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魔戒被销毁时,西方同时失去了什么?

为什么魔戒的底色,是层淡淡的忧伤?

因为繁荣与至恶在一同逝去,无论小说还是现实中都是如此。

各位好,《指环王解码》系列已经写了多篇,今天终于写到了最终章。
我不知后续会不会有补完,但本系列的正篇到此为止。
之前的几篇如下:
欧洲文明在惧怕谁?
比“魔戒圣战”更壮阔的,是它的历史原型
现实中,怎样的“王者归来”挽救了西方
阿拉贡的原型居然是他?
托尔金的魔戒之喻,怎样打脸了龙傲天爽文与“土猪拱白菜”
在正式开聊前,以一位读者关于《指环王》“硬伤”的疑问作为引子吧。
有读者问我:“小西,你文章提到了魔戒让人隐身的事,我只看过电影,有个地方一直觉得很不理解:既然魔戒有让人隐身的能力,为什么在第一部开场时,带着魔戒的索伦在大杀四方时却不隐身呢?没看过原著,不知这是电影疏漏,还是小说硬伤,亦或者另有隐情?”
嗯,这的确是个好问题。你问到点子上了。
首先回答你,小说里带着魔戒的索伦也是不隐身的,电影在这个地方排的非常准确。
那么是小说中逻辑上的硬伤吗?也不是。
这里其实托老有意埋的一个扣,但想说明白我们必须了解一点指环王这个世界最深层的一些运作机理。
讲起来可能有点枯燥,但我保证它读有所值,因为读完之后,你会发现《指环王》其实讲了一个无比深邃的哲学、政治学故事。

1

在托尔金的系列小说世界观中,整个宇宙其实是由两个不同的世界组成的,由于小说中不同人物对其的称呼各不相同,我们不妨借用康德哲学中称呼,将它们称为“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
两个世界是彼此倒影的。
在小说中,这两个世界是彼此重合的,但人类所能感知、接触到的,只有此岸世界,而在宇宙起源之初,小说中的“上帝”伊露维塔其实存在于彼岸世界之中,依靠自己心念创造了世界。
这也就是说,彼岸世界其实才是真实,更高等的,我们所熟知的此岸世界仅仅是彼岸世界的一个倒影。
伊露维塔还创造了许多次神,他们被称为“迈雅”(大天使)和“维拉”(小天使),而索伦和甘道夫其实都是维拉中的一员,伊露维塔在创造他们的时候是用的是纯灵,所以索伦和甘道夫其实是存在于“彼岸世界”的灵体。他们在此岸世界中通过神力创造了一副躯壳,以便跟世间生物沟通,于是才有了我们看到的甘道夫和索伦的形象。
而在小说中,魔戒让持有者隐身的真实机制,其实是将凡人从“此岸世界”暂时“拉”到“彼岸世界”去。这就是为什么在电影中我们会一再看到一个看似不可理解的场景:当佛罗多带上魔戒,从“此岸世界”隐身,索伦的魔眼和他所驱使的戒灵反而会更容易找到他。
因为自最后联盟之战后,索伦在“此岸世界”的躯壳已经被打碎了,但在“彼岸世界”他依然能力强大。佛罗多一旦在此世界现身,立刻就被魔眼看到。
而明白了这个机制,我们也就解开了索伦带上魔戒为何不隐身的原因:索伦本来就是存在于“彼岸世界”的灵体,所以他不需要借助魔戒的力量在此岸世界隐形。实际上,不仅索伦如此,如果甘道夫带上至尊魔戒,你会看到他也没有隐形。
事实上,甘道夫也确实带着一枚本来可以让凡人隐形的魔戒。
在电影版《魔戒远征队》的开篇,旁白讲述会告诉你,索伦曾经诱骗精灵打造过十九枚魔戒。
九枚给了人类的国王,让他们堕落为了九戒灵。
七枚给了矮人,让他们更加痴迷于挖矿。
而还有三枚给了精灵,这三枚戒指分别被称为“气之戒”“水之戒”和“火之戒”。
其中火之戒几经辗转,最终就交到了甘道夫的手上,这个三部曲中甘道夫一直佩戴着,就像个九戒灵可以凭借他们的截止隐身一样,火之戒如果交给凡人,也会起到让其隐身、并最终堕落的结果,但由于甘道夫是与索伦一样的维拉,所以他始终在现实世界保持着那个白胡子老头的形象。

注意看,甘道夫其实一直带着这枚火之戒,如果将这枚戒指给人类,其实应该也是可以让人隐身的,就像戒灵一样。

2

这样复杂而严密的设定,托尔金可不是乱写的,他是有备而来。
他在这里无疑又是在暗喻《理想国》中的理念。
托尔金的魔戒之喻,怎样打脸了龙傲天爽文与“土猪拱白菜”》一文中,我们讲过“魔戒”本身的灵感就来源于《理想国》的“隐身人之喻”。而《理想国》中其实还有另一个更关键的比喻,“洞穴之喻”。
在柏拉图的这个故事中,柏拉图描述了一个洞穴式的山洞,只有一条长长的通道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才有很弱的光线照进洞穴。假设有一些囚徒从小就住在洞中,头颈和腿脚都被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朝前看着洞穴的墙壁。看到有人在洞穴前做出动作在墙上的投影。
然后柏拉图问,这样久而久之,会发生什么呢?
柏拉图认为,这些囚徒因为从小只能看见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像,所以他们最终会把影像错当成真实世界,这个时候,即便有人摆脱束缚,走出山洞,看到真实世界,认知到了世界的真相,并回来告诉他们这个真相,他们也会认为这个人是疯子或者骗子,想把他重新绑上木桩,甚至会杀死他。
很显然,柏拉图在这里是在讥讽雅典人处死了他那试图唤醒暴民的老师苏格拉底。
柏拉图进一步说,人类其实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洞穴”当中,我们所看到的现实世界(此岸世界),其实不过是理念世界(彼岸世界)的一个倒影,大多数人被眼见之物所蒙蔽了,所以庸众是不可信的。人类社会要想好,必须得依靠那些走出过洞穴,见到过“理念世界”真相的人来统治。
而这种人,就是他所谓的“哲人王”。
简单的说,柏拉图的思想给了西方威权统治一个理由。他认为统治权不应该交给看不清真相的盲动的暴民,所以威权统治比民主制度要更好,只要那枚威权的“隐身之戒”掌握在“哲人王”手中。
而可能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的经院哲学,居然发展了他这套理念,为神权统治找到了依据。
如柏拉图所言,那些见过彼岸世界的哲人王可以引导人类。那么假如有一个人,他自己就是从彼岸世界来的,直接由他代行人间的正义,不是更好吗?
然后基督教的经院哲学家们(如安瑟尔诺、托马斯·阿奎那)就说,这个人其实已经来过了,他就是耶稣基督。
在经院哲学构建的政治学体系当中,耶稣既是完全的神、也是完全的 人,上帝所指定的“哲人王”,而耶稣治理人间的权限,又通过彼得这个初代教皇的渔夫戒指(又是戒指)代代在教皇中传承,于是教皇们也就有了统治人间的权力。这个道理至此就说通了。
象征教皇威权的“渔夫戒指”
而在真实历史上,在基督教的宗教权威获得确立之后,西方确实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内部稳定,这种内部稳定性,对西方在近代的崛起中的作用不可估量。
回到《指环王》这个故事中来,我觉得托尔金对这种神权统治理论其实是有影射,甘道夫这个角色,不仅如前文所言,有点像现实中的教皇(参见《比“魔戒圣战”更壮阔的,是它的历史原型》),甚至还有一点点耶稣的影子:他同样从更高阶的“彼岸世界”中来,同样为了拯救人类而接受历练并死亡,并同样死而复生,获得了更大的威能。
所以托尔金让他戴上了代表权力、可以给人带来勇气和希望的火之戒。所以甘道夫在小说中是代表良性的神权统治的。
但为有趣的是,小说中其实还有另外两个始终带着“次级魔戒”的“人”,分别是带着水之戒的精灵女王凯兰崔尔。
和带着气之戒精灵王爱隆(也就是阿拉贡的曾曾曾叔祖兼老丈人)。
注意看,爱隆王手上也有一枚“魔戒”,电影这里很注意还原。
问题就来了,精灵和人类一样,也是凡世生物,为什么凯兰崔尔和爱隆王带着魔戒却不会像戒灵一样隐身呢?
我的解读是,因为托尔金用这两个精灵王者暗喻了原教旨柏拉图主义的“哲人王”。
在小说中,凯兰崔尔和爱隆都曾去过众迈雅所居住的阿门洲,见到过神迹“双圣树”。
因为受到过双圣树的神启,他们在“彼岸世界”也有了灵体,于是即便带上魔戒,肉身也不会从此岸世界消失——因为彼岸世界那边已经有一个灵体存在了。
这就是为什么凯兰崔尔、凯勒鹏、爱隆等精灵出场都是闪着万丈圣光的,他们其实倒影了双圣树的光辉。
这两个人经历,非常像柏拉图的“洞穴之喻”中那些有幸走出山洞,见过真实世界的幸运儿。柏拉图认为,唯有认识了理念世界的哲人王,才能合法且正义的在人间实行统治、
而在托尔金的笔下,也唯有见识过双圣树的这些贤能的精灵王们,才能像甘道夫一样佩戴魔戒,不使自己陷入堕落。
解读至此,我觉得托尔金在这里想说的话其实已经非常明晰了——什么样的人能够佩戴魔戒(权力)、发挥其威力,却不使自己堕落?
要么,你就像甘道夫一样,自己就是个彼岸世界来的“神人”。
要么,你就像凯兰崔尔和爱隆王一样,是承蒙过天启的“哲人王”。
至于凡夫俗子?那你带魔戒带长了,只能像九戒灵一样,最终反过来堕落为权力的奴仆。
孩子,这里面水太深,你把持不住。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精灵三戒”被上述三人所持有,并各自发挥作用,其实整个第三纪元赖以维持的根基。凯兰崔尔和爱隆王用他们各自的戒指维持了自己国家的统一和繁荣,而甘道夫则游走于各势力之间,用火之戒的力量凝聚、激励人心。
借此我们可以猜测,托尔金是对曾经相继统治欧洲的神权和君主开明专制,应该是持的肯定态度的——神权制度所带来的基础价值观统一,与欧洲启蒙时代开明君主专制一道,正如次级的魔戒一样,曾经给西方的兴起与繁荣提供过极大的助力。
可这一切,最终迎来了一个终结,那就是至尊魔戒的重新现世。

3

在小说中,在末节出现后,佛罗多也觉得很烫手,曾经分别在甘道夫和凯兰崔尔面前展示过至尊魔戒,觉得魔戒既然这样不好控制,要不然你们这些强人拿去守护算了。
我把握不住,要不叔你来?
结果甘道夫厉声叱责,让佛罗多赶紧拿走;
凯兰崔尔女王的表现则经过电影的演绎,让人印象更加深刻:女王的身影变得更加高大、美丽却恐怖,将手伸向魔戒,念念叨叨的说了一堆“我将替代索伦魔王成为中土的主宰”“所有人都将爱我”等等句子,好不容易才控制住。
你看,无论神人还是哲人王,都无法抵御至尊魔戒的诱惑——或者更确切的说,无法抵御绝对权力的诱惑。
在绝对权力的引诱之下,任何人都将堕落为魔王。
托尔金在这里显然是黑了一把十九至二十世纪的德国史:近代的德国,为了追求民族的统一与崛起,开始越来越痴迷于集权,先是出现了德意志第二帝国这样的军国主义帝国,后又打造出了纳粹主义这种更加高度极权的怪物。
小说中至尊魔戒,锻造于十九枚魔戒之后,此时索伦的锻造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因此至尊魔戒有了统御众戒的神力,力量最为强大,而走向了至恶。
而在现实中,德国的民族主义、国家集权和领袖崇拜也是在20世纪才成型,在欧洲是最晚的,却最为严密、且疯狂,因此成为了至恶的强权。
“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种主义”纳粹的这些信条,毫无疑问是现实版的“至尊魔戒”。
而面对这样强大的权力,无人是可以自持的。
在托尔金的描述中,甭管你是甘道夫那样的神人,还是爱隆、凯兰崔尔那样的“哲人王”,在这种极度权力的诱惑下,都抵不住诱惑。所以这样的至尊魔戒、只要佩戴,使用,就会扭曲、堕落。至尊魔戒一旦现世,唯一的好结局就只有将其毁掉。
但耐人寻味的是,小说中,当凯兰崔尔女王在接受了至尊魔戒的诱惑考验之后,其实不无伤感的说了一段话:
我通过了考验……我会退隐到西方……
这段话初听,会感觉特别不好理解,通过考验和归隐西方有什么关系呢?
但理解了上述隐喻之后,一切就好解释了:如前所述,整个第三纪元的繁荣,仰仗于精灵三戒的力量,“水之戒”和“气之戒”守护了两大精灵王国,而甘道夫的“火之戒”则凝聚了中土的人心。
但这些“次级魔戒”的力量,又来源于“至尊魔戒”,它们其实是像月亮反射太阳光辉一样,是借用了至尊魔戒的力量——集权的力量。
现在,女王拒绝了至尊魔戒的诱惑,又认识到至尊魔戒即将毁灭。那么她很自然的就想到,这场大战最好的结果,就是至尊魔戒被毁掉,自己手中的水之戒力量也随之消失,整个中土的精灵王国会因为失去了精灵三戒的护佑而迅速走向衰落。
而小说的结局也应验了女王这个预期。在中土圣战之后,凯兰崔尔原本居住的王都“歌唱的黄金谷”罗斯洛立安因为水之戒庇佑的失效逐渐破败,最终在伊欧文死后变得彻底无人居住,精灵之都消失了。
而凯兰崔尔、爱隆和甘道夫这三个“次级魔戒”的持有者,后来也都去了阿门洲,不再在中土出现。
所以至尊魔戒的毁灭,对中土世界严格说来是个“双输”的结局。邪恶的至尊魔戒失去了力量,但“正能量的”的精灵三戒也因之报废了。
中土的第四纪元不再属于索伦的魔戒,却也不再属于仰赖魔戒之力的高贵精灵们。
这就是为什么魔戒一完蛋,不仅索伦毁灭,精灵们也“细软跑”了。

4

我觉得托尔金这里又藏了一个对现实世界的隐喻。
如前所述,如果至尊魔戒暗喻的是法西斯式的绝对集权,那么精灵三戒对应的则是曾经给西方崛起立下过汗马功劳的相对集权。
它们的 结局在二战之后也不甚美妙。
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固然“将成打的皇冠打落在地”,让纳粹式的无限集权统治在西方彻底绝迹,但同时也摧毁了神权、开明君主制等等曾经在西方崛起中发挥过作用的“有限集权”的合法性。西方人开始怀疑一切的威权力量,逐步解构自己旧有的精神世界:他们不再虔诚于宗教,不再效忠于哲人王,也不执念于民族主义。
二战之后的西方,“气之戒”不存在了,西方人不再以自身的种族与国家为骄傲,开始了对民族主义的反思与解构。民族、种族之间的通婚、同化开始频繁。
“水之戒”不存在了,贵族精神像小说中的精灵族一般逐渐绝迹,充满贵族范儿的大英帝国如同罗斯洛立安一样衰败,将西方世界的主导权交给了更有“人类”气质的美国。
而“火之戒”也不存在了,基督教精神随着宗教神权的陨落进一步弱化,西方的“战斗力”如同失去甘道夫火之戒感召的中土人类一般陷入萎靡、混乱……
总之,就像小说中失去魔戒的中土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中土一样,二战之后,西方也已经不再是那个西方。
如今的西方,宛如小说中第四纪元的中土世界一样,正在经历一个“后魔戒时代”。不再信仰宗教、不再信奉民族国家主义、也承认威权的“哲人王”。这些,其实都是二战结束,那枚“至尊魔戒”被销毁后留下的后遗症。
在这个时代,至尊而又至恶强权毁灭了,而与强权一道毁灭的,是某些曾经推动西方走向繁荣的精神。
灾难与繁荣同时逝去,一个波澜壮阔的纪元终于在西方结束了。
而失去这些的西方,未来还会好吗?托尔金的小说在大战后戛然而止,所以我们不知道。
小说的最后,阿拉贡为首的一众英雄,纷纷向着佛罗多等一行霍比特人俯首跪拜。我觉得这可能是托尔金的答案所在。
托老爷子曾经在自己的书信集中反复强调,《指环王》三部曲的唯一主角只有弗罗多这个霍比特人。也就是说不同于《冰与火之歌》这种群像剧,《指环王》是有单一主题的。
我想,托尔金的期望也正在于此——如果说霍比特人对应的是现实世界中的平民阶层,那么托尔金无疑对这些平民寄予厚望。
曾经被柏拉图蔑视为洞中愚人的平民,在托尔金笔下却成为了世界的拯救者和未来世界的希望。这也许就是中轮回吧。
现实中的佛罗多们,他们会一直呆在自己的袋底洞里,还是会走向世界对抗魔多大军?他们能担当起这个世界吗?
全文完
准备了几天,总算把最终章写好了,本文6000字,还是有点长,愿您喜欢。喜欢请给个三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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