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张天敏:张仲景在多重语境下的叙述状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99】

张仲景在多重语境下的叙述状

河南邓州      张天敏

医圣张仲景是东汉人,故里河南邓州稂东,在宛邓一带留下无数单方偏方,这好像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可有谁知道在东汉朝野都推崇巫术文化,在世人信巫不信医的扭曲世风里,他得用多大的超越力才冲出局限,力排众荫,将中医科学一举推出历史的暗夜,立下千秋功德,万世流芳。
然而,在淡漠的汉代史册上,张仲景的生辰年月无处考据,其行医状况及妻室子孙,哪怕零星资料,也是海里捞针。因为史料的不完整,著书立传界的空白,让张仲景长期沦落着,其人其事其医学行踪的真实性,一直呈缺席状态。这是我每想到此,就感到对不起我们的圣贤,应对这位著名老乡说声抱歉。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去了稂东镇挂职体验生话,就是想追寻张仲景。当时我还在市医院工作,做健康教育这一块,有机会读到皇帝内经本草纳目类的中医书籍,慢慢对医学人文起了敬畏和向往。那时省里有不少作家也批量到稂东体验生活,两层意义吸引我,也申请挂职去了稂东,到那后一接触张寨村人,我就打听张仲景的情况。可是,他老家张寨人,也只知道村里从前出过名医,连名字都记不清,更说不出都干了什么,是怎样当上名医的。最年长的老者也只能数点到他的第二十七代孙辈。如果按东汉距今近两千年的岁月数据推算,张仲景的孙辈应有五十代之深久。显然,对话是站在门外说的,村里青灰的老瓦房,曾是茅屋屡经翻修,风雨多少世代,没留下一样张仲景生前的物件。这是我每一回去追访,只落得千感万叹,悻然离去。
后来,我和邓州文友徐君泽在省文联影视协会办公室,与工作人员谈到了张仲景。当时得到的回复是,这个人物有写头,可以写。回来后,我和徐君泽在南阳地方志见到了秦俊主任,他认为写张仲景影视作品更有意义,还找了有关资料让我参考。可就在电视连续剧写到十来集时,催剧本者经常提醒多写打斗的热闹场面。我感到这像是武侠功夫类的通俗脚本,是为吸引观众眼球的大众娱乐片,不仅与张仲景走了板,离了谱,而且与我的写作初心也恰恰相反。我放弃了电视连续剧的写作计划,完全按我的素材积累,和构思方向往前走,开始了六十万字的,上下两部长篇历史小说的文学主体写作。
在写作时,除了对叙述风格的选项,还要面对张仲景数种语境下的困惑。历史,是能够重新呈现于世的时间性依据,又因为时间的远隔,在呈现历史叙述公众人物时,遇到多种语言系统的庞杂参与。其中正史文化,民众文化,和知识分子文化叙述,以三种不同的模式,形成了三权分立的文化语境。

铁面无情的正史

正史文化,来自官方,当然是把帝王将相列为头条。有伟人诗作:“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当然不是全史都在骗,而是个别朝代净出奇葩鲜精,斑点暗影丛生,不骗怎好混呼理机,交代天下。因为正史来自高处,一张板正的脸,把历史事件的发生原因和过程结尾,都通过思想倾向的过滤,目的性的选择,像麻花一样扭几扭,才可以正尔巴经地载入史册,名谓铁案。
因为肩负着定案权,正史总是把持叙述的路口,形成讲述的功利性,倾向性与权威性。
东汉不比当代,人才把专业研修到一定高度,可以登进社科院,刷到等身的存在感。如果张仲景生在当代,他会为中医药立项科研选题,带领大批的精英人才出来。只因生不逢时,张仲景的肩上要挑千万重担,拼死一博,才能朝中医顶峰攀登。
他是在战祸疫灾的乱世里,横空而出的人,一出世就遇到了与正史相向而去的遭际。东汉朝野上下都是跟风者,不管是阴阳风水,婚娶礼节或治病救人,都去求巫婆神汉,指点迷津。社会体制和人文环境,都没有为这位仁志者提供发展空间,让他示展才华和抱负。像一个婴儿没有温暖的怀抱和摇篮,那时的中医学不是在萌芽期,而是一粒流浪的种子。这导致张仲景从少年萌起求医志,即沦入苦风凄雨里。
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张仲景说:“医学大有可为,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苦之厄,中以保身养生“。说张仲景横空出世,就是以如此明智与超人的胆识,敢与巫术分庭抗礼。不仅只此,还拒绝入朝当御医,在长沙太守衙门前开堂坐诊。因此而背弃官道,从社会主流文化语境里出界,游医于民间,即社会的边缘。这些叛经离道之行,造成了他也与历史扭麻花,虽分分秒都干着青史留名的事业,却失去了青史留名的待遇。
按说张仲景有从医志,加上耐得寂寞吃得了苦,完全可以顺利的把中医学进行到底,走到前沿,独领风骚。一个人要想摆脱平庸的现实,担起一件大事,首先得笃定当一个逆行者,那独步天下的精神义勇。张仲景的可贵之处就在,他明明知道自已的求医志愿,是主流话语无法认同的,但他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这就是他对那个昏庸时代,呈现出的圣贤亮色。
在东汉或之后结集史册时,拉黑张仲景的名字,是多么愚昧的一笔。你说官方的列榜没在人群中多看张仲景一眼,是因为你们当官的群圈喜欢排异,把个知识分子踢出了群,这也就算了。可是名儒学士界也找不到只言片语,你就是把汉代史料翻个底朝天,也只找到这几个字:“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有限的文字,填了张不完全的简表,把张仲景的评估停留在身份地位的概念上,也表示对其求医不感一点儿兴趣。好像《伤寒论》和《金匮要略》这些经典医著,不是在东汉著成,而是与那时代没有半毛钱关系。
张仲景并没在意这些,读书人的一根筋,和河南人的二火山天性,同时爆发后,他一头扎进医海里,哪管窗外春与秋。在游村串乡为人治病时,他留下的方术,组方简便,配伍规范,主治准确,受到后世中医的推崇和传承。比如五苓散,原方有泽泻、桂枝,茯苓、猪苓和白术所构成,处方配伍十分严谨,疗效很好。还有一种六味地黄丸,在现代各大药房里都能找到数个制药厂家,都是从张仲景《金匮要略》方剂中延伸来的,特别是地黄丸一类就有多种:六味地黄丸,麦味地黄丸、杞菊地黄丸、知柏地黄丸等。都是从张仲景的方术里发祥而来。张仲景还创立了辩证施治,从扁鹊的:望、闻、问、切,四诊中创造性地研出了八纲:阴、阳、表、里、寒、热、虚、实,概略了八种疾病属性。然后又创立治疗八法:汗、吐、下、和、温、滑、补、消,全部配药成方,投入精准治疗。再然后是众多配伍方术及经论,广泛用于治疗实践中。
尽管张仲景对中医学精研细究,誓不放弃,但这并不耽误东汉主流社会对他的放弃。如此这般,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张仲景对世界医学创造性贡献,对民众苍生的扶助与庇佑,正史不予彰显,其罪恶有几分,至今不无人给出判词。这是否说明那个古老的,人伦世道里的封建劣根,在后世还会阴魂回荡。

嬉皮笑脸的民传

民间的表情恰好相反,他们脸上的皱纹多,泡在坊间的时间多,闻传的闲话也很多。可是民间闲话从来都与完美无缘,大多带着明显的朱砂痣。
不管什么闲话到了民间,一看离自己的兴趣点有多远,是否有茶余饭后可聊的料。二看是否附合我见,是否寓有教化下一代的作用。还有民众对正史的逆反心理,爱钻个牛角尖儿,不为补充哪方话语的纰漏,只为获得创造时行使话语权的小快感。
民间特别喜欢小道消息的泄露。比如张仲景在乡村人家治病的过程,一流传出来,就各自作了添枝加叶,显出了高于生活的另面真实。只因为民众要绕过正史的倾向性和目的性,让历史变成喜闻乐见的在野性和游戏性,才要把事由拉回民众娱乐阵地,炕烟炉,茶馆酒场,或流浪的途中,完成着没有拘束,没有目的的顺嘴胡诌。
中国古代的四大名医是:华佗,扁鹊,孙思邈,李时珍,并没有张仲景。人们偏要肥张仲景列进榜来,还调侃说孙思邈是个药王,不用跻身名医榜了。一个小段子,很有彰显名士的侠义,给网络抹出暖心的一笔。
在东汉,为张仲景说话的,除了京城的大学士何勇,贤官刘表,就是民众了。真正把张仲景医学传承下来的是中医界,他们崇尚医术学科的价值,把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两部医书,列进了中医教科书,并称为中医学经典,从此定位张仲景流传于世的医学价值。相比之下,端袍拎带的正史认知,显得一叶瘴目。民间传说有点像来历不明的跛脚道人。二者都将在未来的后浪淘沙里,成为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
可是,像张仲景当太守时善治农耕,麦稻粮麻作物,扶贫济苦,力抵外侵的具体情节,无论从哪个渠道都查不到蛛丝马迹。长沙太守的史说也是因因相袭而来,处处涉嫌扑风捉影。历史叙述就这样封存在主流话语的小框里,少有人在张仲景和民众间构架一座桥,让他从彼岸走向此岸。
民间倒是对张仲景老年得子,就像打酱油似的,一溜就是一段:八十三岁得一娃,笑坏长沙百万家。此娃若是仲景子,久后还要坐长沙。把张仲景抱小娃到台上验证的故事,说得跟亲眼见过一样,凡说者都像是目击者。还有了张仲景在桐柏山为千年老猿治病;给湖南麻疯女治病;为大学士王灿测出二十年后落眉而死;用石针刺住村娃肚里虫头;用羊肉饺治冻耳,说饺子和耳朵的样子长得像,吃了饺子可以养耳朵……
越具有模糊感的人和事,民间越喜欢断章取义,将带有八卦色彩的谣段,活灵活现一番。他们谁都是段子手,谁都是嘻哈的吃瓜群众。只是传说张仲景八十得子的段,有多逗哏儿,就有多少不负责任,这让混在历史烟雾里的蒙胧记忆,变成了失真的情节。

文学叙述的担当

在众多的文化语境中,保持疏离状态的知识分子话语,长期处于边缘地带。
在张仲景的叙述上,医学界跟张仲景的贤达,好有一拼。他们是以专业学科定价,才把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和《金匮要略》两医书,列入中医教科书中,为千万中医学子树起了楷模。
该立言的文学界,是因为社会责任感之重,在混乱中沉默不语,是因为拨不开历史的雾霾,还是对浩瀚的中医学无法切入,竟是如此如此迟到的,参与到这场叙述。这已经把叙述空间大幅让了出来,让张仲景在调侃戏嬉中,派生杂乱的枝节。
以文学的情怀,以医学人文精神的敬奉,走向张仲景,是我决定写《张仲景》的初愿。我想拨开蒙在历史天空的云堆,打开宽阔的认知天地。
我对张仲景的追考,除了史料,还在其背景和人格交叉点上,追寻他是怎么选择医学,一条青天路,是怎么照亮这位乡村少年心灵视野的。
张仲景在纯粹的医学,和复杂的现实之间,面临着断崖式的悬殊。张仲景一旦笃定了价值趋向,就像河流寻找海洋一样,不屈不挠地拼搏向前。这种名士贤达态度,在我国历史上并不少见,但像他能冲破重峦叠嶂,置顶绝唱者,今古罕有。
凭张仲景的精英意识,不管生在哪朝哪代,都应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性,干啥啥成,无论怎样发展都会成大功。如果历史上没有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的暴政,没有东汉桓帝立案党锢之祸,对文化大学士们的镇压,张仲景或许会搞文学,用他手中的笔,针砭时弊,鞭打烈权,唤醒民众。再假若东汉当朝的,不是刘氏家族世袭,接连推出几岁或十几岁的娃娃幼帝,激起阴森错杂的宦官与外戚风云争斗,张仲景或许会入朝,平天下,济苍生。可这些机遇对于张仲景,都没遇到,既是遇到也是不均等的。张家是当地的社会阶层划分,出头之日似乎太过拧吧。历史为他提供的机会,即一次老家发大水,洪灾与疫病造成死人无数,他从沉寂中发声要从医,救治病伤。
我的写作也是从这个时间节点上切进去的。既是正史空白着也无所谓,我也没停留在民谣上,要摆脱正史的枯燥乏味,也要放弃民间的嬉皮笑脸。以严肃独立,接近客观的态度,站在正史和民间的中间,守持文学立场,肩起张仲景的叙述任务。我想以世人最宜接受的表现形式,丰满和还原张仲景,让其变成有温度有气息的艺术形象。
另一种强烈的召唤,是写张仲景的现实意义的丰厚。因为现在人文社科领域,其成名成家者,有部分浪得虚名者,常有披露。有人成名的渠道五花八门,却与自身的才能和成就没有半点关系。也就是说一个人行不行,不是才能和成就说了算,而是不为人知的潜规则,像背在后边的权色勾链体,潜水隐身起来吹黑哨,打黑分。特别文学圈里,成名者不再让作品说话了,而是取决于投机取巧。在这种文化生态环境里,只能形成消级低能的内卷,恶性推出抢镜夺名的小混混儿,而真正的实力作家,很容易淹没在浮燥的泡沫里。这与东汉的巫婆神汉横行霸道的世象,长得太相似了。原来不健全的学术体制,和善于搅水的混淆视听,从古到今都是招魂的符咒。
张仲景攀登医学高峰之路,是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动力。《张仲景》这部书,不仅为实力奋斗者们励志,也为欲下的世风提个醒,守持真知灼见,为世人造福者,永远是真金样的存在,无论天空布上怎样浓郁的阴霾,无论被掩埋多少层,都挡不住发光。为此,张仲景必须得走下神坛,以有血有肉的布衣郎中,与世人进行对话。
这就是我要完成的,写作医圣《张仲景》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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