭,秀秀从不上桌子,端了碗,夹了菜,就坐到另一边去,和着嗤嗤的笑一起吃下去。
他有两个弟弟,却没有妹妹,如今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妹妹,满屋子都是乐融融的了。秀秀在她自己家里就非常乖巧,深得她父母的欢心。为了能常到他家来,她总是尽力把自己家里的事做好,以便取得父母给她的自由。
放暑假的时候,秀秀一直跟着他不放,很欢快地来到了他家里。他父母和兄弟都到地里参加劳动去了,屋子里只有他和秀秀。秀秀似乎更来了精神,雀儿似的欢蹦乱跳,哼着小曲儿,帮他整理床铺和书桌,然后就躺在他的床上,她说:“哥,我明天才回家去了,会很长时间不会来陪你的……哥,我真不想回去的……”
“哦——那你就留下来吧。”他做着自己的事情,漫不经心地说。
秀秀嗤嗤地笑,笑声里流动着无限的憧憬、满足和甜蜜的芳香,流入到他的耳里和心里,他就感觉到那是一场最美丽的梦。
“哥,你来看看我给你织的纱背心。”秀秀曾经从他兜里掏出几元钱,说是买纱给他织背心,想来她已织好带来了。“你来呀,哥,看看合身不?”
他放下手中的书,来到床前,见秀秀坐在床上,手拿着花样织得很美的白色纱背心,抖动着显示在他的眼前。他说:“挺好的,跟妹妹一样漂亮。”
她咯咯地笑,甩掉了纱背心,将他拥住了,他就伏在了她的身上。她闭着眼,淌着热泪,只是哭泣,却把那好看的小嘴儿仰起来,吻他的脸颊、脖子和额头。她涌动起来,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衬衫里面的她的一对乳房,摩挲着他的早在颤栗的胸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羽毛在微风拂过的水面上轻扬,秀秀就是那一片泛滥汹涌的汪洋,将激情的浪花阵阵拍向他,使他的身体沉重起来,一股劲地往下坠去,往下坠去,慌乱中,他抱紧了她,也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唇,一下一下地亲她,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这欲望的吻,使秀秀不由得颤抖起来,瘫软下去,她的如藕的身体开始美丽地绽放,承载着一位优秀骑士在春意盎然的原野里纵情驰骋。许是一阵剧痛迅速漫透了她的全身,把所有的激情融在这沉痛里呻吟。她扭动身子,力图摆脱这沉痛。而他有了征服的快感,更是无比地生猛。她忍不住叫起来,手指在他的背上用力掐,她在这沉痛中幸福地晕眩,床在她的身下惊慌地颤栗……
秀秀幸福而满足地搂着他,感激而温馨地看着他,而他再也唤不起她所希望的激情,立刻疲软得一塌糊涂。他的心被痛苦包裹着,他的肉体出卖了他,出卖了他的灵魂!他背叛了他自己。他占有了秀秀的童贞,亵渎了神圣的天真。他多么龌龊,多么卑劣,多么罪恶!他喜欢秀秀,可并未真正爱过她,尽管她也是值得真爱的女人,而他已经爱上了他的未婚妻呀。他真的痛苦极了。天哪,舍谁都会让他悔恨终身痛苦终身。
秀秀摇动着他僵硬的躯体,哭着说:“别这样,我知道……我知足了……你,没什么的……”这天夜里,母亲安排她一个床铺。待大家睡去后,秀秀又钻进了他的被窝。他转过身去,这一夜他再没有碰她一下,而秀秀几乎嘤嘤地哭了一个晚上。
这年冬天,他暗怀着无限愧疚的心情与他的未婚妻结婚了。秀秀与他所有的亲戚一样,高高兴兴大大方方地带着礼物参加他的婚礼来了。母亲逢人就说这是她的干女儿。秀秀也把“哥哥——嫂嫂”涂上了蜜一样叫着。他很感动,也出奇地难受。秀秀就那么样地不在乎她所付出的最珍贵的一切么?她说何必大家都不幸福呢。她是把幸福和快乐给了他们,将不幸和痛苦留给了自己。他好悲哀,因为他已经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了。在婚礼的间歇处,秀秀有意碰了他一下,就走出了户外。在屋后房檐下,他们相对站着。秀秀说:“再抱我一次,哥……最后一次了。”他颤抖地抱住了她,她把整个身子都贴上了他,紧紧的,似乎就要融为一体。清冷的月光下,秀秀梨花带雨的那个娇美样儿永刻在了他的心底,真的好甜好美……
可是眼前,才二十几岁的秀秀,竟然像个中年妇女,干枯的头发,稀松的皮肤,老土的穿著,再配上那木木的眼神,虽然她努力地温馨笑着。这哪里是那个他最对不起的女人,那个让愧疚和遗恨始终缠绕在他心间的美丽的秀秀?
“秀秀!你怎么……”他的喉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能说什么呢?
秀秀指着那个立于远处像是失魂落魄的人说是她的男人,是个补锅的手艺人,家庭条件本来还是可以的。可是因为秀秀总生女孩,男人就逼迫她无论如何也得跟他生个男孩来,挨了罚,连屋子也被计生工作组扒掉了半截去。没个男孩,男人也无心做事,只是带着她东奔西躲。秀秀居然笑着说他们是流浪一家子。他不明白她怀了孩子还敢到县城来。秀秀说她男人把她送到亲戚家去,然后她男人就要到广东做事去了。秀秀说不能跟老师说很多了,歉意地牵着孩子们匆匆离去了。
秀秀不再叫他“哥”,他很悲哀……“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阑共语。”咦,却是他昧心搅碎了一池春水,扼杀了平生美好的时光。如今,又能如何呢?
他默默地祈祷,秀秀能生个男孩,她男人就会振作起来,为秀秀撑开一片晴朗的天。
果然,十年后,他到廉桥桥学校去监考,在学校不远处又见到了秀秀,又使他惊诧不已,秀秀使他再次不敢相认。她光鲜了,整个儿焕发出幸福华美的光彩。她的儿女们也长大了,她的男人确是混得有模有样的,光看她那鹤立鸡群的楼房,就知道她是当地的大富人家了。他的心有了些许的慰籍。
他仍叫她秀秀,她快活地笑着。他想,秀秀应该就是这样的。
大约又过了十年,他到在廉桥教书的女儿那去,在镇上的菜市场上再次见到了秀秀,再一次让他目瞪口呆。秀秀竟然摆个地摊在贩卖小菜,她还用得着挣这么一点颤颤惊惊的小钱么?秀秀说这有什么,前几年,她还收破烂捡垃圾呢,钱不多,却实在,光彩。
秀秀矜持地笑着,平静地告诉他说,她已经离婚了,是男人有了很多的钱,在外面有了女人,还生了孩子,只要跟她离婚,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秀秀没别的条件,只要孩子和房子。男人竟然还甩下了二十万,秀秀说就留给孩子们读书用,大女儿已经上大学了,小的上高中初中了,她的目光里铺就了幸福的憧憬。她说她要靠自己的双手来维持目前的生计。
他那先前仅有的些许慰籍已荡然无存。他替她愤愤不平,这个家的全部幸福应该属于秀秀的,他怎么能给予别的女人!
秀秀鄙夷一笑:“我就不信他们会比我幸福。我有孩子,孩子肯定都是有出息的。而他找的肯定是狐狸精,狐狸精都是要钱要命的。忍心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呵,秀秀,不顾自己的一切去追求幸福,而最终想到的却是别人的幸福。他想,秀秀依然幸福。秀秀应该就是这样的。
看着眼前的秀秀,虽然没有了那种雍容华贵,却是如此的干练豁达,他的心头升起了许多不是滋味的念头。要是在秀秀之前没有那个婚约,他可以给予秀秀的虽不会是富足的生活却一定是雨润云温的平静而甜蜜的日子,秀秀会满意的。他想告诉秀秀,他的婚姻其实是极其不幸的,一直在痛苦中挣扎,他的妻子已命归黄泉……他不敢说。秀秀,你才四十多岁,还很年轻……秀秀说她不会再想了,又开怀一笑:“除非是老师。”他想说你还能给他一次机会呀!可是,他不敢说,他没有资格说。秀秀现在是幸福的,他还有脸面卷入她幸福的生活么?就让秀秀保留住对他的那一份好意吧。“嗟万事难忘,惟有轻别。”一杯苦酒,就让他慢慢地饮泣吧。
“雁去北,日西匿。”他毅然回身,径直离去,带着秀秀的自信和他的深深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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